啊,这画面感。
“你不得不说,本君这般自信与执着兴许也是避免悲剧结局的正确打开方式之一。”
“……”
两人对话之间,妖怪们一个个说完了不同的“鬼故事”,听得出大部分都是与妖怪他们自身有关的故事,故事里各式各样的人类粉墨登场,均是扮演了面目可憎、贪婪、自私的角色。
张子尧看着面前燃烧着的青色篝火,以及现场陆陆续续被吹灭的九十来只蜡烛,心中感慨,这活动与其叫“百物语”,不如叫“一百个告诉你人类有多讨人厌的故事大会”……当前面两只青蛙妖怪一度被故事中的可恶人类吓得晕过去时,张子尧对于自身的存在性头一次产生了深深地自我疑惑。
想要给雪女磕头谢罪的冲动瞬间升华到想要给大自然所有生灵磕头谢罪的程度。
……时间在一点点推移。
当坐在素廉身边的人吹灭了自己手中的蜡烛,众妖怪的焦点放在了素廉的身上——
“是祸津神。”
“他怎么来了?”
“看上去年纪还小,恐怕是刚上任吧?”
“我听说前段时间中原地区出了些事,便是与祸津神有关……也不知道这位大人会不会说说跟那个有关的故事。”
妖怪们窃窃私语之中,张子尧也转过头看着素廉,很难想象这张向来缺乏感情的脸上在说鬼故事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而不出预料的是,素廉说了被盒子关起来的神明的故事,从神明不慎遗失了重要的法器说起,被大妖怪关进了无法挣脱的宝盒里,宝盒因为某种目的被送到了一个人类的手中——
“‘大人大人,保我荣登后位;大人大人;保我天下无灾’……女人每一天都捧着木盒碎碎念这样的词语,虔诚而充满信仰,”素廉淡淡道,“但是被关在宝盒中的神明却丝毫感觉不到她的尊重,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它心中的憎恶与阴暗变得更加深重——”
“它被关在漆黑的盒子里,感觉不到阳光。也感觉不到风霜雨露,只有狭隘的四壁,有时候伸手不见五指……它试图挣扎。试图破坏,但是那牢笼坚不可摧,哪怕是神明的力量也无法摧毁。”
“神明丢失的法器就被铺展开贴在宝盒的四壁上,每一次,当凡间遭遇灾祸,那个每天念着虔诚的祈祷语的女人便会将她的发钗插入盒中——那尖锐的利器刺伤神明,令它发出痛苦的哀嚎与咆哮!它在挣扎,锋利的爪抓挠在囚禁它的宝盒上,法器上的字样被抓花,人间的灾祸也就停止了——”
“曾经有一次,听见外面哗哗的大雨声,听见宫女们在讨论皇城恐怕要被水淹没,那位神明的心中非常痛快,它心想——如果我在外面就好了,我要让大水冲散这城中每一块砖瓦,我要让大水夺取这城中每一个人的姓名,要让浮尸飘满京城,要让这皇城变成人间的炼狱。”
素廉说到这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眼天上的明月,那一轮圆月昏黄的光倾洒大地,印照在那只金色的瞳眸之上——
那金色的瞳眸出现了变化。
“神明被关入宝盒那晚的月亮。和今晚的看上去一模一样。”
素廉语落,瞳眸亦从纯粹的金色变成了橙色,仿佛沾染上了一层血雾……紧接着,平地起一阵莫名狂风吹过,那高高的篝火架发出“嘎吱嘎吱”不堪负重的响声——
张大了嘴看着素廉的青蛙妖怪一号眼珠子瞪大,然后直挺挺地瞪大眼就这么原地被吓得晕了过去!
现场的妖怪们稍稍陷入混乱,青行灯远远地叫了声“大人息怒”,同时张子尧心中也是咯噔一下,焦急之中顾不上许多伸手一把将望着明月的素廉抱入怀中,素廉身体倾倒,手中的蜡烛滚入地上,然后“噗呲”一声熄灭……
那怒号的狂风突然骤停。
胡乱中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妖怪抬起头来,各个都是一副“发生了什么我是谁我在哪里”的懵逼表情——
张子尧咬着后槽牙死死地将小孩摁在自己怀中。
良久,这才听见怀中沉默许久之人缓缓道:“我没事。”
语气平淡。
张子尧心中一酸,放在他肩上的手却扣得更紧,素廉放在少年腰间、缠满绷带的手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动作落回原地——脸压在少年怀中,素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良久,只是听他平静道:“放开我,我脸上没缠绷带,当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会害了你。”
张子尧没动。
这时候他只是余光看见自己那根蜡烛的火窜得高了些——
意识到似乎该到他说故事的时候了,然而此时此刻张子尧却完全没有心情去讲什么鬼故事给这些妖怪听,一只手拦着他家祸津神大人。另只手端起蜡烛,鼓起腮帮子就吹了一下——
只见烛火攒动,却并未熄灭。
咦?
张子尧愣了愣,正想问是不是不讲故事这破蜡烛还不肯熄灭,而这时却听见周围的妖怪炸开了锅——
“他吹不灭蜡烛!”
“只有人类才吹不灭蜡烛!”
“人类人类!人类混进来了——”
坐在张子尧脚下的青蛙妖怪二号加入了直挺挺昏死过去的队伍中。
这时候,张子尧余光瞥见身边烛九阴瞳深如血,他眨了眨眼,张子尧手中的蜡烛便被熄灭了。
张子尧愣了愣,原本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放松,灵机一动完全不过脑子地对着愣怔中的妖怪宣布:“我的故事说完了。”
众妖怪沉默。
良久像是猛然反应过来,妖怪之间雷动般掌声响起——
批判人类鬼故事大会中,张子尧带来的鬼故事就是:大家好,我是吹不灭蜡烛的人类。
众人纷纷叹息,这是今夜最佳。
当烛九阴懒洋洋地宣布自己“没故事说来取悦你们这些弱智”并直接敷衍地吹灭自己的蜡烛,那面前的篝火开始颤抖,最后“啪”的一声巨响,成千上万的青色火焰蝴蝶从篝火中飞出——
飞到天上,久久盘旋不肯离去,最后逐渐汇聚成了一道紧紧关闭的大门的形状——
子时钟声终于敲响。
第72章
“开始了啊开始了。”
“终于开始了,我等这一刻等好久啦!”
“真想看看我前世是什么……”
“说不定是个人类。”
“呸!骂谁呢你!”
众妖怪七嘴八舌的骚动中,那仿佛燃烧着青色火焰的大门缓缓从天而降,紧接着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篝火不远处原本是一片空旷的地,此时却突然出现了一座宫殿,刚开始它仿佛匿藏于火焰之后,扭扭曲曲如海市蜃楼,伴随着子时的最后一声钟声落下,那座华丽的宫殿便清清楚楚地坐落在了众人面前。
原本青色的火焰大门便是它的大门,只是那扇门在宫殿出现的那一刻变成了寻常的青铜色。大门上有两只狮子咬住的环作为门把手,此时那两只狮子里,右边那只正耷拉着耳朵打瞌睡,左边那只则瞪着眼精神抖擞地看着站在门外眼巴巴的妖怪们——
左边那只狮子道:“喂,别睡了,人都来了。”
右边那只狮子从鼻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甩甩耳迷迷糊糊抬起头:“啊,不睡了,人都来了。”
左边那只狮子道:“整天就知道睡觉!”
右边那只狮子道:“没有整天就知道睡觉!”
两只门把手旁若无人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起来,下面数十百只妖怪便眼巴巴的看着,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阻止,直到它们俩自己停下来,左边那只狮子便一脸严肃道:“那么,开始吧。”
右边那只笑嘻嘻道:“不是妖怪不许进;没有参加百物语的不许进;没有请帖不许进;对自己前世不感兴趣的不许进;冒犯过玉藻前娘娘的不许进;图谋不轨的还是不许进……”
妖怪们按照方才百物语讲故事的顺序排起队来,张子尧、烛九阴以及素廉是最后三个讲故事的,于是他们排到了队伍的最后面——张子尧身子往后倾斜了下,烛九阴会意稍稍弯下腰,于是便听见少年神秘兮兮地问:“你以前冒犯过玉藻前娘娘么?”
“怎么算冒犯?”
“你和嫦娥;你和七仙女;你和后土地祗;你和蟠桃园随便那颗桃树下的仙女姐姐……”
“那是什么东西?”
“泛指一切其他仙女。”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烛九阴不高兴道,“本君向来洁身自好——”
“撩完就跑。”张子尧补充。
素廉转过头瞥了一眼烛九阴:“更贱。”
烛九阴捞起袖子,张子尧推了他一把将他和素廉分开,烛九阴看了眼摁在自己上的那只手,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突然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想知道右边那只狮子说的‘不是妖怪、没有参加百物语、没有请帖、对自己前世不感兴趣、冒犯过玉藻前娘娘、图谋不轨的还是不许进’这么一长串咱们是不是完美对号入座,”张子尧道,“就差个冒犯玉藻前娘娘这么一条,所以问问最可能达成这一条的人。”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烛九阴阴沉着个脸重复道,“老子不喜欢狐狸精,身上一股狐骚味,呛鼻子。”
“又不喜欢清冷的,也不喜欢太凶的,有狐骚味的也不要,龙阳你又不好,”张子尧脸上放空了下,“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烛九阴掀起眼皮子扫了张子尧一眼:“爱心泛滥难以收拾,圣母病不定时发作,喜欢作死给自己找麻烦,脑子不好用随便哄哄就上当受骗,还有什么来着……喔对了,深爱闯祸,然后一脸无辜等着本君给擦屁股。”
此时前方,白雪姬坐在胧车车顶端,车轮滚滚地缓缓进入玉藻前殿……队伍缓缓前进。
张子尧缩回伸长的脖子,回头看了眼烛九阴:“你喜欢我么?”
烛九阴面无表情道:“喜欢得不得了,上哪找你这么可爱的——”
“我不喜欢你,”张子尧亦面无表情道,“过了今晚拿到那个盆,咱们俩桥归桥路归路……”
“别呀,”烛九阴阴阳怪气笑道,“人家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这还没到百日呢,才二十几日你便不认账了?”
张子尧立刻拿袖子垫着手捂住素廉的耳朵,而后抬起头瞪向烛九阴:“不是说好了不提的吗?”
“没人跟你‘说好’,你自己嚷嚷着不让提而已。”烛九阴懒洋洋道,“本君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你靠在本君怀中,像个难伺候的小少爷,一会儿要快一会儿要慢,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弄错了地方你就咬人……”
“闭嘴!”
“就不。”
“第二天早晨你连我眼睛都不敢看,嘚瑟什么!”
“本君怎么就不敢看了?你以为都像你似的那么纯情,两嘴皮子一碰说话不负责啊,证据呢?”
张子尧放开素廉,踮起脚一把勾住烛九阴的脖子将他往下拉——男人猝不及防弯下腰来,那高挺的鼻尖眼瞧着就要碰到张子尧面具,一瞬间他鼻息之间全是少年身上的气息,他硬生生刹住车将放在自己脖子上的两条手拽下来:“干嘛你?”
张子尧放开他,嘲笑道:“找个镜子照照你现在的脸,这就是你要的证据。”
言罢,不再理会烛九阴转过身去——正巧这时候队伍又往前蠕动了一小段距离,张子尧便拉着素廉上前,留下烛九阴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放空了一会儿,良久,意识到自己被耍了的男人才骂骂咧咧地臭着脸跟上队伍……
“下次再这样本君可真亲你了。”
“喔。”
“你这是什么语气?”
“嘲笑的语气。”
“刁民!放肆!莫以为本君不——”
烛九阴的话还未落,这时候从前面的队伍里传来一阵哗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由自主似的顺着人群所看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原来是最早进玉藻前殿的二人已经出来——
此时胧车的车前通常给车夫做的地方放了个车夫打扮的人偶,那人偶虽长得活灵活现却没有生命,只是瘫软地靠在胧车门上一双眼无神地看着天空。胧车的长鼻子耷拉下来,大嘴裂开一边嘟囔着“要快快,要快快”一边发出“唉唉”的叹气声;雪女手中捧着两只人偶,一只人偶是白白胖胖身着白无垢的女人,与它手拉手的男人偶则作猎人打扮,两人相互牵着的手中被冰封连在一起,月光之下,那冰面晶莹剔透……
“那是什么?”张子尧问。
“水盆里捞出来的纪念品,”烛九阴答,“看过水盆之后伸手进去捞一下,便可以捞出前世模样的人……本君也是来的路上听别的妖怪说的。”
张子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与此同时在队伍前面的妖怪们羡慕地看着雪女和胧车离去,之后对于前世今生的讨论便变得更加激烈了一些……不一会儿,胧车和雪女便来到了队伍的最末端,站在张子尧的跟前——
雪女:“就是一个青铜的盆,摆在正殿的正中央,玉藻前娘娘在盆的正后方帘子后守着。”
胧车:“一个人。一个人。”
雪女:“只有她一个人。”
胧车:“长得凶,长得凶。”
雪女微微蹙眉,抬起头看了胧车一眼:“我看见的是一名英俊的猎人……和我手中的娃娃很像。”
胧车:“说错了,说错了。是个手上拿着长刀的武士,嚣张地叫着车夫你可别轻举妄动,否则要了你的命——吓死车,吓死车。
烛九阴:“看来不同的人看见的玉藻前不是一个模样。”
胧车车门啪啪啪:“是看见最惧怕之人。”
雪女撩了撩发,整理了下遮去半张脸的兜帽冷漠反驳:“是看见最仇恨之人。”
烛九阴哼了声:“也有可能是看见最牵挂之人——狐狸精的一贯把戏,不足挂齿,不过是用来自我保护罢了,只要看见她的真面目,想要消灭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子尧好心提醒:“我们只是去要盆子,用不着杀人越货。”
烛九阴瞥了他一眼,踢飞脚下的石头又问:“看见的前世今生都是真的么?”
胧车:“是真的,是真的。”
雪女却沉默下来,良久才道——
“是不愿意回想起来的曾经。”
她腾空飘起,捧着那被冰雪相连的坐在了胧车顶上,她低下头看看张子尧道:“人类最多愁善感,若不是今晚您非走一趟,妾身想劝您不如不看。”
言罢,她拍了拍胧车的车顶,胧车发出“咦”的疑惑声,却并未反驳,同张子尧他们道别后,乖乖地转了个方向,往来时同一条路离去……张子尧盯着他们的背影愣了愣,又突然想到:“不对啊,世间若是真的有可以看见前世的盆,那还要孟婆汤有什么意义,这东西岂不是——”
“听说以前就是熬制孟婆汤用的盆,”烛九阴懒洋洋道,“就跟那阴阳涅槃境一般,那镜子是活活敲碎了轮回道的路上阶制造而成,所以才能让死去之人顺着那镜子回到阳间……这盆子大概也是类似的道理,本就只有孟婆汤一物能够联系人的前世今生,盛汤的容器用得久了,久而久之便产生了奇怪的能力——”
“是这样?”
“本君是这么猜测的。”
“孟婆的盆子还能换?”
“不是‘还能换’而是压根就是‘换过’,那老太婆喜新厌旧得很,百来年换个盆岂不容易,上一次去地府的时候看到的便和这一次不一样,”烛九阴停顿了下,“但是究竟是不是,也要瞧见了才知道,若真的是,那盆就不用抢了,地府的走私物,本君大可以把它理直气壮地带走,说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都带走了谁还敢来质问本君那盆最后去了哪——”
“……你这还是抢。”
烛九阴冷笑一声,不说话了,那模样倒是理直气壮。
张子尧踮起脚看了看前面,队伍大概减少了五分之一,每进玉藻前殿几人,队伍都会缓缓往前移动……妖怪们看上去对自己的前世今生期待已久,每个人都是伸长了脖子在数还有几个轮到自己……
捧着玩偶出来的人有的欢喜有的忧愁,有的大笑有的在哭泣,更多的是像雪女那样沉默的——
我的前世是什么?
张子尧不禁想了想,然而片刻十好几,他却还是觉得,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
整个仪式必须在子时结束、丑时来临之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