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刘骁带出尘子去逛地坛庙会。现今的庙会越来越没意思,不过出尘子没逛过,看什么都新鲜,连地沟油小吃都吃了不少。
大年初三,一早,刘骁就出门了。在他之后半小时,出尘子也坐上了地铁。
年初一,出尘子给包括道教协会在内的北京各大道观递了帖子拜了年。年初二,他又挨个致电问候了一番。礼数都尽到了,年初三,京城恩济观的观主,也是出尘子的忘年交荀一道长请他去做客,他兴冲冲地去了。
恩济观不大,上上下下加起来不过二十人。一老一少两位好友在观中谈古论今,交流道家心法,还顺道开了坛道长自己酿的好酒。晚上,吃过了晚饭,荀一道长才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出尘子,而后出尘子按图索骥,来到了位于东二环的某处。
某处是家酒吧。
刘骁昨晚就给了他这个地址,嘱咐他白天干什么去都不要紧,晚上八点务必到此,有惊喜。出尘子到了门口,立即有人把他的一身道袍认了出来,领他进去,还给他安排了一个位置。坐下以后,立刻有酒保给出尘子送来三瓶百威,出尘子赶忙道谢,彬彬有礼的样子把那人逗得直乐,问他头上的道士髻留了多久,出尘子刚要回答,他就被隔壁桌的客人叫走了。
出尘子到早了,离八点还有十几分钟,他坐在位置上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下意识想找找刘骁在哪儿。他总觉得刘骁郑重其事地约自己在这里见面肯定有事,所谓的惊喜又是什么呢?酒吧里音乐声隆隆,人声混着鼓点动感又喧闹,不少人奇装异服,手里拿着荧光棒和手指灯,一边疯狂扭动身体,一边和着音乐晃动手里的灯光。
就像……来看演唱会似的。
好像今晚这里真的有一场演唱会。
出尘子想起自己刚刚进门的时候看到过门口竖着个易拉宝,上头印的就是演唱会海报一样的东西。他没注意,也不感兴趣,这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便起了再看看的念头。
恰好,他的位置就在吧台旁边,不远处也竖着个易拉宝。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海报上用亮眼的金色写着个英文单词“DIVA",紧接着一行便是“DIVA乐队新年首场演出,瓶子酒吧爆炸呈现!”。
海报上印着四个人,最显眼的位置是个身材曼妙的女人,手里拿着银色话筒,露出来的手指上涂着大红色蔻丹,性感又惹眼。在她身后是三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似乎除了女主唱之外,另外三人有意隐藏自己似的。海报上写着他们四个的名字,太小了,出尘子使劲向前倾着身子,希望能看清……
正在这时,音乐骤停,所有灯光熄灭,酒吧漆黑一片,连喧闹的人声也不再鼎沸,片刻后,一道追光自遥远处而来,猛然照亮了舞台。
“你——”
银色抹胸短裙,每一寸都点缀着无数耀眼水钻,小腿纹着复杂纹身,高跟鞋头尖跟长,DIVA的女主唱仿佛一只慵懒而傲娇的猫,在追光中用一个拖长了的高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走吧。”
第一句歌词,仅有三个字,却瞬间点燃全场的兴奋点。随着尾音在高点的戛然而止,追光收回,舞台灯光骤然大亮,DIVA乐队全员到齐,鼓点激越,吉他炸裂,女主唱从话筒架上取下话筒,以一种女王的姿势君临全场,向每个深爱她的人赐予高傲的目光。
“带着你的恶心T裇,走掉,
带着你的三流杂志,走掉,
带着你的过期香烟,连同总不洗的内裤——
走掉,走掉,统统走掉!”
场中的人们大声合唱,酒保们更是兴奋地排成一排,在人群中喊着口号跳四小天鹅。出尘子从小在道观长大,生活里大多是鸟鸣虫叫,以静为主,然而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喧闹,反倒被气氛感染,身子不自觉扭动起来。事实上刚开始他发现自己在扭动的时候吓了一跳,那时女主唱正一手抓话筒架,唱到“你以为你的微笑天真像孩子一样?呸!是性无能!”,全场同“呸”简直突破天际,酒保兴奋地过来搂住他的腰,在他耳边用一百二十分贝大声喊:“嗨起来哟!”
出尘子自暴自弃了,他实在无法不被群众情绪感染,扭身子就扭身子吧,他还会扭屁股呢!
这首歌太劲爆了,每句歌词都不走心只走肾,出尘子放肆地放飞自我,跟酒保肩并肩跳一种他也不知道叫什么的舞步,难看得像企鹅跑。女主唱扫视台下,似乎非常欣赏他们动人的应和,给了他们一连串飞吻。出尘子受宠若惊,突然越过女主唱看到她身后的吉他手,整个人都愣了。
“刘……刘骁?”出尘子指着女主唱身后的人,那人脱了白大褂,换上铆钉裤,手里抱着把黑金炫酷的电吉他,戴着露指皮手套的双手正在琴弦间带感地拨动,“刘骁!”
出尘子跳起来,疯狂地喊着刘骁的名字。女主唱听到了,直接把刘骁拉到身边,按着他的肩膀一起唱。刘骁的歌声不同于平时说话时而带着笑意时而冷静稳重,他的歌声略带沙哑,像黑胶盘有了年代的打磨,在岁月中起了沙。他们几乎在对着出尘子唱,理所当然,出尘子成了全场的焦点。他受宠若惊,不知所措,叫也叫不出来,喊也喊不出来,脸红了。
第10章
live一直持续到九点半才结束,有些歌迷离场搭最后一班地铁回家,但更多的粉丝留了下来,趁着兴奋的情绪继续狂欢。出尘子站在桌旁,觉得方才像一场梦似的。他二十六年来循规蹈矩清规戒律,做过最出格的事可能就是上回跟刘骁一起怼孔阿姨,事后反省多次,后悔自己冲动。进酒吧,听演唱会,像个脑残粉一样大喊大叫,扭屁股跳舞……他几乎把自己这辈子的出格事一次性做完了。这种感觉好爽啊,一边觉得自己刚刚疯了吧,一边完全不后悔,甚至想再来一次。
身体像在飘,有种灵魂出窍,自己不像自己,自己却还是自己的错觉。出尘子猜这是极度兴奋的后遗症,DIVA的演出仿佛有种魔力,能叫人不计后果地放纵跟从。这真的是个惊喜,惊讶伴随着狂喜,出尘子捞起桌上的百威,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
然后使劲放下酒瓶,看着面前的酒保。
酒保嘻嘻笑道:“跟我来。”
他们穿过舞池,一直走到后面的包厢。这家酒吧不知道有多大,曲了拐弯像迷宫似的。酒保带他到一扇门前,回头笑了一下就走了。出尘子一头雾水地看着酒保的背影,还懵逼着呢,门开了,他被人拽了进去。
“师叔,”昏暗的包厢内,刘骁拉着出尘子的手腕大笑,“surprise!”
刘骁化妆了,眉毛描过,还涂了层唇彩,这会儿喝酒,唇彩给弄得一块一块的。出尘子看着他这样也不禁笑了,打趣道:“真是吓我一跳,我以为你只是自己弹吉他玩呢。”
刘骁卧室墙上挂着把吉他,有时候刘骁兴起会拿下来弹首曲子。那些曲子支离破碎,有时候只是几个单音,有时候是几段旋律。出尘子以为他记不住乐谱,现在想想,说不定在作曲。出尘子想到这一点又忍不住大大惊喜了一把,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向刘骁核实:“刚刚你们在台上唱的歌我都没听过,是你写的吗?”
刘骁点头确认了:“大部分是。怎么样,好听吗?”
“好听。就是有点……有点……”
“有点黄暴是不是?”沙发上有个染着黄毛的年轻人举着酒瓶子大笑,“老也没有性生活,憋的呗!”
包厢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刘骁把出尘子带到朋友中间,左边坐着自己,右边坐着乐队当家主唱,那位君临全场的女王殿下。仿佛大家都知道出尘子是谁了,他直接省掉介绍师叔这一步,给出尘子挨个介绍自己的乐队成员。
“这是大脚,大名孟阳,贝斯手。”
染着黄毛的年轻人开了瓶啤酒,笑着塞进出尘子怀里。
“这是鲁凡东,叫他小东就成,鼓手,点子倍准倍棒。”
坐在最角落的年轻人腼腆地对他笑了笑,一改舞台上头发乱甩的狂野,戴上眼镜,像个斯斯文文的大学生。
“这是赵敏,我们的女主唱,她刚才一直说在台上灯光太强看不清你,等你来了要好好端详端详。对了,我们管她叫郡主,你……”
“叫敏敏就好。”赵敏真的像《倚天屠龙记》里的敏敏特穆尔郡主一般,刁蛮又不失娇俏,“师叔,看你这合不拢嘴的样子,难道刘骁从来没告诉过你他在组乐队?”
一声“师叔”,挑不出错处,却一下子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出尘子一下子喜欢起这个女孩,点头道:“他每个礼拜三和礼拜四晚上都提前关店,跟我说他去找朋友喝酒,其实是找你们排练来了吧?”
“师叔太聪明了!”大脚说什么都靠吼,音量刺人耳膜,“来,走一个。”
大家都是年轻人,性格又都大大咧咧极好相处,没几句就混熟了,互相开起玩笑。出尘子听着他们聊天才知道,原来DIVA乐队四年前就成立了,刚开始有五个人,后来其中一个退出当基金经理去了,这几年很是赚了大钱,赵敏那个限量版银话筒就是他送的。基金经理退出前,乐队名不见经传,一度唱不下去,要解散,基金经理退出后,乐队受瓶子酒吧老板赏识,蒸蒸日上,几乎每个月都能在酒吧做专场live show,也积累了一大票粉丝。在北京这个遍地乐队的地方,这个成绩已经非常亮眼了,何况大家都不是专业的,算业余菜鸟,混成这样绝对秒杀一大票人。
“所以说,肯定是老虎八字不行,克同伴,否则怎么他一走,咱乐队就活了呢?”大脚口无遮拦,拿陈年老梗打趣,基金经理躺着中枪。
大家又是大笑,出尘子白天喝了荀一道长的私酿,方才又咕咚咕咚灌了许多啤酒,这会儿醉意上头,笑容更天真痴傻,嘴皮子也不利索了。放在平时,依师叔这个谨言慎行处处克己复礼的脾气,肯定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一群人嗨翻了天,他也是好孩子一枚。今晚可能破罐子破摔,已然放飞了自我,趁着酒意,不若更放飞一点。刘骁只觉得出尘子越喝腰越软,喝到后来,干脆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在了他身上。
“师侄,你……嗝!”出尘子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傻傻地笑,“你不是兽医吗,怎么会组乐队呀?”
刘骁转头望着他,流转灯光里,出尘子的眼睛一闪一闪,折射着头顶灯光,亮极了。他不知自己该认真回答这个问题,还是该逗他玩。不过怎么都好,他贪看出尘子漂亮的脸,半真半假道:“我本来就喜欢听摇滚。而且,那段时间我压力也很大,就许我爸信个教,不许我找点业余爱好转移压力吗?”
“要是师兄知道你这么帅……”出尘子闭上眼睛,额头抵在刘骁肩膀,使劲蹭了两下,“一定会欣慰的。”
“我帅吗?”刘骁笑问。
“帅,帅死了!”出尘子“咯咯”笑道,“台下的小姑娘们都疯了,一个劲尖叫。我本来以为你给小动物做手术的时候就够帅了,没想到你弹起吉他来更帅……”
“只有小姑娘觉得我帅吗?”刘骁压低声音,嘴巴几乎贴到他耳边,“你觉得我……”
“师叔不舒服吗?”身边忽然响起个声音,把俩人吓了一跳。出尘子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手脚无措地低头。
一只涂着大红蔻丹的手轻轻搭在他大腿,力度适宜角度纯洁,仿佛只是出于礼节和询问的目的,却能令任何一个男人想入非非。
除了出尘子——他只觉得尴尬。
赵敏看出来了,施施然收回了手,娇嗔道:“不好意思,跟他们没分寸惯了,忘了师叔是个出家人。不过我听说道教是不戒色的,师叔就没谈个女朋友什么的吗?“赵敏的目光太勾人了,里头藏着纯真与魅惑,叫出尘子不敢直视:“没有……”
“为什么?”赵敏更觉得有意思了,“你这么好看都没人追你啊?”
“观中……没有女眷……”出尘子的脸红得跟染了色似的,“香客也……少……”
“那你就不想……”
“对不起!”出尘子没敢往下听,直接站了起来,“我去个卫生间!”
说完红着脸跑了。
“我师叔不谙世事,纯着呢,你别逗他。”刘骁看着出尘子跌跌撞撞的样子,无奈地瞥了赵敏一眼,起身跟过去,“你们先玩着,我去看看他。”
没走到门口,赵敏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没逗他,我是认真的。”
刘骁回过头。
“你们……”赵敏一手晃着酒杯,一手指着屋里剩下三个人,似笑非笑,“你们没人对小师叔有意思吧?有意思快说啊,不然我可上了。”
“没意思没意思,我们是直男,你主要征求一下刘骁的意见。”大脚搂着小东,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是弯的。”
“好吧,刘骁有意见吗?”赵敏挑眉。
刘骁意见大了!
且不说自己心里对出尘子那点说不出口的情愫在梗着,就是赵敏这儿戏般的态度就让他很不放心。
谁都知道敏敏郡主豪放不羁,女中豪杰,在京城摇滚圈集邮是出了名的,长得好看点的主唱鼓手吉他手全被她睡过,哭着求她回心转意的男人能在昌平组成一个加强排。
刘骁沉声道:“你趁早别打这个主意,我师叔不是这个圈子的,他跟你玩不起来!”
“我也没说要玩啊。”赵敏低头笑了一下,忽然抬起头,从未有过的认真表情,“我也快三十了,总这么玩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想找个好男人收心过日子了。你不是总说你师叔多好多好吗,刘骁,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留心上他了。我对他一见钟情了,要是他肯接受我,他就是我最后一个男朋友,就算他要我跟他回道观吃苦我都认。”
赵敏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刘骁面前。
“你对他没意思吧?”赵敏问,“你应该看得出来,他是个直男。”
第11章
那天晚上,刘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出尘子醉了,他也醉了,醉成两滩烂泥,第二天叠罗汉似的睡在一张床上,被自家的蠢狗舔醒。
那天之后,赵敏开始了自己的全面攻势,又是带出尘子出去逛北京城,又是叫出尘子带自己逛道观,你来我往,好不热络。出尘子也不拒绝,以前闲下来能在刘骁店里帮个忙,这回彻底闲不下来,天天都排满,生活里仿佛只剩下了敏敏郡主。
刘骁无话可说。一来,毕竟是自己忍不住炫耀的心,总在赵敏面前提师叔,勾起了赵敏的心魔;二来,要不是自己介绍俩人认识,说不定赵敏一辈子也勾搭不上师叔。
抛开赵敏过往的复杂情史不谈,这是个好女孩。漂亮,大气,识大体,有主见,而且家庭条件蛮好,父母都在银行工作,所以吃喝不愁。最重要的是,人家是个女孩子,赵敏说得不假,出尘子是个直男,总归是不会喜欢男人的。
刘骁强行浇灭了自己心里那点小火苗,觉得要是出尘子真喜欢,自己肯定能衷心祝福。
而且出尘子好像确实挺喜欢。每次跟赵敏出门回来,他都显得特别雀跃。今天看了故宫,明天爬了长城,还自驾去了十三陵,在昌平吃了农家乐才回来,酸得刘骁每每腹诽:你不是很羞涩很不好意思吗?现在混熟了,反倒很享受了?
然而无论心里怎么吃飞醋,刘骁嘴上都不敢说。人家在他这住了俩月,他都没想起来带人家去逛北京城,如今赵敏代劳,他有什么脸提反对意见?
大年初三的演出大获成功,瓶子酒吧老板力邀他们近期加演一场。四人合计了一下各自时间,准备把加演时间定在大年初十晚上。这些天四人不忙,晚上一般都在排练。有时候赵敏跟出尘子逛完街,直接开车把人带到排练室去,叫出尘子当观众旁听。这是赵敏的一贯伎俩了,有多少帅小伙就是在排练的时候被她拿下的,赵敏一把人带过去,大脚就吹口哨起哄。出尘子不明所以,以为自己打扰他们排练,还郑重其事问过刘骁。刘骁能说啥?其实他也愿意出尘子旁听,用不了多久,出尘子就会是别人老公了,刘骁怀着悲痛的心情想,自己能多看一天是一天,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年初八,小东单位有事,大伙暂停排练一天。下午赵敏翘了班约出尘子喝咖啡,据说那家店是正宗意大利人开的,出尘子兴冲冲就去了,剩刘骁在店里给猫做割蛋蛋手术。也不知那天撞了什么邪,一下午,刘骁阉了三只猫一条狗,到晚上八点才忙完。回家路上他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自己不像个兽医,倒像敬事房里给人净身的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