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吃饺子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的出尘子同学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刘骁忍着笑横他一眼,答应了邀约:“那就给孔阿姨添麻烦了。”
第8章
孔阿姨的老伴武叔叔今年六十六,年轻时候是在国宾馆掌勺的厨子,后来退休了,人家返聘他,他不去,在家含饴弄孙。那时候老两口在家带孙子,武叔叔变着法做好吃的,每逢饭点,十里飘香。刘骁的整个少年时期不知多少次站在武叔叔和孔阿姨楼下流口水,被两人看见了,喊上楼去坐下一起吃。后来刘骁大了,跟自己的父亲都开始生分,更别提这些叔叔阿姨,他已经快忘记武叔叔还有这样的好手艺了。
儿子孙子不在,这个年过得冷清,老两口本打算一切从简,刘骁和出尘子来了,武叔叔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下午拉着俩人去超市采购,鸡鸭鱼肉菜蛋水果买了一大堆。他最拿手水晶翡翠饺,饺子下锅煮出来以后皮薄剔透如水晶,褶子更是绿油油的,媲美台北故宫的国宝翡翠白菜。武叔叔拉了刘骁一起,叫他坐下,跟自己学。出尘子瞧瞧自己帮不上忙,便去厨房把刚买回来的大鱼豁了。
孔阿姨本来也要在厨房帮忙,儿子恰好打电话回来,她欢天喜地地去卧室接电话了。那嗓门又高又响亮,隔着数千公里和数不清的电波信号询问小孙子国外好不好玩,想不想奶奶。武叔叔宠了妻子一辈子,到老也惯着她,听得呵呵笑,朝刘骁挤眉弄眼:“越到老了越跟小孩似的。”
正好孔阿姨笑得开心,刘骁瞥了另个屋一眼,也笑:“能理解。”
隔壁的笑声慢慢小了,像是电话回到大人手里,孔阿姨在事无巨细问他们好不好。武叔叔听不到了,忽然叹了声气。
“骁啊,上回那事你也别跟孔阿姨生气了。那事我后来也说她不对,说到底你是个孩子,哪有这么训孩子的呢?不过你也理解理解她,她心里不痛快。”武叔叔说,“你小勇哥和嫂子虽然工作好,挣得多,但是太忙了,一个月也不见回来一回,天天加班。就拿这回来说,好不容易过个年,他们宁可带着孩子出去玩也不回来,你阿姨心里能舒坦吗?她有怨气,看见你跟你爸爸吵架,可不就是跟着生气?不过你跟你爸那点矛盾,你爸生前就已经不当回事了,我们还跟着掺合,确实不应该。”
前面刘骁还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刘骁的手忽然顿住了。
“叔,你说我爸……怎么着?他不生我气了?”刘骁问。
“父子还有隔夜仇吗?何况你俩吵了这么些年,也该消停了。”
“可我爸咽气前一天还骂我来着。说我叫他失望,还叫我滚,就当这么多年养了条白眼狼……”
“不能吧?”武叔叔诧异道,“你爸跟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
爸爸说了什么刘骁还是不知道——孔阿姨挂断电话,眉飞色舞地进了屋。
“蕴蕴拍了好些照片,他妈妈发到我微信上了,你看,咱家蕴蕴真是太好看了!”孔阿姨拿着手机,一屁股坐在武叔叔旁边。
这件事就这么没了下文。
好在武叔叔的手艺的确精湛,每道菜都色香味俱全,刘骁快把舌头一起吞进去了,连自家向来标榜厨艺的师叔都赞不绝口。饺子出锅的时候,刘骁跟出尘子已经吃撑了,但他们还是强压着已经顶到喉咙口的饱胀感又往肚子里塞了几个饺子。白菜清香混着猪肉汤汁在嘴里满溢,仿佛在给每个味蕾做泰式马杀鸡。刘骁有心再吃几个,孔阿姨不叫他吃了。
“小心肚子撑坏了!”孔阿姨贴心地拿出两个饭盒,给他俩装饺子,“拿着,晚上看晚会的时候要是饿了,热一热吃了。还有一盒,拿去给你爸供上,过年了,也给他吃饺子。”
刘骁跟出尘子再三谢过孔阿姨后,拎着两个沉甸甸的饭盒走了,临走武叔叔还追出来,要他们明早还来,还有饺子吃。这个除夕夜太美好了,家家户户都传来团圆的笑声,远处的天空炸开了烟花,出尘子抬起头,那一丛烟花恰好将他的侧脸照亮,刘骁忽然觉得,心脏某一处暖暖的、柔柔的塌了下去。
“其实你故意的吧?”他问。
出尘子低下头,眉梢微微挑起一侧,投来个询问的目光。
“你发现我在小区里人缘不好,大爷大妈们都瞧不起我,所以故意每天起这么早,风雨无阻地教大家太极拳。你希望看在你的面子上,大家能爱屋及乌,也对我改观。后来你更是把报名点设在我店里,你希望大家来报名的时候能顺便跟我聊聊,交流多了,关系就会慢慢改善。”刘骁微笑,“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这么帮我?”
出尘子没有回答,只是笑,而且笑得有点傻。他好像本来就没指望自己的小心思能瞒过刘骁多久,不过刘骁问他为什么,他一时半刻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刘骁不追问,他觉得因为什么都无所谓,出尘子肯为自己花这份心思就好。他甚至有点感慨:“好像自从你来了,我的生活一下子好了起来。”
沿着小区里的水泥路,他们慢慢地、散步似的并肩往回走。刘骁拎着饭盒,回首过去,仿佛一场梦似的:“我爸没了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今年过年我得一个人过了。挺恐慌的,毕竟这么多年来,跟我爸吵得再凶,我也知道家里永远有他在等我。以后家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真的怕得不行。”
刘骁絮絮叨叨,向出尘子讲起那些深埋心中的往事:“我十八岁高考那年,妈妈车祸去世了。家里一下子就剩下我们爷俩了,那几年我们抱团取暖,关系特别好。大三那年,我谈了场恋爱,对方是……”刘骁想说“室友”,考虑到出尘子的接受程度,换了个称谓,“……同学,对我挺好,我们爱得轰轰烈烈。谈了一年多吧,到毕业的时候,他要回老家,希望我能陪他一起回去。”
“那时候真是爱昏了头了,一心只想跟他在一起,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跟他去。我回家商量我爸,没敢说实话,就说外地有个挺好的就业机会,想去工作几年。我爸当然是不同意,他连上大学都不许我去外地,工作就更不许我去外地找了。我跟他商量了好几回,好话也说过,狠话也说过,最后一次,谈崩了,我说漏嘴,叫他知道了实情。”
哪个父亲能接受儿子是个同性恋?刘勇觉得儿子大逆不道,是个变态,有病。他去学校找到了正在准备论文答辩的刘骁男友,就在教学楼门口,当着来来往往的同学把对方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一骂,刘骁跟室友搞同性恋的事传遍校园,刘骁是北京孩子混不吝,男友好不容易考到北京来,指望论文拿优好好毕业,却成了妄想。刘骁气不过,父子俩在家里又吵了一架,这回摔了盘子碗,一块大花瓶的碎片砸到地上弹起来,割破了刘骁的手,割得他鲜血直流。
曾经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开始冷战,直到毕业,刘骁一直住在学校,一个电话都没给家里去过。毕业那天,学校宿舍住不了了,刘骁有点发愁。男友毕了业要马上回家,他叫刘骁跟自己一起走,可刘骁到底放心不下父亲,他不忍心真的就这么走了。
刚巧,刘勇打来电话,叫刘骁回家。
刘骁觉得这是父亲递来的橄榄枝,他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有保健品,还有父亲最喜欢喝的酒,打算回去心平气和地跟父亲谈谈。到了家,等待他的不止刘勇,还有别人。
“这是医院的董大夫,精神科权威,”刘勇说,“骁,你坐下,好好跟大夫说说你的症状。”
原来刘勇觉得他得了精神病才会好端端的女人不喜欢去喜欢男的,他不知从哪个骗子医院请来了个三脚猫的大夫,要给刘骁看病。
刘骁彻底对父亲寒了心。
他拔腿就跑,刘勇跟大夫起身来追。事后刘骁回忆当时,觉得以自己的速度去跑奥运会,基本没博尔特什么事。他什么都没带,就穿着身上那一身衣服,还有口袋里一张银行卡,买了火车票,跟男友登上了回老家的高铁。
“他家是个小县城,机会很少,一开始找不到什么工作,我在一家宠物店给人打工,他家里介绍他进了家外贸公司当销售。他家没什么钱,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高中一个初中。我去了没地方住,他安排我住在他姑姑家,对外只说我是他同学。我在他姑姑家住了两个月,他姑姑总给我看脸色,我一气之下搬了出来。你知道的,我从小没穷过,大手大脚惯了,刚开始还租了个两居室,后来工资太少,入不敷出,到最后只能住地下室。”刘骁隐瞒了所有关键的信息,让出尘子以为自己爱上的是个女孩。
“我已经不记得矛盾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了。”刘骁摇摇头,好像至今都不愿意回忆当时,“穷,委屈,太忙了所以聚少离多,他开始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短信,有一天我在外面吃饭,发现他在跟人家相亲。”
说到这里,刘骁顿了顿,出尘子看到他仿佛用全身的力气喘了两口气,才继续道:“我挺怂的,没敢当场翻脸,趁他没发现我,跑了。我回了那间地下室,不吃不喝只睡觉,睡了不知道多久,大概有几天吧,给他发了条短信。
我跟他说我看见了,还把所有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我告诉他我还是爱他,只要他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当成什么都没发生。我抱着手机等,我记得特别清楚,发出短信的时候是下午一点三十三分,我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他才给我回了短信,就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虽然已经猜到是这样的结果,出尘子的心还是狠狠地揪了一下。他下意识想搂一搂刘骁的肩,手刚抬起来,觉得不妥,又放下了。
夜色深沉,刘骁根本没发现出尘子的小动作,他完全沉浸在往事里,至今说起来仍不免难过:“后来的事就挺八点档的,那时候我还小,做事不知道给自己留体面,还去他公司找过他,被保安轰了出来。反正折腾了很久,我才终于接受了分手这个事实。我身上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打电话跟发小借钱买了张回北京的车票,坐在回去的车上,我看着路边的稻田和大树一个劲往后退,心里那股倔劲一下子起来,把我所有的难过都压下去了。”
“你猜怎么着?”刘骁忽然笑了起来,“我想起我回北京就要面对我爸,要是我这么可怜巴巴地站到他面前,约莫就不是看精神科这么简单了。”
出尘子也笑了,他不再做一个单纯的倾听者,仿佛故事发展到这里终于出现了他不知道的情节,追问道:“所以呢?”
“所以我跟我几个发小借钱,开了家宠物诊所。你别看我这样,我那帮发小里可真是有富二代,人家奶奶的房子拆迁了,一拆把全家都拆成了土豪。他们知道我受了委屈,还想大老远过去帮我揍我前男……”刘骁赶紧把那个字吞进去,换以更简洁明了的词,“……那个混蛋呢。那是我第一家诊所,当时在北四环亚运村那边。刚开始生意挺不好做,天天都像要倒闭,后来做出点名气,大概一年不到吧,我就开始请助手了。差不多这时候,我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刘骁深吸了一口气:“他叫我回家,语气还是不好,但是保证不会再干预我的个人生活。头一回我没理,他又来了几次电话,有一天甚至到我店里来了。一年多没见,我没变,他却老了不少。我以前不记得他有这么多白头发,这回见面,他半数头发都白了。”
走到楼前,刘骁和出尘子都不急着上去,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继续说话。城市霓虹太璀璨,显得星星黯淡无光,好在远处有人放烟花,伪装星星,照亮黑夜。刘骁捧着饭盒,里头透出饺子的温热,他抱着暖手,继续对出尘子讲自己跟父亲的事:“我回家了,把原来的店关了,在小区门口重新物色了个地方,开了现在这家店。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爸为什么要把我叫回来,你说按照八点档剧情,我俩是不是该和好了就像以前一样?其实没有。我回家第一天他就问我病好了没有,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我俩大吵一架,他骂我丢人,说我叫人耍了,跟条狗似的跑回来,正戳在我伤疤上。我就把桌子掀了,回自己房间呆了一天一夜,那以后也不跟他说话。大概四五年吧,我们交流很少,说得多了就吵架。他骂我变态,白眼狼,说我对不起我妈,要知道我现在惹他生气,当初就应该掐死我,我说你现在就可以掐死我,你是老子,杀儿子不犯法,到地底下转世投胎,我绝对不再当你儿子。我俩不分地点不分场合的吵,吵得全小区都知道,所以后来他们都说是我把我爸气死的。”
“不是。”出尘子一如初见时笃定,“师兄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刘骁很是怀疑地笑了一声。
“癌症的成因很复杂,与基因有关,与生活环境有关,当然,也与……心情有关。但把罪过全都归在你身上这不客观也不公平。刘骁,你是什么时候回家的?四年前吗?”出尘子看着刘骁,刘骁自己也不太确定,含糊着点了点头,“师兄开始信仰道教,辗转联系上玄妙观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刘骁,师兄身边的人——比如武叔叔孔阿姨,还是小区其他的叔叔阿姨们——一个信仰道教的人都没有,为什么师兄会忽然信教了呢?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师兄也在苦恼着不知道怎么跟你改善关系,所以才会在宗教中寻求一点逃避与宽慰,也希望宗教能告诉他解决的办法。”
“改善……关系?”刘骁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又一次想起下午武叔叔曾说,父亲早就不生自己的气了,“可是他去世前一天还骂我是白眼狼……”
这确实不好解释,出尘子沉吟片刻,问道:“他为什么这样骂你?”
“因为我洗脸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的牙刷碰掉在地上了。”刘骁苦笑,“我们基本都是因为这种小事吵。尤其是后来,他去世前几个月。”
“我猜,是因为得了癌症的人心情本来就不好,而且他命不久矣,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天大的一件事他自己扛着,压力很大。”出尘子一边思考一边说,“你们曾经相依为命,他是你的父亲,一定时刻都在担心他去世后你怎么办。所以他不再为了你的感情问题跟你发火,因为跟你的人生比起来,你喜欢谁不喜欢谁已经是太小太小的一件事。”
刘骁彻底怔住了。
“刘骁,”出尘子轻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觉得,从师兄叫你回家那天起,你们父子就没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了。只是你不愿对他低头,他也不愿对你讲明,你们心里一直有彼此,只是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口罢了。”
“不过师兄一定会明白的。”出尘子最后补充道。
夜风四起,远处的烟花歇了,电视机里传来春晚主持人过度喜庆的拜年声。刘骁怔怔地坐在长椅上,手里捧着那两盒水饺,许久许久,才仰头一笑。
“说得跟真的似的……”刘骁笑道,“你是我爸肚里的蛔虫吗?他想什么我这个做儿子的都猜不透,你倒是能猜透了。”
“刘骁,我真的……”
出尘子着急分辩,但是刘骁轻轻拍了一把他的头,站了起来。
“好了,怪冷的,别在这儿坐着了。”他说,“走,回家,再不给我爸吃饺子,我爸今晚该托梦骂我了。”
他们一起回了家,把一饭盒还温热的饺子摆在刘勇灵前。刘骁给父亲上了三炷香,想了想,又跪下磕了三个头。晚上他们一起看了春节联欢晚会,过了零点,刘骁伸手管师叔要红包,师叔囊中羞涩,好不容易才翻出了一百大元。两人都困了,互相说过“过年好”便各自回房间睡觉。刘骁躺在父亲生前睡过的床上,第一次没有在入睡前感到心闷。
他合上眼,睡了自父亲去世以来,最酣然甜美的一觉。
第9章
大年初一,刘骁起床的时候,出尘子都已经醒来半小时了。他煮了个超大羊棒骨丢给蠢狗,又开了两个进口猫罐头给傻猫,刘骁走出卧室时他正给笼子里的仓鼠塞零食,仓鼠着急地扒着笼子,出尘子挨个给它们塞了一大把,转过头,对刘骁说:“早,过年好。”
“过年好。”刘骁微笑。
他们去给武叔叔孔阿姨拜了年,武叔叔的饺子换了个花样,也不知怎么包的,昨晚还是翡翠白菜呢,今天饺子皮成了淡淡的樱花色。刘骁跟出尘子又吃撑了,揉着肚子去串门,给街坊邻居拜? 辍0萃昴昊丶遥蹑绺拦反┥夏羌蟮囊烙∽拧案!弊值拇蠛烀薨溃食龀咀樱骸拔乙ュ薰罚闳ヂ穑俊?br /> 出尘子欣然陪同,在楼道里碰见楼上邻居张小虎,手里牵着他家哈士奇,红棉袄上印着“喜”字,刘骁店里买的,丑一块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