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娉婷耐心地等他的话告一段落之后才道:“辛苦您了,不过今日求医的可不是我,我付您两倍出诊费,您帮忙看看阿芝吧。”
结果大夫的手刚一搭上耿芝的手腕,就皱起了眉:“这……姑娘,这不好办啊。”
唐娉婷问道:“阿芝这是怎么了?”
“思虑过甚,气血有亏,再不好好养着就要伤到底子啦。”大夫说着话呢,笔下动作分毫不停,列了张长长的单子出来:“当归,白芍,川芎,熟地黄,人参,白术,茯苓各三钱,甘草五钱,三碗水煎成一碗送服即可。”
唐娉婷拿了方子,从怀里掏出点碎银递给大夫,笑得又亲切又温柔:“那您看着是再没有别的什么病症了吗,就只是……气血有亏而已?”
大夫听着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就好像在质疑他的医术一样,脸色瞬间就落下来了,不仅是出于医术被怀疑的气愤,更是觉得这么好看的人竟然一上来就怀疑自己,破受打击:“小姑娘家家的你懂什么,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呢!”
唐娉婷废了好大劲儿才把那句吐槽“那您这口也挺重的有齁着吗”给憋了回去,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耿芝,心里深深觉得要是只是气血有亏,她也不至于这么一副乌云盖顶的霉相,可是这种完全脱离了人们认知的东西她又不好跟这些普通人挑明……
唐娉婷将大夫送到了门口,回头就看见那位大娘正在细细端详着耿芝苍白的脸,咕哝道:“奇了怪了,怎么就这么像啊?”
唐娉婷心头一震,笑道:“您说什么呀,我家阿芝跟谁像?”
这位老妇人年纪有些大了,脑袋不太灵光,又自顾自咕哝了好一阵子才一巴掌拍在床头上,醍醐灌顶似的大声道:“嘿,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哇,这眉眼,这鼻子,跟以前路过我们这儿的一个戏班子里的武生样样的!”
唐娉婷赶忙追问道:“那个戏班子是不是叫梨香橼?他们是在这里行演过吗?”
“诶哟这你可问错人了。”大娘赶忙摆摆手,言语间便陡然多了几分愤慨:“我们这些粗人大字不识一个,唱的那些什么月亮啊花啊也听不懂,他们演给谁看?更何况那些小姑娘都个个涂脂抹粉,描眉戴花的,一看就不是正经唱戏的班子……”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就好像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对唐娉婷眉飞色舞地说:
“要我看啊,他们怕是什么暗寮子!”
唐娉婷皱了皱眉,觉得她的精神似乎有点亢奋过头了,但是还是秉持了良好的修养温声道:“这倒也不至于吧,小姑娘家家的,谁不喜欢个花儿粉儿的呢?”
“有什么不好的?”皱纹满面的老妇人抬高了声音,自觉十二万分的有理,两只手往腰上一叉,摆起气势来就开始教训起了唐娉婷:“她们敢做就要敢当——”
“大娘啊。”唐娉婷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明明她是在笑着的,温柔而熨帖的样子从来没有变过,然而乌沉沉的眼睛里却透露出薄薄的怒色来。让人看着看着就会有些不由自主的心虚:
“您空口白牙地就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
她乌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妪的双眼,一瞬间白发满头、面色枯槁的那张面容便在她眼里飞速变得年轻了起来,从鸡皮鹤发的老人家到红唇白齿的二八少女,一瞬间她的眼里便倒映了这老人的一生,将她从耳顺之年倒溯回了豆蔻年华——
玄清太虚眸。
观尽人事,以听天命。
她虽然没有进过混沌洞,也没有拜在四殿的任何一门下进行修行,然而她却因为身负的“系统”,和这个世界的造物主的身份,已经将四星城中较为粗浅的法术都学会了,而这一双能观尽世间不平事的眼,便与已经修了“观”之一道的青龙星君尤炳是一样的。
她将葱白的手指虚虚点在老大娘眉间,轻声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醒醒吧,你恨的人……早就死了。”
在修行“观”之一道的人眼里,世界上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除非是他们目力不能及之处,而这种地方多是妖修鬼修聚集之地,不看也罢。
唐娉婷看见的,是多少年前的一桩旧事。
台上唱的是游园惊梦,唱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台下路过的少女听不懂词却也红了脸,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跟母亲大吵一架之后,包袱款款地跟戏班子里的武生私奔了。
作为母亲的女子守着日渐荒芜的田地等啊等,等啊等,等白了头,哭花了眼,也哭伤了心,终于盼来一纸信,她喜极而泣,乐颠颠地去找村里秀才给自己读,秀才却眼含悲悯地看了她一眼,婉言道,生死天定,您女儿死在南归了……节哀顺便罢。
从此她的精神就有点不正常了,逢人就念叨着看人一定要看清,女儿一定要好生将养着,千万不能为一点蝇头小利就被骗走,说着那么多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却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大家的笑柄了:
“燕娘啊,你家女儿养的怎么样了?”
“——要娇养!”
“燕娘啊,今天听戏不听戏?有个戏班子要去前面拜码头啦!”
“不听不听,唱戏的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
唐娉婷这满含清气的手指一点之下,将老妪脑中萦绕了不知多少年的迷雾一瞬间拨开,她的眼神慢慢由浑浊变得清明了,就好像大梦初醒般跌坐在地,发出了一声窒息一样的哭音。
唐娉婷头也不回地进了里间,刚想挂起笑对着耿芝说什么呢,突然就被耿芝抓住了手:
“你不想笑,就不要笑了。刚刚外面那是怎么回事?”
唐娉婷怔了怔,决定还是不要把这些烦心事告诉耿芝的好,免得她身体更虚,便轻描淡写打算一笔带过:“没什么,都是小事。阿芝你觉得好点了吗,要不要我带你去客栈投宿?”
耿芝定了定神,道:“不必了,我们快些走的好——”
“仙子!”老妪跌跌撞撞扑进门,抓住唐娉婷衣角,声嘶力竭地哭求道:
“仙子,求您帮帮忙,发发善心,把我女儿的骨灰从南归带回来好不好?南归那么乱,多瘴气,又湿又冷……我家姑娘九泉之下都睡得不安生啊!”
唐娉婷下意识地看了眼耿芝,打算让耿芝做决定,耿芝想了想,问道:“敢问令媛闺名是……?”
“燕明月,明月!”
“那好。”耿芝微微点了点头:“我若去南归,便帮您留意这些。”
说完,她便撑起身子,慢条斯理下了床,一点点扯平衣服上的褶子,用粗糙的木梳沾着清水把乱发抿好,才从容地转过头来,对唐娉婷轻笑:
“娉婷,我们走吧。”
唐娉婷跟在耿芝身后迈出门槛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等下?不是该我带着你去断尘缘吗?你自己知道去哪里吗?”
耿芝道:“还能有哪里?我只能回一趟梨香橼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唐娉婷自是答应得爽快万分:“阿芝往哪里去,我就往哪里去,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那个燕明月呢?”
“肯定都是要再去南归走一遭的。”耿芝算了算日程,道:“毕竟诺不轻许,言出必行,人不负我,我不负人。”
她们没有御剑——因为耿芝每次一站在唐娉婷的那些破烂飞剑上面就有点头晕,唐娉婷笑着说那是因为你以后有更好的飞剑要用,它正在吃我的废铜烂铁的醋呢——两人便携手并肩,言笑晏晏,在绯色的晚霞与袅袅的炊烟映衬下多了些鲜活的人气儿,一步步地慢慢朝着远方行去了。
☆、第25章 破阵第一
窗内,一灯如豆。
窗外寒雨潇潇,冷风飒飒,厚重的乌云翻涌着沉沉的墨色,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纸窗上,颇有种动中生静的意味。在这种天气里一人独处室内,唯有孤灯相伴,总会让人有种天地之大,独余一人的错觉。
一只纤细而洁白的手拾起了银剪,懒散地剪了下烛花,跃动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映在了纸窗上,依稀见得是个云鬓高耸的女子,腰身纤细,身姿窈窕,光是这么个影子就能让人心神澎湃起来。
此时,她正就着明亮起来了的灯光,在细细地看着一把宝剑。剑光寒凉,明如秋水,光滑的剑身上映出了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带着媚气的眼睛,还有描绘着繁复花纹的绯色衣领。
她敛下长睫看向光洁的剑身,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不过如此。”
宝剑赠英雄,红粉配美人,似乎是自古以来的定律了,然而佳人手握青锋,丽色寒光相交之下,岂不是更让人心折么?
就着这凄风苦雨,暮霭沉沉,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姚姐姐,姚姐姐你在吗?”
红衣女子放下手中长剑,冷声道:
“我不是说过了么,若非什么紧要事宜,便莫来扰我了!”
站在外面的赫然便是南归当下最受宠的薇公主,陈薇,此时她却一点也没有皇家贵胄的气度——虽然这种东西在她身上本来就少得可怜,一把小小的油纸伞俨然无法将肆虐的暴雨完全阻隔在外,她大半边身子都湿透了,瑟瑟站在雨中,颇有些惹人怜爱的意味,苦苦哀求道:
“姚姐姐,求你去看看文卿好不好?他已经不吃不喝好多天了,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啊?”
姚婉兮终于施恩般打开了大门,看着浑身湿透的陈薇,眉头一皱,打了个响指,便有金红火焰瞬间从她掌心跃出,绕着陈薇转了一圈之后才恋恋不舍地消失:“跟上我。”
陈薇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干爽如初了,又加上姚婉兮终于松了口,愿意去看看姚晚到底是怎么了,一瞬间喜不自胜,连声道谢:
“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姐姐了……先是当初出手助我留下文卿,再是亲上天梯触动朱雀尘缘,让那位新任白虎无暇顾及这边,现在还要来麻烦你,真是万死不足相报啊。”
姚婉兮将手笼在袖中,淡淡道:“没什么,本分罢了。”
她经过的地方,所有雨水与狂风都一瞬间避让开来为她开路,然而细看之下才能发现,这潇潇暮雨与冷冷朔风,竟全都是被她周身无形的气流给劈开的,风流窈窕的纤细女子,身披红衣行走在这冷雨中之时,竟隐隐有大能之威。
陈薇跟在姚婉兮身后,三番五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却都被她周身那种莫名尊贵无匹的气度给煞了回去,陈薇正想,如果自己再不开口引路,姚婉兮是不是就要迷路了,却只见姚婉兮仿佛受到了什么指引似的,分毫不差地向着姚晚所在的宫室走去。
南归皇宫建筑构造繁杂,三步一楼五步一阁,更兼以诸多虹桥链接亭台,一个不慎就会在其中迷路,就连身为公主的陈薇自己,到现在还会在自家皇宫里认不出东南西北呢。
然而这却没能拦得住姚婉兮向着姚晚休息的宫室径直走去的脚步。门口的两个侍女本来还想拦上一拦的,结果在看到了跟在姚婉兮身后的陈薇时,便双双行了个礼,自动退开了。
姚婉兮快步走入室内,对着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姚晚细细端详了好一阵子,突然对陈薇吩咐道:
“你出去。”
陈薇红了眼眶,不死心地追问道:“不能让我留下来看着他吗?我只是想让他一醒过来就能看见我而已……”
“陈薇。”姚婉兮捻着手指,慢悠悠地说:
“你要是现在不赶紧从我面前滚开去,那你以后就别想见着他了。”
陈薇闻言,顿时生怕自己晚走了一步,姚婉兮就会改变主意似的,以一种狼狈到了屁滚尿流的地步从殿中退下后,姚婉兮才走上前去,一脚踹在床脚上,整张雕花大床都被她踹的晃了好几下:“行啦,人都走了,还跟我装什么?”
一直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的姚晚终于睁开了眼。
之前说过,姚晚有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明亮,锐利又清明,将这双眼带来的偏阴柔的气息尽数冲淡了,而此时,这双眼的瞳孔却已经从乌黑变成了鲜红,乍一看上去相当吓人。
姚婉兮也被唬了一跳,随即她便十分不满地用手边那把檀香木扇子敲了敲姚晚的头:“别闹,赶紧盖下去,一会儿那个小姑娘进来之后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姚晚还是有些发愣,双眼迷茫,就好像那种刚从噩梦里醒来,一时半会儿还回不了神的人似的:“我……怎么说?”
“姚文卿!”姚婉兮是真动怒了,她眼下的本体是一只火红的狐狸,从耳朵尖到尾巴稍都没有一根杂毛的那种,而这个身体带给她的好处,除了那浑身上下几乎要化成实质的风流劲外,还有耳聪目明这一点,因此在姚晚醒来之后,她也听见了外面陈薇那怯怯的一声问:
“姚姐姐,文卿他醒了么?”
姚婉兮压低了声音,恨铁不成钢地低喝道:
“姚文卿,你真把自己当成昆仑白虎了?”
她将手头扇子重重一展,顿时千万道墨色的灰色的暗光便从她手中注入了扇面,精雕细琢的花草纹样一瞬间被染得漆黑,散发出无穷尽的邪恶意味,姚婉兮抿着唇,将扇面在还有些发怔的姚晚面前重重扇过,随即合扇归一,檀香木的扇柄不偏不倚地敲在姚晚的天灵盖正中:
“痴人!醒来罢!”
也幸亏此时没有旁人在。
若换唐娉婷来,她自然能辨别的出来这是自己写出来的哪一样东西,毕竟整个世界都是从她笔下幻化而成的,换作尤炳来,他也能凭着“观”之一道认出来这是哪一门邪术,换作卫景和耿芝这记性奇好的两个人,只要在昆仑那浩如烟海的藏书库里见到过,就一定不会忘记。
可是现在没有任何人在旁,自然也就无法辨认出姚婉兮使出的这一招“扇底春秋”了。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气象万千,日升月落尽归一扇之底,可以将一人的记忆、功力全都瞬间灌注给另一个人,是邪术里顶顶冷门的一种。
姚晚浑身一震,把脸埋在双手里,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感叹,那声音十分可怕,换个别人来听,那定是浑身汗毛都要在一瞬间倒立起来的:
“啊,我回来了。”
“被昆仑主峰上的封山大阵压了这么多年,我都要忘了自己原来是谁了!”
姚婉兮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外面的陈薇扬声道:
“文卿醒了,你可以进来了。”
陈薇闻声而入,跑到姚晚的床前,惊喜道:“白虎星君……”
姚晚此时已经闭上了眼,那双明显异于常人的鲜红的眼也就被盖住了,从表情到声音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淡:
“我早就不是星君了。”
陈薇自知失言,却还是双眼一瞬不转地看着姚晚,轻声道:
“文卿……你永远留在南归陪我好不好?”
姚晚懒懒散散地抬了抬睫毛,答得心不在焉:“开玩笑,南归有什么好处能留得下我?”
陈薇咬了咬牙,此时在她的心里,那架一头摆着容色清隽,眉眼风流的姚晚,一边摆着锦衣玉食,皇家贵胄的“家人”们的天平,开始明显地向着姚晚倾斜了:
“我把我在南归的所有权力都与你平分好不好?”
姚晚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了起来:“你一个刚回到皇室不久的小姑娘,能有什么权力?”
这明显就是拒绝了。
正当陈薇眼噙热泪地看向姚婉兮求援的时候,一袭红衣的女子发话了:
“话不能这么说,文卿,她怎么说也是南归皇室呢。”
“南归皇室”这四个字仿佛有魔力似的,将姚晚的身形定在原地了。
姚婉兮见状,微微一笑,心知姚晚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转头对着陈薇柔声劝道:
“薇公主,不是我出尔反尔,实在是……你自己都没法留下他,我又不好强求,这可怎么办呢,还请公主拿出点诚意来吧。”
“诚意……”
姚婉兮又凑得离陈薇近了些,笑道:“高官厚禄,美衣华服,珍馐奇珍,谁人不爱呢?仅仅一个南归公主的身份,你能为他做得到这些么?”
陈薇低声道:“可是我是真的倾慕他啊。”
姚婉兮挑眉:“他又不能指着你的喜欢吃饭。”
“那我该怎么办?”
姚婉兮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你亲口去对他说——”
“你愿意将整个南归送给他呀。”
陈薇大惊:“我做不到,这、这完全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