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芝猛地转过头去,力道大得都要把自己的脖子给扭了,就看到那个路上撞到了她的女子正怀里抱着一个蒙了花布的篮子,楚楚可怜地看向她,低声提醒道:
“最近世道不安稳,姐姐还是不要一个人在外面的好啊。”
耿芝不方便直接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一是低调行事,二是避免打草惊蛇,便稍显冷淡地点了点头,姑且表达了对她的提醒的感谢,并没有跟她说话。
女子倒也不气馁,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之前进去的那位姐姐跟您很亲密呢,真好啊,我也想有这么个姐姐照顾我,看着就让人羡慕。”
耿芝拿这种自来熟的人向来没办法,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说,便笑了笑,点点头,姑且算作默认唐娉婷是她姐姐了。
女子眼中精光一闪,笑道:“姐姐为什么不说话,是嫌弃我衣衫破旧,不愿与我多交谈么?”
耿芝刚想开口,却在张嘴的一瞬间福至心灵,觉得凑上来的这个不停说话的女子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古怪的气息,便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边偷偷借着抬起袖子拭泪的假动作,两指并拢,在自己眼皮上一抹——
开天眼!
瞬息之间在她的眼里,面前这位娇怯怯、嫩生生的小姑娘就变成了一个人形的怪物,她身上那精工细作的流云百蝶衫也立时化作了百结破衣,娇嫩的肌肤瞬间变成了一层糙树皮也似的坚硬老皮,在正常人类应该是头的那个位置一片平滑,只长了一张嘴,而那长长的,流着涎水的舌头便正是从这里伸出盘在地上,本来涂着蔻丹的尖利的指甲原来是锋利的,沾着暗红色血迹的利爪!
耿芝下意识后退一步,心神动荡之下天眼被强行关闭了,她看着眼前这位还在笑意盈盈对她躬身道歉的女子,深深感受到了一种不能言说的恐惧。
女子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拉耿芝去她身边,将篮子上盖着的花布好似无意地揭开了一边:“我和姐姐一见如故,想送点东西给你,还请姐姐赏个脸,不要推辞了罢?”
篮子里装着的,赫然是无数珠宝首饰,龙眼大的珍珠,帝王绿的翡翠,新炸好的金灿灿的钗环镯子。要是换个普通姑娘来保准就要被这些珠光宝气的奇珍闪花了眼,乖乖就站到她身边去了,完全不用脑子去想一想为什么这些珍贵的东西会被草草放在一只普通的篮子里。
耿芝心下一阵阵的发冷,考虑到她现在装着的这个“哑女”的角色,她无法开口推辞拒绝,可是正常来说,谁能抵挡的住这么多值钱玩意儿的诱惑呢,她推辞的时间久了,就算是傻子也会起疑的,正当她在想要不要发动一张五雷咒,然后撒丫子跑进去找唐娉婷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响起:
“阿芝,你怎么了,好像十分惊慌的样子?”
“这里面有迷阵,我一时大意中了招,暂时出不去,你在外面招一张五雷咒给我引路可好?”
耿芝大喜之下口头一松:“我……”
话音未落,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拉着她袖子的女子眼神一变——是真的变了,正常人类圆形的眼珠开始逐渐变淡,最终完全隐没在眼白里,她的头开始向脖子中缩回去,最后连脖子带头完全是一片平滑了,只有一根舌头从嘴里伸出,两颗全都是眼白的瞳仁在锁骨处睁开来,发出喋喋的怪笑:
“哟,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灵修,竟然能看出我真身来,还敢在我面前装哑?”
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在极度惊恐之下反而会显出一种超然物外的冷静来,从言语到肢体动作再到头脑都会前所未有地冷静、清明,而耿芝正是在极度惊骇之下,完全地冷静下来了。
刚刚唐娉婷说了什么来着?哦对,她在里面中了迷阵,需要有人在外面使五雷咒为她引路。
敖因的舌头已经到了地上盘了一圈又一圈,鲜红的舌头上积着恶臭难闻的舌苔,涎水滴滴答答地流的遍地都是,天色乍暗,不知何时她已经深陷结界中了,就在这孤立无援、最是险恶艰难之时——
“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
乌云密布的天空生生被五雷咒撕出一道口子,汇聚在一起,有手腕那么粗的神雷从阴云缝隙中轰然劈下,耿芝长剑出鞘,即使是一把再普通不过了的飞剑,即使她会的只有姽婳剑法的第一招叩金门,即使她灵气稀薄,只是个担了名,连尘缘还未尽数断去的小朱雀,对这些大妖来说耿芝就好比是一块刚出炉、热乎乎、香喷喷的点心——
她还是仗剑迎上了那尖利的双爪与长长的舌头,连带着那一张强行催动的五雷咒一起,将这十大妖魔之一的敖因撞得,竟站立不稳,退后了一步!
年轻气盛有哪里好?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孤胆英雄的刚介与一往无前,这种朝气蓬勃,坚守正义的本心……哪里都好啊。
敖因吃痛之下,发出一声怒吼,这道吼声明明没有声音,安静得让它那大张的嘴都显得有些可笑了,而周围的沙石却一瞬间被震成了飞尘,树木摧折,落叶簌簌之下,耿芝踉跄着退了半步,嘴里便弥漫起了血气。
然而耿芝的眼神却完全不是强弩之末的样子。
她脑海中响起了一声悠远的清音,黄钟大吕,铿然鸣响,万千符文倒转灌注之下,她手中的长剑上灵气翻涌,细细听来,似有潮声涌动。
☆、第30章 破阵第六
昆仑白虎出剑,杀伐之气大盛,剑光如雪,寒凉又凛冽。
那道剑气凌厉万分,却又在经过耿芝的时候,无比精妙地拐了个弯,除了让一阵冷风刮过她的衣角之外,整个人都没收到任何惊扰。
而对面的敖因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姽婳剑法,集昆仑山上四星城内历代女性星君生平最为得意的一招一式,掺杂了最是醍醐灌顶的那一瞬的感悟,多少大能者用心血写成这本剑法,代代相传又完善,最终成一书,玄妙不可言。
上任朱雀星君沈云裳甚至只是参悟透了这本剑法的一半,就能已一己之力拦下万千妖修,最终自爆金丹,同归于尽,足以见这本剑法的威力之大了。
“叩金门”接“四海声”,再加上唐娉婷那去势汹汹,寒气四溢的一剑,当即便斩断了敖因的长舌,它发出刺耳的一声尖叫,顿时周围数丈之内狂风乍起,飞沙走石。
它整个身子迎风一展,便陡然变大了数倍,断舌还在流着血,夹杂着滴答不断的涎水就向着唐娉婷席卷而去,动作快得只能看见一道残影!
“娉婷闪开!”耿芝情急之下完全忘了唐娉婷比现在的她厉害了不知道多少倍的这个事实,长剑一振便要直冲上去,却被一道柔和而不失力度的剑气给拦下了。
“阿芝。”
“我没事,别怕。”
之前的五雷咒已经是道家威力最大的符咒之一了,却连敖因的外皮都没能蹭破一点,只是将它击退了而已,唐娉婷单手持剑,长剑点地,另一只手松垮垮地挽着袖子,眉眼低垂,含笑而立的样子让耿芝一瞬间心悸。
她是不是在哪里,是不是在什么时候,也曾经有幸见过这么好看、这么温柔的一个人?是不是也曾经有什么恶意与危险怒潮般袭来,却被唐娉婷以身作堤,护得她妥当又周全?
敖因的长舌已经袭到了唐娉婷的面前,这时她才将一直笼在袖中的手拿了出来——
那是一张净口符。
人生于世俗,难免沾染尘事,多造口业,因此在诵经念咒之前,常诵净口神咒以辟除口中秽气,方能通真达道。可以说这是一个很基础的咒术,基本上是个修道之人便都会的、再基础不过的东西了。
然而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净口神咒,却在被从唐娉婷手中拿出来的那一瞬就让敖因惊惧地瞪大了眼,刚想转身仓皇逃跑的时候,就被一道雪亮的剑影再一次没入了心脏,分毫不差地捅在了之前已经造成了的伤口上!
唐娉婷在耿芝看不到的地方,脸上那似乎常年挂着的温柔又熨帖的微笑已如冰消雪融般不见了踪影,她轻声道:
“我晓得你上面那位是谁,你也甭跟我求情。”
本来还想濒死挣扎一下的敖因一瞬间就僵住了,下一瞬它就听见了那一句堪称宣判了它死刑的冰冷而残酷的话语:
“诸天之西方总主,白虎星君唐娉婷,今日管教你死个痛快。”
长剑第三次插入敖因心脏,终于将它逼出了一声嘶哑的吼叫,它的手脚乱舞,带起大片的泥沙与土灰,却沾染不到唐娉婷雪白的裙角半分,而此时,白衣白发的女子手下分毫不乱,就着之前造成了两次创口,再一次生生地刺了进去:
“丹朱口神,吐秽除氛,舌神正伦,通命养神!”
舌头尚在滴血的敖因瞬间被翻涌的清气炸成了一股股黑雾,紧接着,她们周围的结界也开始寸寸破碎,露出了周围七倒八歪的树木和已经被敖因挠得不成样子了的地面,哦还有之前被唐娉婷一剑劈碎了大门的棺材铺。
不,那根本不是什么棺材铺。
就着从云缝中漏下的点点灿金阳光,耿芝在看清了那黑黢黢的洞口里究竟是什么之后,饶她胆识过人,也被骇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棺材铺子里塞满着的,全都是森森白骨与无数腐尸,这里正是敖因的栖息之所,而正因如此,被敖因吸空了脑髓的温玉尸首,才会在接触到棺材板的那一瞬间爆发出更为浓烈的妖气!
耿芝转眼便看到唐娉婷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来,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长剑上的血迹,她雪白的长发被灿金的阳光一照,便有种柔软又蓬松的感觉,与那些西域来的波斯猫颇为神似,让人想上手去揉一揉。
正在此时,耿芝眼尖,发现了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她走近去一看——
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晶莹圆珠子正躺在敖因消失的地方,好似活物般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
“娉婷,你认得这是什么吗?”耿芝问道。
唐娉婷只扫了一眼便笑了起来:“哟,好东西,这是敖因体内的妖丹,修道之人吃了能抵上千百年修为,要是把它放在最后一个受害者头上,还能重现此人脑中所有的回忆呢。”
耿芝愣了一愣:“也就是说我能看见温玉姐姐知道的所有事情么?”
唐娉婷不经意皱了皱眉道:“你要看那些东西做什么?”
“我想看看……”耿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生母是谁。”
“人死如灯灭9 ,好歹得有人去给她立个坟啊。”
唐娉婷点点头应允道:“好,我陪你一起回去。”
其实唐娉婷不是不想阻止的,毕竟她总觉得回忆什么的多的是人知道,可是这么大补的妖丹错过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了,然而她这么多天来一直在回想的那件事情,生生扭转了她的思考方向——
前任朱雀星君沈云裳,未上昆仑前桃花遍地,红鸾缠身,到后来那些爱慕她的人里面竟是因爱生恨者众,明火执仗将她逼上了昆仑,尚是个凡人的沈云裳差点就死在了万丈天梯上。
尘缘过重,她几乎没能上的来四星城。
而后来,她终于保住了一条性命,还没来得及完全领受朱雀命,甚至连昆仑四殿都没来得及拜,便手持长剑下万丈天梯去断尘缘,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一刀一个准,完了还要工工整整、十分客气地给那些追杀过她的人们立个碑,就此快刀斩乱麻,断去尘缘,再上天梯之时好不风光,何等威风。
一念至此她不由得想道,如果耿芝也可以这个样子断去尘缘,就此留在四星城一直陪着她的话……
再要几百颗敖因内丹,她都能仗剑杀去西荒给耿芝找来!
天色暗得发乌,好像要下雨似的,唐娉婷和耿芝紧赶慢赶终于在下雨之前赶回了梨香橼,正当耿芝把温玉尸身从棺材里扶起来的时候——
终于有一滴雨,从阴沉了好久的天空上落下,跨越九万里高空的距离,跨越了天上人间生死茫茫,从破旧的瓦片与颓朽的梁木间穿过,正好落在温玉的眼角,“啪”地哑哑一声溅起好几滴细碎的水珠,看上去就好像她哭了似的。
耿芝把敖因内丹放在了温玉头上,轻声道:
“温玉姐姐,我们给你报仇啦。”
“我母亲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那颗内丹发出一阵强烈的白光,瞬时就营造出一方小天地,将耿芝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唐娉婷在一旁干脆就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丝毫没有不耐烦的迹象。
老班主此时终于鼓足了勇气前来找唐娉婷没话说话道:“仙人呀,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眼见得您精神不太好……”
“不必了!”唐娉婷的声音蓦地拔高,就好像被踩到了痛脚似的,随即她又很快地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掩饰地强笑一下:
“我总是做噩梦,想来倒不如不睡的好。”
大梦一场过后,她三千青丝全白,要是再来上一场这样的梦境,那她恐怕就不用想着能再醒过来了。
耿芝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昆仑山脚下的那个村庄里,漂浮在众人头顶,以一种局外人的角度在俯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身穿湖蓝色长衫的男子紧紧握住一身素净衣裙的少女的手,恳声哀求道:
“明月,我们明天就要去别处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少女本来尚因着私会情郎这档大事而羞红着双颊呢,乍闻此言惊道:“怎么、怎么这么快!”
“这也不算快啦……”男子叹了口气细细为她分解:“我们本就是四海为家的班子,在哪里都住不久的,当初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了,对不对?我虽说是武生里的顶梁柱,可是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又身在贱籍,就算是入赘你家都不可能的。”
少女思考了良久,坚定道:“三郎,我跟你走,你要好好待我啊。”
“明月,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再然后便是一帧帧的画面飞速流过,燕明月带着身孕入了梨香橼,跟着戏班流浪天涯,长途跋涉之下营养不良,颠沛流离,她最终睁着眼离开了人间,只有温玉愿意来看看她,握着她的手,轻声问道:
“明月姐姐,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也不是没心肝的人,你家小姑娘以后就归我看顾了,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一天饿不着她。”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第31章 破阵第七
云泽境内,有万仞仙山,山名昆仑,昆仑之邈远,巍巍乎不知几千里也。观其上,有白玉长阶,世称天梯,浮空万丈有余,渺渺然不见其末也。多有姑射仙人,御剑来往,衣带当风,餐霞饮景,天姿灵秀尤意气高洁。
昆仑主峰常年白雾缭绕,长风浩荡而过也无法将那厚重的云雾拨开半分,厚重的白云将万仞高山兜头笼住,直教人想一窥其真面目,却常年不得如愿。
然而今日,昆仑上那白茫茫的云雾被乍起的万道金光破开一个角,却又在人们惊讶的喊声与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快速闭合了。
“你看清昆仑山上有什么了吗?”
“没有,你呢?”
“我也没看清……”
“刚刚那道金光是什么呀?”
讨论声不绝于耳,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就在他们还在争论“昆仑山上到底住了多少神仙”这个话题的时候,有一把飞剑从他们头顶的万丈高空倏忽掠过,又飘然远去了。
通体黢黑的飞剑上,一身黑衣,长发高束的卫景面无表情地看着死死扒在自己身上,怎么扯都扯不下来的尤炳:“松手。”
尤炳上一次飞这么高还是姚晚带着他的时候呢,他素来恐高,就算在昆仑上勤修不辍,入了“观”之一道之后更是将自己的外表固定在了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里,长成了少年的身形,却还是没能克服这个与生俱来的老毛病:“大师兄我我我我害怕极了——”
卫景无声地叹了口气,默许了他扒在自己身上的行为,隐藏在宽大袍袖之下的手比了个法诀,长剑疾驰的速度便更快了,隐隐有乘奔御风尚不能及之势,一路席卷着猎猎的风声向着南归国而去了。
两人并乘一剑,风驰电掣,仅仅半日功夫就来到了南归上空,卫景的脸色在看到南归上挥之不去的黑云之后就变得更差劲了,他长袖一翻,十二道天罡风咒便从他袖袍间携厉风席卷而出,甫一照面,便将那厚重的云层割了个七零八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