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中央开会,林修境特意从国政院的朋友打听到,政府已经决定废除南市与其他地方的交通,之前的「只进不出」,将变成「除了政府部门特别允许的人员外,禁止全部人员流动」,并且,执业猎人也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查之后,才有资格提交退伍申请。
政府的拨款数目比去年少了二十个亿,据说未来三年的形势会更加严峻,把南市建设成绝对的隔离州也说不定。明眼人都能推测出,十年,政府是真的对这种病没辙了,也该厌倦了。再接下来,可能只剩下直接武力镇压这条路。
武力,从来都是维护人心安稳的利器。
既然南市作为一个隐患,那么措之于武力,终究是最保险的方式。
林修境把报纸扔进垃圾桶,疲惫地背靠转椅,心里一阵可悲。
看来政府,真的要放弃这座城市了。
……
遭遇灭顶的不止猎人公会,苏池航深重数弹,差点身亡,没了他做精神支柱,整个酒吧差点崩盘瓦解。可以说,这一战本来就是两败俱伤,吸血鬼们仅仅赢在表面上,谁也没有捞着多少好处。
卧床不起的那几天,云谲没有看医生,随便给伤口包扎过后,就把自己闷在家里。特殊的身体素质允许他在没有任何麻醉和消毒的情况下,自己给自己挖出子弹,随后,他发了一场高烧,病得时冷时热,昏厥了好几天,虽然滴水未进,浑身冷汗却像倒灌一样。
这段时间,他反反复复地做梦,偶尔会忆起童年时候的东西。在没认识苏池航之前,在云谲还不是吸血鬼的时代里,那时候没有战争,也没有生灵涂炭,更没有让人谈之色变的GKH病毒,只有老家的青石板,淅沥沥的小雨,老祖母喜欢躺在小院里的摇椅上,和他讲海与船夫的故事。
可惜故事讲的什么内容,他一点都记不清了。
睡不着的时候,云谲常常坐在窗边发呆。扑簌的雪花如一只只飞蛾,向着窗冲撞而来,壮烈得可以说是奋不顾身、前赴后继,结局却很惨淡,总是无疾而终,就像他自己。
翟星辰曾经一本正经地问过他:“哥,你的梦想是什么?”
而他也表现得一如既往的不耐烦:“无聊,脑子长草的人才看问这种问题。”
“不是,你怎么一点正能量都没有啊。”翟星辰嚷嚷道:“没有梦想的话,活着有什么意思?”
“……活着,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梦想,他也有过那种东西,只不过他的梦想很小,根本不足道。不是说蝴蝶飞不过沧海么,他就要做那只飞得过沧海的蝴蝶,一点点地努力着,闻着海风,听着雨声,困了就阖上羽翼,累了就躲在船家的帆上栖息。
只要,享受活着的时候。
可是到了后来,这些梦都碎了,仿佛翅膀被生生折断——他出不了门,见不了阳光,做不了人。
为了活着,他不得不杀很多人,砍伤很多人的脖子,喝他们的血,看着他们挣扎着死去,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自己,用最憎恶的眼神看着自己。
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原本还以为,能够在那孩子身上找到些许活着的意义。现在看来,活成怎么样,好像也无所谓了。
——「因为活着,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屋里有好多天没扫过,到处都是飞扬的灰尘,挤压着人的肺腑,让云谲恨不得把最后一点氧气都咳出来,趁早把命了结。
云谲蒙在被窝里,他很疲惫,却睡不着,总是做梦,脑海里闪过无数缺编的片段——那天晚上,自己打中了周鸣的腹部,或者是大腿,他不记得了,星辰很愤怒,对着自己开枪的手臂扣动扳机。他当时疼得走不动路,拖着一身血,却忘记往周鸣身上看一眼,也不知道那个人死了没有,如果没死,应该也是重伤。
翟星辰低垂着眉眼,一直在站在原地,看着他艰难地拖着苏池航,一句话没说,云谲本想回头看一眼,可他不敢,他知道星辰的眼神会让他一步都动不了。
生活总爱往狗血的方向发展。这样一来,星辰估计要恨死自己了吧。两人的账上又浓墨重彩地记下一笔,没有复盘的余地。
他现在只怕翟星辰遭到什么不测。仗是打完了,如果后来星辰没死,短时间内白凌不会对他怎么样。
可是,如果翟星辰死了呢——
云谲头疼地捂住脑袋,最后自暴自弃地想,死了又能怎么样,谁能逃过死一劫。他把头闷在枕头底下,发出一阵苦笑,星辰前脚走,他也可以后脚去了。反正自己前半生多是被孤立的,被追杀和迫害的日子。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多大意思呢。
“我不会让你死的。”
熟悉的声音如在雾海里被敲响的钟鼓,清亮却旷远。云谲骇然地张开眼睛,黑暗中月光明亮,少年驮着背,安静坐在他的床头,如一头蛰伏不动的归狼。
他听见他说,你不配这么轻易地死去。
☆、重遇
屋里有人!
云谲迅速弹坐起来,一手抓枪,一手捞起身边的枕头,用力朝不速之客扔去,在那一瞬间迅速给枪上膛。多年的实战经验让他能够迅速将警觉性提到极点,动作并没有因为病痛迟缓半分,却在看清对方样貌时,硬生生停住。
“哥,是我。”
对方的声音冷漠得像结了冰,和以往的晴朗对比起来,简直算得上低沉得可怕。虽然还用着往时亲昵的称呼,听到云谲耳朵里,却像一颗炸雷,冷不丁地炸得他心脏一跳。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发生过那些事之后,少年竟然还愿意一如以往地喊他,但这一声哥,却好像包裹着一层摸不着的讽刺,早已失去了原先的情分。
“我刚来时你睡着了,所以我一个人坐了很久。”
“……!”
云谲条件反射往回一看,明明睡前还锁了门,现在却大咧咧地敞着,那把钥匙,正躺在翟星辰手心里。
他居然还留着!
云谲震惊,没想到自己竟然糊涂到门开了都没有察觉。
不,如果是别人,他一定会察觉的,但对方是翟星辰,和他像家人一样,同进同出了五年,自然连身体都习惯了这个人的存在,说不定正因为太熟悉,多年养成的警觉性才会不奏效。“为什么还留着……钥匙?”
“啊,为了方便回来找你。”翟星辰转过头,侧脸在夜色中阴晴不定,“你还打算睡么?如果不睡,咱就聊聊天。”
“聊什么……”云谲冷汗都快流下来,少年颀长的身材被修身的黑色风衣罩住,很陌生,早看不到小屁孩的半点影子。
“聊什么都可以,就聊最近发生的事。”
翟星辰把云谲扔在地上的枕头捡起来,扔回床头,突然站起身,影子被月光衬得极为高大,铺天盖地的,让躺在床上的云谲显得很被动。云谲看见他鼓鼓囊囊的口袋里,露出□□的枪柄。
他要杀我吗……
云谲不发一言,紧盯着星辰不紧不慢的动作,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眼前这个沉郁的少年让他感到非常陌生,以至于都猜不出翟星辰的来意。
星辰背对着他,把掉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像往常一样,把它们叠成漂亮的豆腐块,摞在衣柜里:“哥……好久不见,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想我?”
“……”
云谲蠕动着唇,不知该说什么。突然间,衣柜里蹦出来一个篮球,刚好滚到翟星辰脚边:“我好想你。”
云谲浑身一颤,感觉到床的一角重重地下陷,星辰挨着他坐着,把球拿捏在手上,手指不耐地抠着橘黄色皮革上那些粗糙的颗粒,嗑嗒、嗑嗒,速度很快,好像在隐忍着什么。
云谲听力很敏锐,又有些神经衰弱,一听到噪音就容易坐不住。翟星辰分明是知道的,以前只要他睡觉,家里总能保持一丝噪音都没有。今天像偏要折磨他似的,那些噪音,像刀子一下一下划过瓷盘,又尖锐又细腻,密密麻麻地碾磨过他的耳朵,让他非常难受。
星辰看他不适的样子,便停下动作,轻轻地抚摸着篮球:“我加入猎人公会了,哥你知道的吧,就是专门逮捕吸血鬼的地方……我在里面培训了两个月,什么都学,练格斗,还有射击。很奇怪,他们夸我是这方面的天才,可以无师自通,好像天生就该做杀手这一行,但我其实一点都不习惯见血,无论如何,都练不会杀人,周鸣还骂了我好久……”
云谲的疑惑多过惊讶,他不明白为什么星辰要特意告诉自己这些。
“可是那个晚上,实验室里死了好多好多人。后来我有去看,尸体被卡车运出来,堆得这么高,用裹尸布罩住,尸体的形状都勾勒出来,那还算幸运的,至少还认得出。有的更惨,被火烧成灰,缺胳膊少腿的,分不清谁是谁的,军队的人干脆把那些焦黑的碳化物堆成一堆,让家属们来公会认领,她们分不出,就一人拿一个塑料袋,装一把土回去……”
星辰抿着唇角,古怪地笑了笑:“如果我也在里面,烧得骨头都成黑沫,你能认出我吗?”
云谲手脚冰凉,心想对方果真要来找他对质,那把枪原来真是有备而来。
翟星辰按了按他冰冷的手,拿到唇边,亲了一下,忽然很深情地看着他:“如果是哥在里面,说不定我能第一个认出来。”
孩子的侧脸突然撞进云谲眼里,让他的心猛地疼起来。翟星辰简直和小时候的他一模一样!那种第一次接触死亡的迷茫,被长此以往的内疚和指责纠缠,却又一直无法摆脱的情绪,通通明了地写在脸上,逼迫着他一夜之间成熟长大。
这样的翟星辰,真的很让他心疼。
“别露出怜悯的表情啊,这样一点都不适合你。杀手云谲——”
星辰把最后二字咬得极重,黑亮的双眸露出一丝阴戾,却很亲昵地缠绕着云谲的手指:“你知道吗,离家出走的这些天,我努力逼着自己不去想你,甚至安慰自己,也许是档案搞错了,也许是你杀错了人。又或者,你有可能是遭到苏池航的逼迫,不得已才下手的。可是——如果连我亲眼所见的都是假的,那现在躺在ICU的人是谁?哥,你为什么要攻击实验室,为什么要先挑起战争?如果不是你,周鸣现在为什么还没有醒来?”
周鸣周鸣周鸣,为什么又是他?!
云谲原以为星辰会对他说些别的什么,如果是指责自己杀人,他可以跟他道歉,和他解释,尽自己一切所能来弥补。如果星辰是为打在他手腕上的那一枪赔罪,云谲也一定会原谅他。没想到,没想到竟又是为了周鸣而来!为一个该死的人讨公道而来!
云谲像被人从头到尾泼了一盆凉水,顿时心如死灰,他缓缓抬起头,倨傲得像一只困兽:“那又怎样?他没有醒来又如何?”
翟星辰吃惊,像看着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什么……”
云谲嘲讽地笑了笑:“你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横冲直撞跑家里来?为什么不去调录像,去问他自己,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我还好好地躺在这里,所以就应该受到指责吗?如果说,我冒着危险去救你是错的,那还有什么是对的。”
是,云谲自认没有资格来评判对错,他不是个纯粹的坏人,周鸣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可翟星辰凭什么就可以说周鸣是无辜的,而他就是有罪的?这么多年,自己辛辛苦苦养了他,给他吃给他穿,供他去上学,到头来却换来了这样的对待。
真是讽刺啊。
云谲的双拳在被窝里攥紧,表情却依然漠然,“那晚你也在场,苏池航身上的鞭痕是谁留下的,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如果不是周鸣折磨他,起了杀意,我怎么可能会开枪。翟星辰,你不明真相就给人定罪,压根不是善良,而是没用!”
星辰不容置疑地摇头:“天哪,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云谲一想起苏池航生死未卜,躺在地面喘息的画面,就满腔恨意:“周鸣本来就该死,我何错之有?我只觉得可惜,可惜那颗子弹射偏了,留他留到现在!”
“你!”
星辰被云谲的冷漠气得浑身发抖,两指捏住他的下巴,恨不得把他高傲的下巴捏碎。那副高傲的表情太让人不爽了,一直一直,都像一位尊贵的王子,哪怕是面对诋毁和怪罪,都未曾流露出一丝的焦虑,真让人恨不得把他毁掉啊!
星辰气急反笑,“医生说他伤得很重,以后都不能从事高危险的工作,将来做不成猎人了。你居然连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
怜悯之心?那家伙杀的人难道比他少吗,所有的吸血鬼曾经都是人啊,他们也是有父母有家人的,难道就不应该被怜悯被原谅吗?!
可是,即使再多的理由,他也不想和星辰辨清楚。云谲心里明白,说再多又如何,不过是将自己的罪孽洗清了一层而已。他确确实实是杀害翟启明的凶手,就凭这一点,自己已经输得一塌糊涂。
云谲拂开星辰的手,仍由自己看起来刀枪不入,“如你所见,我一直都是这种不明事理又没有怜悯之心的人。”
星辰气得双唇颤抖,重重地把床柜的玻璃杯砸得四分五裂。“你简直无药可救!哥,你太骄傲,太自以为是了!你根本不给机会我原谅你!”
“不需要。”
云谲低下头,嘴角露出苦笑,“翟启明一事是我的错。我只恨千不该万不该,因为一时心软把你牵扯进来。但是——”
即使被声嘶力竭地声讨,云谲依然半点不肯退步,“猎人和我们积怨已久,功过是非,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能说得清的。公会有政府背景,它所做的,当然会扣上「正义」的帽子,我们这群病人,就活该被打压。告诉你,既然周鸣敢站在战场上,就意味着随时会死。不是我杀他,自然会有人杀他。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需要你多余的同情,我更不需要为了他感到抱歉。”
“放屁!”
少年胸膛上下剧烈地起伏,眼神凌厉得恨不得把对方吃了下去。“看来周鸣说得没错,我彻底看错人了,你们这群吸血鬼,根本就是杀戮成性的怪物,连一点点最起码的羞耻心没有!”
“闭嘴!别一口一个怪物,翟星辰,你他妈就是怪物养大的!”
云谲彻底被星辰的话激怒,抡起拳头,朝他的下巴砸去,“周鸣算什么东西?他就是该死!小子……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个城市为什么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为什么连年来市民的死亡率比其他城市高出一大截?政府做了什么,白凌做了什么,猎人除了像猫抓老鼠一样把多余的吸血鬼杀掉,他们又做了什么?”
“我是不懂……那又如何,这个城市变成什么样根本无所谓,我只相信我亲眼看见的东西。”
星辰撩开黑皮风衣,从枪套中掏出□□:“你不仅仅杀了我的父亲,我的朋友。你还抹杀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云谲……这一次,我不会原谅你!”
☆、纠缠
那双永远清亮有神的眼睛迸射出恨意,翟星辰居高临下地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抵着云谲的额头:“这一次,我不会原谅你!”
云谲看着那双眼睛,缓缓露出苦笑,心底一片悲凉。是啊,早在收留你的那天起,我就给预见到有这么一天,你也会用同样憎恶的眼神看着我,像许许多多被我杀死的人一样。
报应这种东西,还真是一点预告都没有啊。
“……你要杀了我吗。”云谲坦然地面对着枪口,光线时明时暗地照着他的腮边:“如果一死,可以稍微减少你对我的厌恶,早些离开这个龌蹉的城市,对我来说,也未尝不可。”
“不。”翟星辰沉痛地摇头,“我说了我不想杀人,但是法律可以制裁你。像你这种罪犯,理应通过最公正的程序,得到应有的裁决。”
“什么意思,用法律制裁我?这里哪里有公正的程序可言?猎人公会吗?”
云谲隐隐发觉不对劲,听星辰的意思,该不会想把自己丢给猎人公会处理吧。他立刻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你打算把我交给猎人公会审判?不——我不去!星辰,猎人公会比你想象中更龌蹉更激进,你还年轻,你被洗脑了!”
“我他妈就只给你一个人洗过脑!”
翟星辰一把抓住云谲的脚踝,不料云谲像条活泥鳅似的,噌的一声滑到一边,挣扎着:“我宁愿被你一枪打死,也不要去那种地方……他们会把我关进人体实验室,不行,我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