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铭回应道:“办,自然要办。只是不管结果如何,文臣都不会这么轻易罢手,区别只在于,他们会斗多久,斗到什么程度。”
从大义上说,鲜卑族的归顺是名垂千古的大事,这本该是文官的政绩他们不能拱手相让。再从小利上说,鲜卑府官吏数百人身后或多或少都有牵连,不论是姻亲故旧师门还是投效,这些背后的人都不愿意自己在鲜卑府投入的心血就这样白费。
还有更重要的也是最切实的一点——鲜卑立军是军治的一大壮举,此事一旦成功,军伍的威势将在往后至少几年的时间里压在文儒头上,一反现在相对平衡的局面。这是文官们都不能接受的,就算木已成舟也要多为自己争取。
贾家铭将这三点一一剖析,秦奚和楼家兄弟被他引导着想到更深层面上,不由细思恐极,意识到自己之前的乐观是多么天真。
“……哎,那这件事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楼安宁叹息道,他入北境从军的事情怎么眼看着就要因此遥遥无期呢。
秦奚同样忧心,他能看住阿爷一时威压,可他能争取的时间至多也就这么一两年。何况他已经十七岁了,已经从国子学结业,总不能待在家中一事无成。
朱定北笑道:“等把匈奴打回他们的狗窝,鲜卑北境比起凉州要太平得多,容得下你们几个。”
贾家铭也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有朱家军在,有楼家兄弟和秦奚和长生的交情在,到了鲜卑府他们如鱼得水,并不会被现在的局势拦住脚步。而对于秦奚而言,他更早地在鲜卑府站稳脚跟,到时候鲜卑立军的政令推行下去,他也会因此水涨船高。
“你们可别杞人忧天。倒是我,若是明年国试后这项政令还定不下来,我要去鲜卑就难了。我都不着急,你们急什么呢。”
贾家铭用自己的顾虑安抚他们,倒是让几人又多了一分担心。
朱定北见状道:“都别忙着忧国忧民了,把你们现在能做的事情做好,时机到的时候才能放手一搏。”
说的几人都笑起来。
楼安宁笑过之后叹了一口气,“我们都要远走高飞,长生,你可怎么办呢?”
欢快的气氛戛然而止,看着朱定北他们后知后觉地生出一分愧疚来。是啊,他们都想着建功立业,都想往大前线跑完成他们的男儿志气。但朱定北——这个本该是军中铁将,朱家军的少主却只能困在洛京这块阴谋诡计的地方,寸步难行。
见他们哭丧着一张脸,朱定北大?1 ζ鹄矗骸霸缇退盗宋揖偷币桓鲦拥埽慰瞿忝撬母黾悠鹄茨挠谐ば藕钜恼信坪檬埂S兴桓鲈冢∫以诼寰┗共皇亲魍鞲#遣皇前⒑猓俊?br /> “嗯。”
宁衡的答复毫不犹豫而坚定。
朱定北撑着宁衡的肩膀看着他们,道:“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们都去外边好好闯荡,讨一个将军尚书的什么当当,到时候我和阿衡可就依仗你们喽。”
几人心中难过却又苦笑不得,只好顺着他的意大肆吹捧一番,拍着胸脯保证等他们荣归故里,肯定少不了让他吃香的喝辣的。
或许世事易变,但这一刻,几个少年人的心紧紧靠在一起,未来的预想中都有彼此的身影。
是夜,镇北侯府中朱定北点灯在纸上排兵布阵,水生入内道:“少爷,近日锁定的朝臣名单请过目。”
朱定北把布兵图纸丢入火盆之中,接过名单,一一看下来,发现还是有那么两个让他始料未及的在他原本锁定的目标范围之外的人。朱定北道:“让兄弟们继续调查,没有我的命令不要贸然惊动他们。还有,你把这份名单送宁衡一份,告诉他兵部的暗桩由他处置。”
自从知道兵部那个素来刚正不阿的右侍郎孙虎奇是宁家的人后,朱定北用起来便不手软。
“是。”
水生领命,而后道:“少爷,夜深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别把眼睛熬坏了。”
朱定北笑道:“这就睡了,水生管家。”
水生脸一热,但这件事上他可不会退步的——自从管家朱三重伤伤愈后,他便有心提拔水生,这些时间水生不仅在暗处负责联络朱定北手下精兵,在明面上也是朱三管家的接班人。
躺回床上,朱定北一时半刻却也睡不着。
洛京近八年的生活到底将他一些习性改头换面,从前在战场上说睡就睡要醒就醒,现在却再也没有当时的纯粹心境了。
边境的战事,海师中的经营,还有急需增补培养的精兵,要做的事情太多,他的脑子便停不下来。
这场仗还在打,但敌人的运势已经到头了。匈奴王一日不回,鲜卑府便占着优势,给匈奴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也不是不可能。凉州的处境则要难一些,但一旦他阿爷把匈奴破出一个要害来,匈奴和羌族的合作打破,凉州的危局也就迎刃而解。宁州又他阿爹在,宁州军百万兵力总算发挥其他原本该有的战力,他阿爹现在还能抽得出手斩断盘越掸国为羌族匈奴供应粮草,宁州一战获胜指日可待。
就算匈奴和羌族想打拉锯战,最多也就打到秋后冬前,一旦断粮,他们比大靖更耗不起。
唯一让他头疼的就是李党,胡尔朵的死讯把事情推入了朱定北原本从未设想过的境地,她为何葬在大靖国境内,她到底是何身份,这让朱定北为之心惊更不愿放弃追查。这个死人的身份,他直觉或许就是他久寻不到的攻破李党的契机。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闻着枕中的药香味,朱定北渐渐陷入沉睡。
而此时,长信侯府的主院中却燃起烛火。
暗卫首领得到名单后不敢耽搁送到了宁衡手中,宁衡披衣起身,待看完名单后,眉头便皱了起来。
暗卫首领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也因同样的理由而感到不安:“家主,赵智静此人如何处置,请您示下。”
赵智静,这个名字不是朱定北关注的重点,甚至只是这份名单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喽啰,虽然他的职位已是兵部五品司丞,但比起位列三品主司的陈守义,就显得无足轻重。他让宁衡处理兵部的事情,单纯只是想借用孙虎奇的便利,并没有多想,更不会料到他不看重的小角色却在宁家掀起轩然大波。
原因无他,因为赵智静与孙虎奇一样,都是宁家培养的人。
宁家和皇室一样,每年都会有一笔重资用于培养寒门子弟而后将可用之人提拔起来。不同的是,皇室培养的是效忠自己的天子门生,而宁家则是开设义堂抚养孤儿,对他们悉心教导,同时对他们灌输忠君爱国匡扶天下为国为民的思想,这是宁家先祖昭太后开始设立的义堂,她曾在留给宁家的遗训中实言告知她的目的:洗脑。
比教化更深一层地培养出维持大靖正轨的中流砥柱。
只有少数如孙虎奇这样的走上高位的人他们才会表明宁家的身份,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宁家的羽翼之下,也必须遵从宁家的规矩守住为官的底线和本分。
赵智静显然还没有这个分量,但并不表示宁家有一刻不将他当自己人看待。
从宁家义堂走出去的人,由宁家培养,也为宁家监督。
而他们彼此之间,除非从一个义堂中相互共勉扶持地走出来,相互之间并不认识。宁家不会给他们提供升官发财的便利,这些人后来作奸犯科的不是没有,但绝对不会叛国——至少在赵智静被列入这份名单之前,宁家人一直这样坚信着。
因此才会如此震惊,这是宁家第一个洗脑失败的人,而他们不敢确定他会是最后一个。
赵智静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宁家给他读书习字的机会之外,全靠他自己争气,可见头脑胆识一个不缺。但他却已经心术不正,连自己的国家都可以背叛,这样的人,还能对他有何期待?又谈何救赎?
宁衡把名单捏在手心,半晌才道:“让天机堂核审义堂子,赵智静带回宁家,掰开他的嘴,让他尽一下最后的本分吧。”
宁家人,不管是否冠着宁这个姓氏,都决不允许他们成为叛国贼。
这是昭太后的遗训,也是宁家的最低的底线。
触之,即死。
第202章 匈奴王复
第二百零二章
鲜卑立军的文武之争未见分晓,匈奴便传来一个坏消息。
——匈奴王死而复生。
时值五月末,各州州牧已经踏上回程,正待武官全力追击文官之时,匈奴这个消息让文官好好打压了他们的气焰。
有古朝安在鲜卑府的运作在前,匈奴人没办法再用长生天蛊惑鲜卑族民,但长生天在匈奴族民之中的地位丝毫无改。匈奴王宣扬得到长生天的赐福厚爱才死而复生,带着长生天对族民的期盼和慈悲,重返人间,得了匈奴族民上下拥戴,一举击败王族中的对立者将王权重掌手中,同时让匈奴兵将士气大涨。
边境之战,再起狂澜。
朱定北暗道失策,匈奴王的保命牌还没有尽数使出,精兵在匈奴境内几次刺杀都被他逃出生天,没能彻底将他斩落。如今放虎归山,便有一场硬仗要打。
“可惜了。”
朱定北叹道,好在早就做了两手准备,匈奴王回归虽然在时间上比他原本预测得要早上许多,但已经足以应对此时变故。
宁衡道:“吉尔令比咱们想得还要果断,他杀了这么多王族还能把持住局面,看来胡尔朵给他留下的底牌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还要多。”
朱定北凝眉,对宁衡的话他再赞同不过。
吉尔令这个小王八,前世他族兄一直在匈奴王位上安稳地坐着,这小子竟也籍籍无名从未与他交锋,所以不知道胡尔朵到底怎么将他培养成现在这副样子,论狠绝比上一任匈奴王可谓更甚一筹。他们一直不敢低估他,他一回匈奴就在王族中大开杀戒这般杀伐决断却还是始料未及。
吉尔令拿王族鲜血祭出一条血路,这还不足以引起他们的警戒。
可怕的是,杀了那么多亲王和他们的拥护者,吉尔令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控制住匈奴王族,让复仇者无法兴风作浪!
“能让王族拥戴他,肯定不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长生天。”朱定北勾唇冷笑了声,“没有实在的好处,这些莽夫不会如此听话。”
宁衡点头,“我知。”
吉尔令到底许了王族亲信什么样的好处,又或者拿着什么逼迫拿捏住他们,其中内情势必要查明否则让人心中难安。
朱定北呼了一口气道:“这个吉尔令的手段比草原狼还狠,我只怕他会使阴招,对主将下手。”
他担心阿爷和朱家军主将的安危,连夜战鹰传讯,等信笺送到前线帅帐时却还是晚了一步。
擒贼先擒王,这个手段不是只有大靖人才会用,吉尔令用起来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刺杀主帅朱承元失利后便往大靖军水源中投下剧毒,军中将士中毒者众,好些人连一夜都没挨过,死于营帐之中。
匈奴大军趁机不分日夜攻城,主帅朱承元苦苦支撑。
火石不断投入城中,登天梯架在城墙上匈奴士兵不畏生死前仆后继地登城墙,厮杀声震天,双方拼死作战。最后朱承元壮士断腕,派出主力守城的精兵,从东西两翼城门中杀出,以火油连攻杀退匈奴兵。
到了深夜,草原上的烈火依然没有停下,已经烧到视线眺望的最远方,朱承元叹息,在草原上纵火是下下之策,实在不得已而为之,这一场火后,这一两年呢这一片地方都没办法放牧养畜,这一代的牧民只能迁徙。
“再烧他个几处,朝廷是不想在这里设军府也只能在这里养兵了。”
朱承元语带自嘲。
古朝安在两名精兵的护卫下登上城门,劝他回城休息片刻。朱承元没答应,匈奴人连着三天日夜派兵来战,虽然今天一把火烧了来路,但他也不敢走开。
“毒解得怎么样了?”
比起战事,他更忧心的是这件事。
古朝安脸色也十分难看,疲倦中带着阴沉,“刘叔父带着军医全力救治,但人手不够,许多人没能等到……而且,叔父说了,这种毒毒性太霸道,就算勉强保住了他们的性命,往后如何还不好说。”
身体底子已经被毒性侵蚀损耗,就算保住性命也不大抵不能再上战场,这对于朱家军士来说比杀了他们还残忍。
朱承元沉默地看着城墙远处的火势,古朝安看着熊熊烈火和浓烟,叹息道:“元帅,等天亮了一定会好起来的。”
朱承元:“……他们有多少把握。”
古朝安笑笑,“我不清楚,但是,从他们出现开始就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不是吗?”
“但愿如此吧。”
朱承元话音未落,便听长号响起,随即瞭望台上示警的士兵高声大叫:“敌袭!有敌袭!”他赶忙提起大刀,把古朝安推向精兵,示意他赶紧离开城墙,高声喝道:“战!把匈奴犬狗杀回去!都起来!杀!”
不多时,瞭望台上士兵便喊道:“五百步!”
匈奴兵与大靖军都步入彼此射程之内,城墙上的弓箭手在一声令下开始射箭,而下一刻漫天箭雨落下,前锋军杀出城门,正面迎敌。
这一场夜战杀得昏天黑地,士兵们已经麻木地喊打喊杀,军功家国全都抛在脑后,只为争一条性命,想要活着,就必须杀敌,你死我活,以命换命!
连朱承元一时之间都注意不到时间流逝,等到破晓的第一道光线落下时,他才眯起眼睛,这一日的光线如此耀眼仿佛要灼伤这时间一切,照着一地草木灰烬,垂败落尽人眼前。他心中忐忑,不知道昨夜里的暗枭是否得手,直到匈奴兵率先鸣金退兵,他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他们,成功了!
“杀!”
“弄死这些匈奴犬狗!弟兄们上啊!杀!”
仿佛不知疲惫一般,已经失去马匹的骑兵靠着双腿全力追击,直到主将喝令穷寇莫追才肯回城。
古朝安这几日也未曾入睡,但此时的面容上全是狂热,精兵之首带给他们连日来最大的好消息,他们昨夜得手了,成功将匈奴此次军中二十员大将足足杀了十五人!
“好!做得好!”
朱承元大喜。
得到回音的朱定北却没有露出笑容,一百名精兵杀了十五名匈奴大将,引动草原狼冲入匈奴营帐中夺得逃生机会,尽管如此依旧折损了三十七人。这些人原本不该止步于此,他们的谋略报复还未尽万一,让他如何不心疼。
宁衡也知道他培养这些人一定投入了极大的心血,难免感伤,便主动提了让他振奋的好消息:“宁家调派去的大夫最晚明日早晨便能抵达军中,毒势一定会被缓解的。”
朱定北揉这太阳穴道:“朱家军中还有未查到的暗桩,这一次协助匈奴投毒的奸细竟然还是四品中郎将,是我九叔曾经非常看重的人。”也是他前世予以厚望倾力提拔的人,前世居然没在这个人手上,是他命大。
想到前世他记忆中的那些人,或许还有李党或是外敌的暗桩,朱定北又是心寒又是惊惧。
朱家军是他心中最不容侵犯的净土,而今这样的污浊,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宁衡握住他的手腕,微微使力想传递给他力量。他安慰着说:“会打赢的,别怕。”
“我们当然会赢。”朱定北微微笑了下,目光坚定而不容置疑,“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
宁衡闻言,亦展颜而笑,问道:“你派去羌族的人,也快到了吧?”
朱定北扬眉。
宁衡送到他这里的人手才刚刚不如训练的正轨,他要动用原本留守在洛京的精兵,自然要提前和宁衡打好招呼,让他给这一部分防御补缺,这样才能安心让他们出去办事。
在匈奴王吉尔令把求救信送到了良月庵时,他心里就隐约知道这个人他拦不住,那时就开始打算将全力集中在匈奴的火力引开,从羌族或是南蛮两国上下功夫,以斩断三方联盟的攻势。
原本,他是想从盘越下手。
盘越比起掸国,兵力还要弱一些,是三方联盟军中军力最差但粮草最充足的一处。
但在匈奴王身上屡次失礼后,他便知道从盘越下手这味药还不够猛,只有兵力最强盛的羌族先落败,他们才有全线反攻的机会。
朱定北搓了搓指骨,心中不能自抑地生起几丝凄惶和悲凉。
他原本也是纵横沙场一往无前的朱家军少帅,对敌的时候也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取胜克敌。但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也变得如此工于心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