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嬉皮笑脸,神情却是认真。
他不愿看到宁衡畏手畏脚的窝囊样,但却苦恼同样给不了他想要的承诺和回应。
宁衡一定也明白,他身上背负着太多身不由己的沉重的责任,还有哪些他隐瞒着的别人也看不透的危机感。这样的他,注定不能为儿女情长所羁绊。
与其说宁衡是怕被拒绝,所以小心地藏匿心意,不如说,他懂他,所以不愿在纷扰之中再给他添乱罢了。
宁衡握住他的手,眼中带着淡得若有似无的感伤,他说:“我不想你太累。”
不愿长生独自一人承受,他怕对方迟早有一天会被不断施加在身上的压力所拖垮。不仅是心疼,他更期盼,能与长生,并肩作战。
第205章.攻破联盟
第二百零五章
北境的战事越大越烈,捷报和战败的消息交替而来。
匈奴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一次赛过一次的恶毒下作,连远在洛京的安逸百姓都为之提着一颗心,对匈奴的咒骂和对北境将士的祈福在街巷中间或可闻。书生意气,做了许多讨伐匈奴和赞扬军士的诗词,而武子们更是热血沸腾,恨不得下一刻就飞去战场,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在这个当口,秦奚却对自己一直坚定不移地想要到边境从军的信念产生了一丝怀疑。
“我昨日才知,阿爷已经做好准备卸去禁军统领一职。”
镇北侯府的演武场,大汗淋漓的秦奚瘫在地上忽然说道。朱定北怔了下,和宁衡对视一眼,而后蹲下来看着他等待他的后话。
“我阿爷年纪大了,武力体力却是大不如前,再统领禁军护卫陛下却是有失妥当。”秦奚叹了口气,对于禁军统领的权势他毫不恋栈,但却也为之苦恼,“阿爷想在卸职前给我谋一份御林军的差事,我从前只抱怨他不能体谅我的心愿,现在却是……哎。”
秦大统领的年迈,还有秦家字辈在洛京根基薄弱与孙辈过于年轻后继无力的情况,让他忧心。
“我阿爹和叔父调派往别处驻军时,我还没有多想,是听了我阿爷的话才知道,原来陛下早就有让他们替他看管内州军的意思。往后内州军要迁徙到鲜卑府,他们定也要前往鲜卑,替陛下把一把关。”他扭头看向朱定北,皇帝并不打算让朱家军干涉培养徙军一事,秦奚也想通过这件事和他透个底。
递给他一个眼神,秦奚才继续道:“阿爹和叔父的能力和资质要接管禁军都没到那个火候,下面的弟妹年纪还小,若我再离开洛京,家里便没人照应了。或者说,我走了,陛下……大概对阿爹和叔父不会比现在放心。”
对着朱定北和宁衡,秦奚把话说的直白,一脸愁容藏都藏不住。
朱定北看出他的意思,他虽被动摇决心,却依然不甘心留在洛京。朱定北明白少年人想要展翅高飞的心愿,也知道这孩子为何犹豫。自从陈阁老仙逝之后,秦奚虽然还是那副傻头傻脑的模样,却懂事了不少。他是个很孝顺的好孩子,狠不下心为自己的报复而离开这个需要他的家。
朱定北道:“你可有把你的想法与你阿爷深谈?”
秦奚鲤鱼打挺地坐直了,道:“我哪儿敢啊,他们还一直当我是不知世事的孩子,就想把路给我铺平坦了深怕我走的时候磕着碰着。”
秦奚抢过朱定北手上的布巾,胡乱擦了擦脑门和脖子上的汗水,没注意到一旁的宁衡视线略冷地少了一眼那布巾,顾自说道:“其实我懂我阿爷和祖母的顾虑。我爹、叔父、姑姑,他们仅有的三个孩子都上阵拼杀去了,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大靖边境这些年都不太平,隔三差五就打战,他们要都集中在了边境,哪天有不好的消息传回来,他们怎么承受得住?”
“所以,”秦奚捏紧布巾,“我在他们眼皮子地下才能让他们安心,也能给他们安慰。”
朱定北还是那句话,“你自己想得再多也没用,这些话你应该和你阿爷坦诚布公地谈一谈,不要因为任何没有发生的或许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放弃自己的追求。”
秦奚狠狠地揉了揉脸,苦笑道:“长生,我不想这么自私的。可是你知道的,御林军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那就是养在鸟笼里的金丝雀,成日训练巡防,而且待的地方还只是皇宫的某一处宫殿,多走动一步都可能惹出祸事。那群龟儿子还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是有那么一两个武功超群不错,但皇帝陛下一辈子有几次机会会遭遇险境?武功再好,没有用武之地,还练来做什么?”
他只要想到御林军荣誉背后的模样,便倍感苍凉。
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不甘心也无法容忍自己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哪怕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光耀门楣的好差事。
可他同样不忍心拒绝祖父的心意,他心疼祖父母为远方的儿女忧心,也想照顾他们,让他们依靠。
两相矛盾之下,才会让他年轻的心智经受痛苦,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煎熬。
朱定北将他拉起来,让他打起精神别哭丧这一张脸。“你们秦家一门忠悍,你阿爷也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人,不会有把你养成软脚虾的心。归根结底,是你自己优柔寡断,也从来没表现出足以让他放心地让你闯荡的能力和头脑。你若是再这么扭扭捏捏下去,别说你阿爷不放心放你走,就是我也得收回前话,让你老实待在鸟笼子里当金丝雀。”
秦奚哀怨地看着他。
贾家铭和楼家兄弟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对宁衡他是起不了那个情绪诉苦,唯独只有朱定北,他知道亲身困居在洛京的他最能懂他的彷徨和烦恼。
朱定北哭笑不得地给了他一脑袋瓜子,“自己的人生大事自己做主,你还能指望我给你说是道非?再说了,就算我告诉你该怎么做你就会乖乖按照我说的去做吗?秦奚,你其实比谁都明白你自己的决定。你现在是对家里愧疚,但很抱歉,从我这里你是得不到安慰的。”
“长生,你真太不讲义气了!”
秦奚气哼哼声,得了朱定北一个白眼,又涎着笑脸凑上来道:“我这不是想扮一扮可怜嘛,如果我真走了,你可得好好照顾我家里,尤其不能让我弟妹在学府里被人欺负了去。”
“你不是总抱怨你阿弟像你阿爷,你妹妹学了你姑姑的模样总是欺负你么,还有人能欺负得了你?”
朱定北似笑非笑。
秦奚摸了摸鼻子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朱定北于是也摆了一张正经脸,摊手道:“我能做的事情有限,你还不如和阿衡个乖,这还比较实在。”
秦奚扭头看了看不远处擦着刀刃的宁衡,不知怎么感觉背后一凉,压低了声音道:“这种事情还需要我多嘴么。我这不是心里实在不安定,想找个人说说话嘛。”
朱定北一副宽宏大度谅解的神色,而后拍了拍秦奚的肩膀道:“再陪我打一场,你就是精力没处使,闲得慌。”
秦奚回去后怎么和家里交代的朱定北没有过问,因楼家兄弟在工部任职的缘故,他们几人又恢复在国子学同窗时的习惯,每逢休沐日出外聚在一起说说彼此的近况,或者谈一些时事,也或许胡侃一通,乐得自在。
比起秦奚越来越松快的神色,贾家铭的气色却越来越不好。
不知情的三人只当他是因为贾十二郎反复的病情和备考的劳累,朱定北和宁衡却知,那是因为良月庵的那场惊天大火中丧生的人。他们虽然知道贾妍已经逃出生天,还在贾惜福的庇护之下安全地躲过了皇家暗卫的探查,但他们没办法告诉贾家铭真相分,只能等他自己缓过来。
皇帝对良月庵下手又快又狠,良月庵中人他不管是否无辜,直接下了杀手,打草惊蛇引出那些人背后的人。
他的出其不意,确实很有效果,若非贾妍当日就在贾府中探望再一次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贾十二之外,良月庵中的人无一生还。此事传出之后,一些人便沉不住气了,让朱定北名单上的又多了几个确定的红名。而他更期待的,是风声过去后,贾妍会有的举动。
她会联络什么人,又会借贾惜福之手做些什么。
他可是翘首以盼。
而良月庵的大火之后,朱定北派出的近五百名精兵也终于传回消息。他们做到了!甚至比他预期的做的更好!
两日之后,羌族的异动传入了洛京,引得朝廷上下为之大喊痛快:羌族王亲弟谋反,羌族王保住了王位,诛杀了亲弟,却也同时让留守在羌族境内的四个儿子,为之丧命。
更为大快人心的是,领兵攻打宁州的羌族王子被朱振梁亲手斩落马下!
羌族王六个儿子,四个死在他谋反的亲弟手中,一个死在了朱家主帅手中,剩下的最后一个在凉州领兵作战。
羌族王已经过了六十岁了,就算再想生继承人也有心无力,再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敢放任的最后这个宝贝儿子在凉州那样危险的地方冲锋陷阵?在凉州大将斩杀羌族三王子未果之后,后怕不已的羌族王,终于不顾战事,将仅存的第三子传召回境。
至此,羌族和匈奴的联盟不攻自破。
这一场三境之战,在九月秋日,终于以双方休战,落下帷幕。
第206章.过继子嗣
第二百零六章
贞元二十七年,时值寒露。
北境寒风已起,呼呼风声中传出铿锵战歌,朱承元站在城墙上,为逝去的亡者祭洒烈酒,安息安灵。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战争永无止息,或许下一刻马革裹尸的会是他们,但他们无所畏惧。为了心中的信念,更为了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弟兄们!扯着嗓子,许多人吼着吼着就落下热泪,但很快抹去泪水,凝视着那挂满草原上的写着亡故战友的名字和祖籍的木牌。
同饮一碗酒,护送英灵走。
这最后一程,依然有你我同袍共度。
朱承元擦了几次泪,心里不由想到,果真老喽受不得这个场面。没能像早年那样狠下心鼓舞士气,他只能单薄而慈悲地勉励士兵,兄弟们不离不弃,这份血仇总有一日他们会向敌人讨回来!
听到士兵们高声的应喝,他心里欣慰再与众人喝下一碗黄泉酒,便先离开。
古朝安正在帐中看伤亡兵将的名录,将他们分别列出来以供上呈兵部论功行赏或加以抚恤。
朱承元见他眉间痕迹深沉,想是恰巧看到他所熟知的亡人或是为看好的将士伤残再无力一战而遗憾,坐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开口说话不由清了清嗓子,说:“明日我将事情交代好便回帅府,朝安是否与我同行?”
仗打完了,向来陛下的召回令也就在这几日,他的小重孙们可都未见过面呢,自然想趁此机会去看看。
古朝安抬头笑道:“难怪主帅总说洛京水土养别致人,叔父回去这些年,竟也能说这般话了。”
朱承元撇撇嘴,这种转变他可敬谢不敏,听他调侃也不计较,依然粗着嗓子说:“走一走一句话!”
古朝安连忙答应,他一个军师也不是后勤军,这后头收拾战场,重整军士的事情他不好干涉,与其在这里干坐着,还不如陪着长辈看看小辈。
左右无事,古朝安便将在心里盘算了许久的问题问出:“不知那千五精兵,叔父作何打算?”
见识了他们卓越的战力,古朝安舍不得放人,他相信老元帅和主帅肯定也是一个心思。但这些人到底没在兵部上的挂名,属于来路不正之人,战后要安□□来便只能冒领亡故的将士名目,以编入朱家军中,被冒领者的抚恤再有朱家来承担。
但这到底对亡者不恭,算作一条下策,古朝安便没有诉诸于口。
朱承元摆手道:“无妨,这几年下来,新添入伍的寒门武子中都有添上一些人头,足够安置这些人丁。”
古朝安惊讶莫名,直接在各驻军处入伍的士兵都由各驻军呈报兵部入籍挂档。早前有一些驻军投机取巧,将入伍兵丁的人头数做得更多些以便多领些军饷,后来被查明后自然严惩不贷。要冒的风险太大,那三五十数士兵的军饷也不过寥寥几两银子,又有监军专人盯着此事,于是不轨之人便都收了心不再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是大公无私的朱家军故技重施。
不仅是他,这些年监察的监军也没有查出来。也不知是否托福于朱家军从未生此劣迹,总之这些年近两千余人的“空甲兵”竟然没掀起一点风浪。
大抵也是因为边境或大或小连年都有战事发生,兵丁统计上模糊一些藏起人来也是轻而易举。
想通透的古朝安心中震荡,早在几年以前,那位老先生便布好了这一步棋,真可谓算无遗策!
而在他心中又升了一级变作无所不能神算子的“老先生”此时正在府中“奶”孩子呢。月圆儿已经算是大孩子了,年前朱五小姐又添了一子,如今还未满周岁。月圆儿对软嫩嫩的阿弟稀罕得要命,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他,眼睛都舍不得移开。此时见他在小舅舅怀里打着饱嗝哼哼唧唧地睡着,再看小舅舅脸上亲昵喜爱的神情,一向让着阿弟的小长姐不由有些心酸。
朱定北瞧见,不由好笑地捏捏她的小脸,“吃味啦?让舅舅也抱抱你?”
月圆儿坐直了身板,义正言辞道:“阿娘说我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让人抱。而且男女授受不亲,舅舅也不行。”
朱定北被逗得不行,舅甥二人乐了半日,两人的奶娘才恭敬地进来带走他们。朱五小姐今次带着孩子回来,便是因为夫家婆母要过五十大寿,这半百的寿宴非同小可,她有些地方拿不定主意便想找个人商量,自然也有趁此机会回家探望老祖母的意思。
逗留了半日,便就带着孩子回去了。
老夫人见小孙儿似有不舍,便笑话他道:“女娃儿便罢了,男娃你这般宠着可不行,叫你阿爷知道非教训你不可。待你过了二十弱冠这个槛儿,祖母便为你寻一个得体大方的好姑娘,届时这府里便才算热闹呢。”
老人家在他岁数过了十六之后便总挂念这件事,朱定北总前搪塞的时候心中还诸多愧疚之意,但日子久了听得多了,张口便能安抚住老夫人。
只是慧清高僧的断言也只能护佑他到弱冠之时,届时要让老夫人失望,他着实不知该如何自处。
哎,三千烦恼丝,剪不断理还乱,索性便不多想。
边境打了胜仗,洛京下上都为之欢欣,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朱家军帅的赞誉之词每每传出。而朝中的文武之争也渐渐走到尾声,这一场空前的胜利,让武将们身板挺得更直了,嗓门也更大了,接连几次都站在上峰,胜利之日也是指日可待。
而在皇帝召回老元帅朱承元的旨意送出洛京之前,朱家军便收到了一份家书,老夫人迫不及待地看了,却是叹了又叹。
“祖母?”
朱定北在一旁看得有些紧张起来,生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待接过家书细看之后才知道她为何叹息。
信中竟提到,要将的兄长幼子过继给给无妻无子的古朝安。
朱定北看了心中欢喜,但还是颇为小心地问他祖母道:“您可是不舍?”
老夫人道:“从来只有朱家人收养男丁,还从未有将男娃过继出去的。不过,你阿爷信中说你阿爹和兄嫂都以同意,便等我这个老婆子点头,我还能如何?况且这位军师大人对我朱家也有救命大恩!你们虽都不对我言语,可老身也知道若非有他在,去年你阿娘和侄儿都挨不过那个生死关。且他岁数也不小了,想他老来无人送终,我也心有不忍。”
闻言,朱定北便知道他祖母已经同意,只不过太舍不得才说不出口,于是道:“祖母放心。朝安阿叔没有家人,一向也住在帅府之中,便是将小子过继给他,也一样养在兄嫂膝下。过些年等他年纪大一些,带回京里给您看,咱们血脉相连不会因为一个名分,便做不成您的重孙儿的。”
老夫人红着眼眶,“也罢,听你阿爷说那孩子与军师大人缘分极深。”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须臾又笑了,“不过你阿爹是祖父辈的,军师大人与他同辈,收养了这个孩子却生生矮了一辈,是你阿爹占了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