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奴们将董明和带来的猎物架上火烤,不一会儿肉香味就出来了。
楼安宁嘴里塞满宁大叔出品的食物,眼睛还忍不住那边瞟,因为这即将入口的美食,眼睛笑得弯弯的。
秦奚面对自己最崇拜的董明和师兄,连脊背都比平时挺得直了些。也顾不上和楼安宁这馋鬼抢食,凑在跟前与董明和说话:“明和师兄是三月及冠,对吗?”
“秦奚师弟是想来参加我的冠礼?”
董明和一语中的。
秦奚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模样让准备逗他玩的董明和都不好意思继续了。再看鼓着嘴的楼安宁如出一辙的神情,董明和扛不住道:“当然欢迎。到时候我都给你们发请帖,想来就来吧。”
“真的吗!”
“太好了!”
秦奚和楼安宁欢呼。
冠礼是大靖男子一生最重要的仪式,能被邀请观礼的都是亲朋好友。得到邀请,对于对强者有着强烈崇拜和模仿心理的小小少年来说,可是一个极大的荣幸啊。
黄煜笑起来,这些小师弟还真是活泼得很。
朱定北难得见他,也不管秦奚不满的嚷嚷,挤开他自己和董明和谈天论地地说起来。
董明和道:“刚才远远看见你们射风筝,定北师弟的箭法着实了得。上一次邀你一试你还谦虚,今天叫我遇上,不如我们也比划比划?”
朱定北抬了抬手,“明和师兄胜之不武吧。”
他现在这小胳膊小腿的,技巧尚可,但力量实在不行。与董明和这样的内行高手过手,和秦奚那样的牛刀小试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对上他胜算很小。
董明和笑起来:“师弟一年未见,怎么不见长?”
朱定北翻了个白眼,“厚积薄发,你不懂。”
“哈哈,我不懂,哈哈哈,你小子太有意思了!”
董明和狂笑不止,倒是黄煜在一旁道:“师弟请过大夫吗?这可不是小事。”
洛京世家子弟的培养非常用心,男子甚至比女子还要有讲究。
因为朝廷选官对男子的相貌有极大要求,律法中便有仕官残疾毁容者绝不可取这一条。都说□□好美,下面的人有样学样,使得大靖开国时官场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士官长相越好,在官场也越混得开。几百年下来,这选官的要求未降低反而越来越挑剔。
若是矮如侏儒,那便是才华再好,也不如身形修长来的让人重视。
朱定北老大人似得叹了口气:“我身子骨好得很,应该是还没适应洛京的气候吧。”
除了这个解释,没病没灾的,他实在想不透自己为什么迟迟不长个子。
宁衡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不急。”
朱定北没好气地赶走他,就他最没资格说这句话。他们这伙人里宁衡本就生的最高大,而他们长个子的速度竟然没一个比得上他的,再这么长下去真是要上天了。
董明和道:“我对军中很是向往,师弟长在北疆,不如说些见闻让我一饱耳福如何?”
“军营里都那样,操练吃饭,操练睡觉。”
朱定北撇了撇嘴。见几人明显不满意的神色,眼珠子转了转,便说:
“一年到头只有除夕能热闹点。除夕那天,一半人站岗,一半人可以喝酒,每年调换。那些兵老爷喝了酒可了不得,有趣的事情就太多了。就说我阿爹的副将军,每年到那时候就扯嗓子哭,听我阿爹说,他从十五岁哭到四十岁了,每年的词都没换过。”
他忍不住笑起来,有些停不住话头,好似自己就是那十岁小儿依然在军营里四处乱窜,招猫逗狗。
“还有刘军医,平时可和善了。可是只要喝了酒,抓着人就要扎针,不把你浑身扎满不放人。后来每年除夕,伙头就会把猪皮单独留一块给他,让他扎着玩儿。”
董明和忍俊不禁,军营生活艰苦,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只是……
他看向黄煜,对方正被朱定北三言两语逗得发笑。他蓄满笑意的双眼那般清澈,一点也不见对未来的烦恼和迟疑,让人也跟着安定下来。
宁衡插嘴道:“是刘毅刘军医?”
“咦,长信侯爷耳目真是不能小看啊,居然连我朱家军的军医都知道?”朱定北玩笑。
宁衡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说道:“刘医丞被贬充军多年,如今太医院还没有人能出其左右。”
“怎么,阿衡现在10 董明和深感稀奇,当年宁衡还很小的时候便总捧着一本医书看。“那本医书你可看完了?”他比划了下那本厚的过分的书,实在是记忆犹新。
楼安宁喷笑,“还看着呢,哈哈。”
他想着,这辈子宁衡大概都看不完。
说笑间,野物便烤好了,众人一拥而上。
董明和挑中的活禽肉质就是嫩,口感极佳,几人满嘴流油,吃得十分满足。
秦奚和楼安宁吵嚷着要一同去打猎,董明和见缠不过,随口说下次有机会。但他和朱定北心里都明白,这只是成熟的大人哄骗小孩子的惯用语,若真有下一次……已不知是何年之后。
看着孩子们因为这句话而欢欣雀跃的模样,董明和轻咳了一声,转头对上黄煜戏谑的又带着安抚的目光,他抬手摸了摸黄煜的鬓发,对他笑了笑。
快活的时间总是嫌短,日暮西山小小少年们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各回各家。
临上马车时,朱定北回头看了眼翻身上马的董明和和黄煜,收回视线。
珍重。
他默默念了一句。
踏春归来后不久,宁衡几人相继收到董明和的请帖。
民间普通男儿的冠礼尚且被重视,官宦子弟的成年冠礼更是不容丝毫马虎。
如宰相府公子这般身份的,宴客名单往往早早就拟定了,提前一个月也会将请帖发给各家,以示郑重。
见添了几个孩子进来,董夫人便对董相埋怨儿子童心未泯:“这眼看着就要成人了,什么时候呀才能盼着他懂事一点。前回我同他说他的亲事,这孩子还是嘻嘻哈哈的一点不放在心上。你看别人家的孩子弱冠前多少都成家了?就算有没定亲的那也肯定相看了几家人家,哪像他!就是他兄长也没让我这么操心过……”
董相想的却是另外一方面。
这几个孩子虽说只是孩子,但背后的家族实在不容人忽视。
楼府秦家贾府都好说,只是那定北侯府……如此重要的礼节请到朱家的孩子并不是圣上想要看到的。
这还不算棘手,毕竟那只是个前途未卜的孩子,尚且在圣上的鼓掌之中。
只是请来长信侯爷便不妥了。
那位若是京中世家过多沾惹,必是祸事一件。宁衡年岁小的时候顾忌可以少些,但日后怕是要提醒自家儿子了。
远着些,对那孩子才是爱护。
听董夫人越说越气,董相忙收回心神,将手上的文书放下,安抚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凭你怎么操心他们的日子还是要自己过的。”
“哼,你倒是看得开。”
董夫人丢开墨锭,董相顺手将公文推远些免得溅上墨迹。
“我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么?他惯有自己的打算,这次连嘴上都不肯答应我,不是自己相看上了哪家姑娘怕我们不答应自己藏着主意,要么定是打着什么歪念头!我看呀,你再不好好管管他,等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说的什么胡话。明和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尽管放心吧。”
董相给夫人倒了一杯茶呈上,虽是责怪的话语却也没有平素在朝的严厉。
他本就是平和稳重的人,轻易不会对人说重话。对自己的结发妻子更是敬重有加,因此虽不认同她没完没了的担心,但也只能口头上附和或是斥责两句,并不阻拦。
“再则,他若是娶了媳妇回来,你就不难受了?明理媳妇还不是你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那孩子你嘴上不说,心里可不是还想着她抢走了你的宝贝儿子,私底下也总埋怨么。依你对明和的偏心眼儿,我瞧着能多留两年就多留两年,也给你自己顺顺心。”
“老爷!”
董夫人嗔了一声,夫妻俩不由得笑起来。
董相此时不明白知知莫若母,女人总有自己一套不可捉摸的直觉。
若非不安,董夫人又怎会如此忧心。
不曾想,竟被她一语成箴。
董明和的冠礼就在二十岁生辰当日。
三月中旬正是天气暖和时候,洛京是大靖的繁花圣地,晚春处处花团锦簇,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董相府中便是遍地兰草,各色兰花开遍,哪怕是那些未开花的也是姿态青葱,隽雅无双。
洛京不论男女,及笄或是冠礼时候长辈都会特意挑选出一种花草给孩子祈福。
在这繁花盛开的时节,董相特意选中淡雅的兰草,便就是祈愿着二儿子能少一份少年意气的浮躁,多一分兰草的清雅平和。
董相二公子董明和的冠礼隆重非常,单看给他授冠的人便可见一斑。
正是久不在人前现身的陈阁老!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陈阁老不甚雄浑却令人凝神聚精的语调说着祝词。
话毕,才将跪在地上的董明和扶起来。
他正了正董明和的束冠,轻声道:“孩子,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无需犹豫。”
董明和眉眼一颤,俯身恭敬道:“是!谨行铭记于心。”
陈阁老笑起来。
耄耋老人眼中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包容与睿智。
孩子啊,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不是不能犯错,而是——坚守本心。
放手去做,不要犹豫。不忘初心,不要后悔。
终会成功。
第30章 判决邸报
董明和冠礼之后数日,秦奚几人还对当日的盛况津津乐道。
不等这趟热度消散,一个消息再一次让这位董家二公子跃居洛京世家话题榜首。
董明和不辞而别。
初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秦奚和楼安宁都傻眼了。
贾家铭百思不得其解,楼安康下意识地看向宁衡,却发现不仅宁衡神色淡然,就连朱定北也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
“你们早猜到了?”
他不由问。
宁衡看朱定北,见他不言语,便说:“洛京格局太小。明和师兄看到的从来不是高坐上的人,而是天下黎民。”
好男儿,有雄心壮志的抱负是不够的。
更重要的是,实现这个抱负的义无反顾和坚持。
董明和能舍下相府二公子的身份,以及相府安排好的康庄仕途,这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秦奚咬咬牙,他虽心惊于董明和的决定,更多的却是血脉里因为他的不羁而生出的认同感和沸腾的想要追随的心情。
“阿衡说的对。不上战场的士兵不是好将军!”
他祖辈和父辈世代守护着洛京,但他们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军。洛京的繁华安逸从来不是他们所追求的,因此他们对儿孙说起更多的,都是那辽阔的疆域,血雨腥风却无怨无悔的战场。
秦奚家学如此,对于血战沙场的豪迈有着天然的向往。
楼安康不由得看向朱定北。
没有上过战场的少年尚且如此憧憬,这个从沙场上被迫困守洛京从此注定要碌碌无为的朱家儿郎,大概比谁都……不甘心吧。
贾家铭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明和师兄的做法过于激烈了。我听说,董夫人这些天日日以泪洗面,他这样做,终究还是亏欠了生养的父母。”
秦奚张了张嘴想要替董明和辩护,口拙如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连董相也病了一回。”贾家铭对于董明和的做法实在无法理解。
父母在,不远游。
他不是迂腐到要让董明和做到这个地步的学究,他只是不明白,分明董明和可以说服父母,可以正大光明地参军。
为什么偏要选择这样的下策呢?
朱定北呸了一声吐掉口中的衔草,从草地上坐直,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迫不得已罢了。”
见他们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朱定北笑出声来:“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明和师兄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那么多弯弯绕绕。等咱们大靖多了一位大将军,到时候,谁还会追究当年。你们啊,就是先吃萝卜淡操心,下午武夫子不是说要测试骑射吗?有这个时间还不如临阵摸一摸佛脚。”
贾家铭料想到今天下午的惨状,果然不再言语了。
几个孩子火烧屁股似得往进学府的骑射场赶,生怕到的晚了,好弓箭好马都被别人抢走。
朱定北看着他们飞奔的背影,贾家铭被秦奚拖着踉踉跄跄,孩子们眼中一片放晴的明朗,哪里还有方才的阴霾和担忧。
很多事情,都会遵循一样的轨迹。
不论是董明和,还是朱家。
他只是无法确定,有他的干预,是否结局会有不同呢。
但愿……这一世,那位海王大将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吧。
宁衡站在他身侧,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拍了拍他的头。
“别担心。”
朱定北知道他会错意以为自己担心董明和的安全和前途,便也笑笑不说。
“长生!快跟上啊,磨磨唧唧地干啥呢?”
秦奚大叫,楼安宁甩开兄长,跑回来拉着朱定北:“快走,不能让秦奚抢先了!”
秦奚见状,心急如焚好似恶犬在追一般地狂奔起来。贾家铭跟在一旁跑的快断了气,竟也没被落下。
宁衡大步跟在几人身后,看朱定北回头对他扬手催促。那明媚的阳光点滴细碎在他眼睛里,似乎也将温暖渗入了那双清透的眸子。
董明和离京的消息沸沸扬扬传了很长时间,在国子学成为第一大轰动事件。
直到,关于丽嫔子嗣毒杀案最终判决的邸报出来,顶替它成为头一件热闻。
历时将近两个月的探查,国子学的学子们未从家中父辈口中得知这件事的进展,在人前也闭口不谈。直到判处的邸报出来,仿佛才让他们想起这件开年来的惊骇事件。
贞元二十一年,三月末。
皇嗣惨遭毒杀,贞元皇帝雷霆一怒。宗人府主审,刑部大理石御史台三司协理,彻查定论。
凶手系为贬为下等宫奴的罪官之女,郑氏。
敕令将郑氏流放交州的三亲九族就地斩首,其沦为女奴的女眷以火刑除秽,不得安葬。藏匿者,同罪。
皇后失职,管理后宫不当,责令罚奉三年,凤令暂封悬,委贵妃淑妃贤妃三妃协理宫务,以观后效。
皇后上呈请罪折,拜谢隆恩。
不论此间事态如何暗潮汹涌,皇嗣毒杀案由贞元皇帝御笔朱批,就此结案。
百官不敢异议,私底下虽有言论但也不敢摆在明面上,就连家族子弟也下了严令,不准妄议朝局。
秦奚也只敢在朱定北几人面前不服,却不是因为皇帝罚得不够重或有所偏颇,而是因为自己外祖。
“丽嫔姨母也是受害人,陛下怎能因为子嗣未保而迁怒姨母呢?我阿娘前日进宫请安,陈妃姨母和丽嫔姨母面容都十分憔悴,陛下……自诞下死胎后就一步也未曾踏入过两位姨母的宫殿。”
他一个未在□□上开窍的少年也明白,不得夫家爱重的女儿家将会是如何凄苦。
何况是捧红踩白的后宫,皇帝的冷落将会是妃嫔的致命之处。
“而且,谁不知道当年郑家九族获罪就是我阿公主审。陛下他……这难道是我陈家咎由自取吗?”
之前说是皇后杀子,秦奚虽然不尽相信,但心里认定是后宫出的鬼祟。
如今罪魁祸首揪出一个郑家,又是皇帝陛下亲自定罪的,竟再无翻案可能。
实在可恨!
他就不信郑家背后没有人,否则一个九族流放,沦为官奴的小女子哪来的能耐在丽嫔临盆的时候动手脚?
秦奚狠狠砸在树干上。定局已成,不消别人说,他也明白。旨意是皇帝陛下说的,别说他,就是自己的祖父和外祖都不可能更改他的旨意,只能认命。
朱定北嘲讽一笑。
那个郑家到底是不是元凶,可还不一定呢。
就算郑家恨陈阁老,当年的陈宰相可也只不过是皇帝的马前驱,这因果也不会落到陈阁老头上,更不该报复在一个闺阁女子身上。
况且那郑家犯的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当年的郑太妃自刎请罪,依然没能保住郑家。
皇帝恩义,不杀郑家人,只将九族流放,由此赢得仁德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