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朱定北的伤势说重不重,但到底伤筋动骨,劳累老夫人掉了好些眼泪。
朱家五位姐妹匆匆赶回娘家探望自不多提,宁衡则每日来镇北侯府探望,雷打不动。
朱定北在家中将养,每日食补,硬生生将脸吃圆了一圈,不过数日竟就让他觉得活动起来比平时笨重许多。家中长辈一片好意,加之他每每透露不想修养的意思老夫人便苦口婆心,末了又抹眼泪,朱定北不敢违抗,私下里对宁衡抱怨:“再这样下去,肉都横着长了,再过几天,你就能看见第二个齐三少啦。”
齐三,黄品学堂里的胖少爷,去岁还扬言减重,可这大半年过去,他就瞧见对方脸上的肉越堆越多。
“挺好的。”
宁衡酒窝乍现,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见他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便眉眼都是笑。
朱定北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拍下去。
两人正有说有笑,忽然听几道急促的脚步声,一人推门大步冲了进来:“阿衡救命啊!”
却是气喘吁吁的秦奚。
他的小厮和镇北侯府通报的家丁被他甩开一步,此时正扶着门,几乎站不直了。
宁衡皱了皱眉,朱定北忙问:“怎么了?”
秦奚一擦汗,急声道:“我刚刚回家里,贾中书不知怎么突然罚了十一,还,还说要把他弄回荆州老家,弱冠之前不得回京!”
朱定北眉峰一跳,“怎么会——是马太傅找贾中书说了什么吗?”
“我哪儿还问那么多,你们快想想办法,绝对不能让十一离京。”
秦奚急的满头热汗,他与贾家铭同车从国子学回府,才下马车贾家铭就被贾府家丁带回府中,不一会儿就传出十一被训斥受罚的事。他心里急的不行,其他几位挚友不是病就是伤,于是他就赶到长信侯府找宁衡帮忙,听说他在这里,又匆匆转马过来。
朱定北:“十一现在如何?”
秦奚六神无主,听一句答一句:“被罚跪在祠堂里,贾府里打听到的消息,贾中书要让他跪满三天三夜,然后就把他送走,国子学也不准他上了。”
宁衡见朱定北紧皱眉头,正开口要说什么,就听他冷静道:“阿衡,你派人与史夫子疏通,请他明日到贾府,言明十一功底深厚要将他转入天品学堂,并让他向贾中书保举十一入考明年春闱童试。秦奚,你想办法去见秦奚,同他说明我的提议,他会明白该如何应对。”
宁衡微怔,没想到电光火石之间,朱定北竟然就有了如此决断!
他绷着脸忍住满怀骄傲的笑,点头道:“我去安排。”
秦奚还摸不着头脑:“这……那就没办法把十一现在弄出来吗,让他在祠堂里跪一晚他怎么受得了——”
“只能委屈他了。”
这里面的门道说起来太复杂,他也没有和秦奚多说。这件事虽然错在马超,但远宁侯府唯一的嫡孙,陛下钦封的世孙也确实是被本该身在局外的贾家铭重创,他此时表现弱势,对他才是有利的。
“可是你要十一去童试,万一——”
“废话少说,你还想不想十一留在京城?”
“可是你还要他去天品学堂……”
“荆州和天品学堂,你想他在哪儿?”
秦奚不说话了,又风风火火地离开。
宁衡的随从已经领命去办此事,他坐回原位,看着垂眸静思的朱定北,眼睛一眨不眨。
朱定北正在想这个安排是否有不妥当之处和后面可能出现的各种麻烦该如何应对,才回身就见宁衡直勾勾地看着他,打了个激灵道:“你盯着我干什么?你还有其他法子?”
宁衡摇了摇头,“办法有很多,只有这一个能够兵不血刃,直接有效……长生,你好聪明。”
朱定北被他夸赞之词说得一笑,说道:“我也就剩这么一点急智可用了。”
宁衡又摇头,他知道长生一直聪明果决,有勇有谋。只是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能在分毫之间就想到上上的对策,好似所有的问题到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一般,让人觉得安心又佩服。
“十一就是太安静。同样是庶子,十一的能力学识不必贾八贾九逊色,可他不想要他们的风光,也不在意贾中书的重视……这对他在贾家的处境,不是一件好事。”
贾中书如此轻易责罚贾家铭,连遣送回老家的话也能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一方面是他儿子太多,一方面则是他一贯没将这个幺子放在心里。
无为,无争,恬静淡然,是贾家铭让人亲近的优点,可在贾家就难免要受磋磨。
朱定北前世可也听说过这位刚正不阿的贾中书对家中最末的十二子宠溺纵容的事迹,生生将贾十二宠成了京中一霸,小小年纪便为非作歹。
甚至有一次还闹到了御前,可还是被贾中书给保全下来,之后的疼宠也不见少半分。
可见贾中书也不是不懂疼爱幼子的,会哭会闹的孩子才是他的心头好……唔,他想起来,那贾十二这两年该出娘胎了吧。
朱定北想着想着便走了神,宁衡不得不捏了捏他的脸,见他看向自己,才松开手。
朱定北悻悻一笑,接着道:“以马超的伤势,今年春闱是没想头了。少了一个劲敌,以十一的本事,定能展露头角。虽然有些惹眼,不过也好过现在谁都拿他当软柿子捏。”
“……你很在意他。”
宁衡凝眸看着朱定北。
后者愣了下,而后笑道:“哟,长信侯爷这是吃味了?安心,你在我心里,那是凡夫俗子不可比拟的,若是往后你倒霉,小爷我也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宁衡:“……”
难道他要盼着自己倒霉的时候么。
朱定北收了嬉皮笑脸,叹了声道:“现在想来我仍觉意外,十一平素温温淡淡的娇羞模样没想到骨子里却藏着几分血性。虽然冲动坏事,不过他当时凶狠的模样,当真深得我心!”
宁衡不冷不淡道:“人总有逆鳞。若是那日换做是你我或是楼大楼二,以贾十一的理智绝不会做出伤敌自损的事。”
他话里藏话,这是看不过朱定北将贾十一看得与他一般重要了。
朱定北抿嘴一笑,“他与秦奚本就要好,秦奚待他如何,他便待秦奚如何。咱们这几个人,安宁天真懵懂,安康体贴保守,十一冷静不争。唯有秦奚这孩子,哪怕总是给人添乱,看似傻里傻气但却心眼通透,对谁都报以一万分真诚。”
“我呢?”
“……长信侯爷嘛,”朱定北顿住,似乎在想着说辞,见宁衡脸色越绷越紧,他忽然坏笑道:“不告诉你。”
宁衡瞪了他一眼,“你若说明,我也同你说,我看你如何。”
朱定北切了一声,摆手道:“我不用猜都知道。”
“哦?”
“哈哈,长信侯爷眼里,小爷我自然是千般好,万般好。你说我说的可对?”
宁衡:“……”
何谓皮厚如城墙,他今日可算见识了。
第二日一早,史夫子果然登门造访贾府。
贾中书下朝回府后,没换朝服便匆匆赶来见他。这位史夫子虽然在国子学进学府黄品学堂任教,但不说他的出身高贵,便是他自己也是进学府的掌执,声望极高,怠慢不得。
二人见过礼,贾中书一面派人给他添热茶,一面问道:“史先生今日光临寒舍,可是家中劣子在学府中闯了祸事?”
史夫子闻声笑道:“恰恰相反,贵公子在学府中表现大善,我今日便是想与中书大人商量,是否允准令公子考取今次春闱?”
贾中书先是一惊,而后大喜道:“承蒙先生高看,竖子能得此殊荣,我哪里会反对。虽然家丰年纪尚小,但能得先生青睐,我须得让他放手一搏。”
“中书大人误会了。”
“……什么?”
史夫子笑道:“老夫所言不是府中十公子,而是我亲自教导的,排行十一的小公子。”
“家铭?!”
贾中书的吃惊毫不作伪,他怎么也想不到,在家在外都没有闷声不响的幺子,竟然能得史夫子这般看中。
“可他一直在黄品学府,我唯恐他辜负先生好意。”
这也是贾中书为什么一直看不上贾家铭的原因,贾府中学问最差的孩子也能在地品学堂进学,唯有这个什么都不出彩的愚钝十一子,从蒙学开始便一直在最差的黄品学府中止步不前,没给他挣过一分脸面。
史夫子听出他话中迟疑,说道:“今年的黄品学府里却是有那么几个不爱出风头的孩子。我也有意让十一公子转入天品学堂中,让几位夫子专门教导。”
贾中书掩下眼中意外,道:“如此安排自然最好,不过,我只怕若是无法中的,坏了那孩子的心性。”
史夫子却没有这个担心,直言道:“其他我不敢说,十一公子是我亲自教导的,他的功底我很放心。原本他年纪还是太小了些,学堂里又有意保荐太傅府上的小世孙参考,我便想让他缓三年,以免同窗争锋太过。”
“可惜好事多磨,马世孙因伤病赶不上明年春闱,必然要在三年后参考……呵呵,老夫手中两名得意弟子,也有些野心想得两位小魁首与我脸上贴金。只是十一公子毕竟年幼,我只怕中书大人舍不得令公子吃苦。”
贾中书听到魁首二字已经是眼皮一跳,万万没想到史夫子竟然有如此言论。
他简直要猜疑史夫子是将其他人错认为自己的十一子了,咳了一声道:“我原本也担心他与他十哥年纪太小,想再留三年……”
“中书大人莫非信不过老夫的眼光?”
“怎么会,先生桃李满天下,是驴是马,谁能逃过您的慧眼。”
史夫子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显然因他这番话心中十分开怀,但还是谦逊道:“不敢当。要论桃李,天下名儒恐怕无一人能出陈阁老左右。便是他也对十一公子赞誉有加,老夫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来向中书大人讨这个人情罢了。”
陈阁老!
贾中书气息微微一顿,心中的那些不以为然戛然而散。
昨日,养好了脸上青肿的马太傅找上他,言说贾十一将马超推下马险些瘫痪耽误了一届科考的事,更放话说,若不秉公处置,往后马贾二府再无情面。他家中还有几个在国子学备考的庶子,走的都是文儒仕途,要与马太傅及他的门生打交道的地方太多了,不能因为老十一而耽误那么多孩子的前途。
因此他昨日才会那般大发雷霆。
可就是算曾经的帝师,要论在儒林中的声望也只能望陈阁老的项背。
客客气气的将史夫子送走后,贾中书回身道:
“将十一带到我书房来。”
第70章 狼牙陪葬
第七十章
“神了,长生你是在太神了!”
隔了一日,下学时分,除了宁衡之外,秦奚贾家铭和楼安康也来到镇北侯府探望养伤中的朱定北,甫一见面,秦奚便兴冲冲地扑上前嚷道。
宁衡一把揪住他的后脖子,向后一丢,楼安康劝阻的声音同时落下:“仔细长生的手!”
秦奚踉跄了两步站稳了,讪讪一笑,忙搬了矮凳往朱定北身边坐下,接着道:“长生,我们照你说的办了,贾中书果然没有再罚十一,还把他的住处换到前院暖阁去了。”
贾家铭跪了一晚,腿脚到现在还不麻利,但还是站直了,对朱定北行了一礼,道:“长生,谢谢你。”
“和我客气什么。我也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咱们英勇就义的大英雄呢。”
说着,坏笑着对贾家铭挤了挤眼睛。
贾家铭脸上腾得一片通红,窘迫道:“求你们快忘了这件事吧。”真是丢人至极,枉他自以为冷静自持,这种需要别人善后的蠢事都是秦奚和楼安宁才会干的,没想到,自己还办出这么一件大事来,都闹到御前去了。
朱定北和秦奚哈哈大笑,“可不能,这事说什么得记一辈子,往后说给你孙子听也让他们见识一下十一大爷的威猛。”
贾家铭:“……”
楼安康忍住笑,有些自责道:“这些天我都疏忽了,竟不知道十一受了这么大的苦处,没帮上忙。”
贾家铭还没说话,秦奚就摆摆手道:“你就看着楼二那个胆小鬼吧,我听说他还做噩梦哭了呢,肯定黏着你,让你抱着才敢睡觉吧。”
朱定北噗嗤一声,楼安康颇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维护胞弟道:“阿爷胡说的,他只是发烧说了胡话。”
朱定北便问道:“他的病怎么样了,还没好利索吗?”
养了快十天,他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楼安康长叹了一口气:“早两天就好了,不过……他那天哭得太丢人,不好意思见你们呢。”
秦奚快笑翻天了,大声道:“就怪我那天也吓得半死,没好好看他鬼哭狼嚎的模样。”
楼安康失笑,而后正了脸道:“我倒是没那么怕,所以,”他顿了顿,看向秦奚,“那天咱们秦将军掉金豆子的样子,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呢。”
这下秦奚笑不出来了。
贾家铭捂住嘴,等把笑忍过去了,才松开道:“只是这一次,马太傅恐怕都把咱们记恨上了,往后不知道会不会让学府中的夫子为难咱们。”
“不会的。”楼安康道,“那日阿爷说陛下明言让咱们几家好好相处,他再不高兴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秦奚则是道:“肯定不会啦,太傅都要被元帅吓破胆了,他要是敢这么做,朱家阿爷肯定还得揍他!”
“咳咳。”
朱定北清了清嗓子,睨了秦奚一眼。
秦奚毫无所觉,还亢奋着说道:“朱阿爷实在太厉害了,就带着五十府兵,就把远宁侯府打得落花流水,哈哈,往后马家的人肯定见到长生就得绕道。”
宁衡没忍住笑了一声。
朱定北朝天翻了个白眼,“是啊,你阿爷也不赖,前两天和我阿爷喝酒,还说哪天也要带人把马太傅堵到巷子里套麻袋揍一顿呢。你们呀,还真是家学渊博。”
饶是秦奚迟钝,也忍不住脸红:“回头我会同他说的,套麻袋打人太逊色了。”
朱定北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楼安康听他们那两位军伍长辈取笑了一顿,才问贾家铭道:“十一今日在天品学堂可还顺利?”
贾家铭点了点头,“我都好。”
秦奚转头过来道:“十一与我们天各一方,我们可冷清了。”
贾家铭笑起来,“待长生和安宁复学就好了。”
他还有宁衡楼安康都不是话多的人,也难为秦奚在那里憋闷了。
秦奚却道:“十一,等你考了童试,还回来吗?”
众人:“……”
楼安康看不过眼地扭过头,对贾家铭道:“十一你安心备考,别理他。”
贾家铭点头,心中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失落。他是个习惯寂寞的人,可没想到现在却不能像以前一样坦然面对一个人的冷清了。而后他听见秦奚说:“也是啊,十一你不用担心,等我阿公会来,我带你去他那儿玩,回头你肯定考状元哩。”
贾家铭脸上蓦地盛放一个夺目的笑容。
不日,楼安宁终于在家闷得无聊顾不上脸面问题,复学了。到了九月末,朱定北的手掌长了粉色嫩肉,手骨完全复原时,出使鲜卑府的两位钦差也终于回京。
他们如何复命不提,让朱定北高兴的是,他阿爹阿娘还有阿兄都托陈阁老给他带了一箱子礼物。
老夫人见他高兴地将箱子里的玩意儿摆在长榻上,在一旁笑着说:“你阿爹上月寄回家书,还说你回京玩疯了不给他们去信呢。今次收了这些宝贝,可得写满一张纸,好堵住你阿爹的嘴呀。”
朱定北哼了声,“阿爹嫌弃我字写得难看,本想练好了字让他开开眼,不过他等不及了,我便献丑啦。”
老夫人听了直笑。
到晚间老侯爷回府,朱定北已在前院书房中等他。
见孙儿手中把玩着一个东珠,桌上还摆着一个玉如意,老侯爷嘿地一笑:“乖孙儿,这是孝敬阿爷的?”说着便上手重重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朱定北把手上的东珠和玉如意放在一起,等老侯爷坐下来后,给他端了一碗茶水,说:“阿爹把鲜卑酋长的坟掏了。”
“噗。”
正喝茶的老侯爷没防备地呛了一口,“你说什么?”
朱定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阿爷,狼牙山除了这些坟头,也没什么好找的。”所以,他阿爹挖坟不是很正常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