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囝在下午一时收档后会推板车回到城东宅中,而范禹则会在向晚时分与祖辛下来送饭菜以及收钱。
他们山下的伙食相当好,或许也是因范禹越来越有得赚,故而能供应的饭菜也越来越好。竟每三、四天都会让他们吃一次蒸米饭,是真的颗粒饱满、柔白晶莹的米饭满满一碗,还冒出一个尖儿来那样多的一碗米饭每人一碗给他们吃,男人就大碗,十岁小囝吃不下多少就只一只小碗的量。米在这个地方是一种“奢侈品”,不是商贾仕宦之家的人基本上是不会拿米来这样奢侈地蒸来吃的。
而这时的婆婆已基本上不再做任何有关蒸灰麦包的事情了,她也只需要管好家中那块菜地与这一大宅子人的伙食就行。她从原本的灰麦包买卖中全然脱离了出来,而做起了支持这群人的“勤务”工作。且她现如今连麦子也不用买了,都是范禹在购入食材原料,但是范禹许她灰麦包供多少间大康分号就分多少间赚得的麦包钱的六成与她。
再后来,他们山上的人都嫌每日往山下送饭送菜太麻烦,故而由宅中几人合力在山下宅子里的西北角上的一间后罩房里搭了灶,建了一个火房,有时婆婆午饭、晚饭都在山下直接做,并与宅子里的人一起吃,吃了饭才上山来。山下宅子里的人也都很喜欢婆婆,尤其是那些囝,可能从小就没有爹娘疼,现在遇见一个慈爱的老婆婆,就都喜欢围着她。
而山上多数时候午饭、晚饭没人做,祖辛就让婆婆教他煮饭,再接着就变成是祖辛时常在上面到了点就煮饭给他和范禹两个人吃。一开始真有点难吃,范禹忍了两天没说,本来想着不如厚着脸皮再去祟侯免那里蹭饭的,因他后来都不亲自在档口上做买卖了,就在中午时不到祟侯免那儿吃饭了,他将这件事视作一件憾事。哪知祖辛再又过了没两天就将饭越煮越好了,他也就安心在家呆着吃饭了。
其实本是可由他来做饭的,因他本人这方面手艺好,可是他因连日以来总想着与计划着上北边去买三角麦这事,就总是提不起劲来做饭,嫌麻烦。
他因自己家中的三角麦存得不多了,只余一个半月的量。听婆婆说北边的城要寒一些,那里长的三角麦的谷壳是嫩青色的,一点儿也不像这边山后头长的三角麦那样是青黑色的。婆婆说那边的三角麦比这边的要甜许多,倒是常年有得卖,那边人会去种那个且会将那个摆在米粮铺子里卖,虽说也是贱价的一种粮食,因为只要不会弄,就吃起来相当粗糙,且不易弄精细了,可毕竟比鱼女城这边方便些,在鱼女城中这一种粮食是不会被摆在米粮铺子里的,且也没人种,都是些山背面自然长的。
范禹问婆婆这三角麦在鱼女城周围是不是只有他们住的这处山头有,婆婆说倒也不是,还有另两座山头上也有。范禹则想着明年一到采收这种野长的三角麦的时节就要发派宅中人手都出动了去将那些山头的三角麦都采了来,这样就有比今年更多的免费的野生三角麦用了。而今年到了眼下这会儿也别无他法,只得上北边一趟去购买回来以补足这段时间存货不足的空缺。
他本是一直在犹豫着到底是自己亲自去还是让婆婆代去一趟。因他做呱呱的手艺很难学,如若要教给婆婆,就要花不少时间,还不知教得会教不会,就怕婆婆火候掌握不好,把呱呱在黑锅里弄焦了、不好回性。可他又想亲自去一趟,因他想着要看看别的城中的饮食状况与米粮、点心铺子里都卖着些什么吃的。
他思虑了两天,决定要婆婆学做呱呱,说他要亲自往北去一趟,沿途看看。这一来一回得二十来天。那这二十天的呱呱就都得婆婆亲自掌勺来做。
哪知婆婆在这上头很有天份,竟教了三天后,就做得非常到位。而他们又因为舍不得本就所剩不多的三角麦,故而只是婆婆每天早上四时半左右就跟着起来,由范禹一边做,婆婆一边跟着学。而并不能特意分出一部分三角麦来让婆婆练习,好在婆婆学得快,且平时本来起得也早,早上五时多也就起来了,现在顶多就是早起几十分钟罢了。
于是原计教学十天的现如今就缩减成了三天,而范禹则开始收拾起了行囊,预备往北去一趟。在出发前,正好是他与大康酒楼约好的十五日之期,他那一早和宅中两名工匠将十间分号要的货都带了去在大启街上的大康酒楼,再由在大启街上的大康酒楼集中分散去本城中的另两间分号,与差马车发往临近的三座城中的其余七间酒楼。范禹只跟这边酒楼总地收一次钱款就行了。他在临行前将这事交与婆婆去做,婆婆将在他不在的那二十来天全权代替他的位置。
他见这边城中一切就目前来讲算是都妥当了,就放心前往了。
他这趟往北并没有用上自己买的那匹白马,因他不会驾马车,于是只在租赁马车的场子里赁了辆马车就出发了。什么也没带,只随身带了一小包买粮要用的锭与一些散的钱串子以作路途上的花销,还有的就是带了两身衣裳。
这趟往北是去伯甲城,途中行至一半,经汝县。县外有一片密林。
林中有一不阔的小道,一看就是被南来北往的马车的马蹄与轱辘轧多了给轧出来的天然的路。
范禹只在入林前揭开车舆前的油布帘栊看过一回这林子,见林木虽密,可地上道路的痕迹明显,想着该是常有马车在上来来往往,也就不怕了。且这马车夫常拉雇车的雇主穿州过省的,应该也是一个熟路的行家,不会冒然往危险地方走的。
只是走着走着,范禹觉得身周有些湿滋滋的,像是水气很大的样子,且前头驾马的马车夫像是也渐渐地驾得慢了下来。他先是揭开侧面一块作车窗帘子的挡布,见外头一片霾晦,本是咫尺之外的夹道树木,竟这样就分辨不清了。范禹觉得像是下雾,却又不能确定,便放下挡布,朝前一步揭了前头帘栊,问车夫大哥:“大哥,可是林子里的瘴气。”车夫大哥说道:“东家,别担心,这处林子形成不了瘴气的,这个是下雾。”马车夫管来雇车的车主一律全都称作“东家”。
车夫大哥又说:“我将这车先靠边儿停一阵子,等这雾散些了我就再往前头赶。”范禹说:“行的,行的。”
两人一个在车外驾车的座上,一个在车内这样地干坐了一刻钟左右,也不见这雾散,外头车夫大哥抱怨了一句,说:“早上就见着有迹象像是要下雾的,哪里想到等我们进了这林子才下,一下还这样久。”里头范禹刚想应两句话搭腔,哪知这时他们的马车车身像是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范禹下意识的捏紧了在身边放着的装钱的布包。
直到外头有一个哑暗阴沉的声音说道:“把车上的钱财都交出来。”范禹的心一紧,知道兴许之前马车身被这人踹了一脚,才猛地晃动了一下子,他虽不舍,可却马上准备把布包递出去,并还要求他别伤及他以及前头车夫大哥的性命。因他听车外有不少纷杂的声音,有脚步声,也有衣物摩擦的声音。想来这马车该是被包围了的,也不知外头车夫大哥怎样了。
他自知现下身体弱,与这些人难以敌对,他已不是以前的他了,以前的他一副刚肠,长得高壮,还有一定的武力,若是那时的他,就算寡不敌众,也不至于像眼下这般不镇静。
他因有这一份自知之明,便沉静不下来,只是抖着双手,将小布包由侧面的挡布递了出去,说道:“大哥,我带的都给你们,你别杀我们。”
外头那人一把扯下那布包,范禹坐在车舆内,一块挡布隔断了他与外面的人,但他似乎由刚刚揭开挡布那一刹那瞥见外面的雾像是已散了些去了。他等在车舆内,时间像是止住了一般。他等着外头那人放了他们。
哪知这时外头那人一声怒吼:“什么!就这么点!”说着,一把刀由挡布处直插了进来,也不管那布后有没有人,还好范禹反应快,身体往车座下面的地板上一滑,躲过了那一刀。
就在他以为下一秒就又要去死了时,外头那伙人像是跟人打了起来。再接下来,车舆有几下猛烈的摇晃,整个翻了过来。范禹被翻了出来,跟着他就狼狈地要往一侧就近的树底下爬,这时有两个正猛烈打斗着的人中靠近他的那一个一只大脚就要照着他现在那条根本不精壮、反倒显得有些枯瘦的腰部踏下去。那人根本没想到脚下边有人,只管跟他前面那个打着。
范禹也不知道有人的脚要踩下来,只知道用两个手肘作支撑拼命住树下爬。这时他被人扯着滚往了右侧,暂且他那条腰算是保住了,不至于被废掉。
范禹也没顾着看救他这人是谁,这时雾几乎都散开了,他只往翻了的马车那边看了一眼,见马还站着,但车夫大哥倒在车边,不知性命还有没有了。
他一紧张,往前倾了一下身,又抬眼一看,竟见着抱着自己的那人原是肥男人的朋友、祟侯免的死对头、老是来买自己最后那一碗呱呱的男人、用鸭腿饭来无耻地引诱自己的人。想了一圈,什么标签都给他贴上了,可就是想不起来这人叫什么名字。
这时,这人向车舆那边喊了一句:“打快点,就几个人你们要打到明天去吗?”一说,那些该是他手下的人也不知是不是被打了鸡血,竟像是打得更认真了似的,再没两下,就解决了那一群匪,逃的逃,散的散,活捉的活捉。
范禹还被这被他贴了一堆标签却不知名姓的男人搂着,他先是伸着脖子看那个车夫大哥,见他动了动,被人扶了起来,也就放心了。再伸长了脖子看被活捉的那几个当中可有哪个是拿着他那只装钱的布包的,哪知哪一个手里都没有他那只布包,想着定是被逃走的那几个当中的人带走了。他一阵心灰意懒,脖子往回一收,连带着身体也往后一收一坐,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
他忽然一想,不对!复又抬眼看向还搂着自己的那人,带着一种说不清是探询还是什么的深意,就这样凝望着。
这一刻,这两人心里都有了一个误会。
范禹误会许是这人使人来打劫,跟着又救下自己与车夫大哥,跟着自己钱财也没有了,就得向他求助,他也好籍故接近自己,好商量一些买卖上合作的事情。
而这真是一个误会,这夏侯乙虽是一直以来都想着要找些什么机会接近他,也好从他表哥那里将生意的机会抢到手,可这一次的事情却确实非出自他的排布。全然就是一次偶遇,夏侯乙也刚巧要往北面的伯甲城去,他在那处有别邸,且他其实更喜欢住在伯甲城,总是觉得伯甲城比起鱼女城更适合他自己本身的性子。他前些时日被这个范禹与他表哥气得不行,又一直苦于无机会接近这个范禹以截取做买卖的机遇,就想着先回伯甲城住上十来日,保不定就想到了些什么妙法以供他回来再斗倒那个大康酒楼。哪知途中就遇上了这样一桩事,倒是帮了他不少。不过真不是他安排出来的,却叫范禹误以为是他安排的。
而这夏侯乙也误会了一件事,他就这样搂着范禹,还见这小个儿仰头带着这样一番深意地望向自己。他想着这小个儿定是因被自己救了而感激,且再一仰头发现救下他的是这样一个风流高逸、样貌非凡的男人,心里早该化成了一滩水,这时也早该被迷得无可不可,兴许连先前发生了那样一件惊险的事都已被忘掉了。
而这也真是一个误会。这个范禹本身对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在他原本那个世界,他是一个对男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对女人有点儿兴趣,对钱最有兴趣的人。而到了如今这个世界里生活,他一上来就是一个未成年,起码在他心里他现在这个约十五的年纪就是一个未成年的年纪,哪里就来谈这些事情了,起码以他一个刻板的心性来说,就认为十五时还是先别说这些事情为好。且他一开始还活得朝不保夕的,还没饱暖呢,哪里就来思淫^欲了呢。所以自从他来了这个世界扎根生活下来,他就变成了一个对男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对女人也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只对钱有兴趣的人。
虽说他一早意识到兴许某一日,这身体原本的一些惯性会跳脱出来影响他,比方说,这身体原本作为一个囝,是会天然地倾向于喜欢男人的,可这种惯性还不知哪一日才会最终显露出来。且就算到了他十八、十九又或是二十了,这一种惯性的心性显露了出来了,可最终能不能操控他、压制住原本的他的想法也是不得而知的。
所以他根本对这男人与他那个什么表哥一丁点兴趣都没有,可偏偏夏侯乙误会了。尤其是当怀里这人这样地仰头看着自己时,他就更在心里确认自己迷得他动也动不了了。
☆、第 17 章
夏侯乙向来觉得自己的样貌可以蛊惑人心,在这一方面比他那表哥要强不少,且看现在正搂着的这个小个子正这样地盯着自己看,不禁心里得意了起来。且也不知怎的,低头这样地看着这小个子竟觉得他很可爱,瞧这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想来这小个子再好好长个几年,保不定是会与现在这副干瘦模样大不相同的。
他正欲拍拍这小个子的脸,要他不要只顾盯着自己看、看得一副连动弹也不知道要动弹了的模样了,就在此时,小个子忽地眉头一蹙,紧跟着眉头下面那两颗眼珠子也像是要蹙到了一块儿去了似的。眼神中本有的探询深意间又夹杂了几分怒意,开口第一句便是问道:“可是你找来那群打劫的!”
听小个子这样一说完,夏侯乙立时怒了,反诘:“我好意救下你,你不谢我倒也罢了,竟问出这样的话?”
范禹一听,追问:“不然哪有这样巧的事情!”夏侯乙一听,也罢,不去跟这没礼数教养的闲扯些这个了,将本是揽着他的手臂一松,自顾地站起身来,一边说道:“你爱怎样想就怎样想,我也不跟你多说了。”
他撂下了这样一句,就转身走向那翻了的车舆那边,见那车舆与前头马架在一起的接合处已然断裂,再看了一眼那马车夫,见他手臂上挨了一刀,好像有些深,驾马说不定都成问题。他就吩咐他带着的那些随侍中的几个:“你们把这三个贼人扭送去汝县官府,就说是来打劫我的车辇的。”这样一来,想必那小县里的官儿定要将这一伙贼人从重发落。
然后,他又问那受了伤的马车夫:“你手臂可要紧,是现在令人带你去看一看呢,还是你能把这一程跑完?不过你们套马的架子都碎裂了。”马车夫转回头去看了看还坐在树下没动的他的雇主,就说道:“我这右臂也驾不了车了,能否劳驾您将他带出这林子,看他要去哪儿。我得去包扎一下。”
夏侯乙也没有应他这一句话,只差了一人驾这马车夫的马带着这马车夫就近去汝县找大夫为他医治伤臂,跟着就是差了一人守着这边这套架碎裂的车舆,等进县里的人回来后将这车舆运出去。
交代完这头,他便走过仍是坐着的范禹,要往自己马车上走去,看也不看他一眼。这时的范禹急了,觉得这人就是想要将自己撂在这里,马车夫走了,马走了,马车也断了,他竟就这样要将自己抛在这样密的林子里。虽说他本身无色,且现在连财也没了,只剩下一条命了,可他想万一还有什么打劫的要来把自己劫了去做苦力可怎么办。在这紧急交切的关头,他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连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要脸干什么。
于是,他在那被他贴了一堆标签的男人经过自己、走向马车之际,飞扑上去摽住了他左边的手,他本是想摽住他胳膊的,可是因他本来坐在地上,即便使了大力飞扑上去也还是没够到手臂,于是就只能摽住了手,他用两手死死握住,大声说:“你不能把我扔在这里!”这时,余在这里的夏侯乙的随侍本是各做着各自要做的事情的,经他这样一吼,都朝他看了过来。一看这样一个架势,见他整条身体都拖在了地上,于是都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暗忍着,又都低头忙他们在忙的事情去了。
夏侯乙一侧手被人这样死死摽着,只得转过头来,说道:“你看我能不能。”说着就要甩开这人有如钳子一般的手,他竟有些不明白,这小个子这样干瘦,这会儿哪来的这样大的气力,竟两手如钳子一般地死不松开。
范禹此时意志力惊人,为了不被人遗弃在这荒郊野外,他说什么也不松开。于是夏侯乙甩了一会儿,他又摽了一会儿。夏侯乙受不了了,由上而下看着他。而范禹又因闷头死摽着一会儿之后,发现站着的那人不甩了,他就抬起了头,发现那人正由上而下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