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祖辛这样说着,范禹只是在心里想着日后要是遇上那肥男人回来找麻烦怎么办。然后,范禹对祖辛说:“我跟你说,少去关心一点他们这种名门望族的事情。尤其要记住,有钱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说得言之凿凿,声调铿如,为的是让这十四还不到的一只小囝千万不要存有什么幻想,小心日后被人骗。尤其是像祖辛这种有样貌的,将来身边的诱惑就会有很多,被有钱男人骗的机率就要大得多。孰不知,将他自己也给连带着骂上了,他以前不就是一个有钱男人吗?不过,他也算是例外,较忙,没什么时间乱来,一直都是立品修身的。
不过,立品修身只是说得好听的一种说法,实情就是他刻板无趣,只知道赚钱。
祖辛听他这么说了,很乖顺地“嗯”了一声。他听祖辛“嗯”了后,就放心了,跟着就说:“睡吧,我明天早上还要早起。要是到时那肥男人来闹事,我会想办法应对的。我也不会再去惹他了。”
祖辛又乖顺地“嗯”了一声,就也合上眼要睡了。
他也合了眼,沉沉一觉到第二早他惯常起床的那个时刻。他醒后本是睁了眼就要掀被子下床的,后一想不对,现如今身边躺着一个祖辛,他该是还睡着的,于是他就轻手慢脚地揭了被子,悄声下了床,再将被子往回掖掖,就转身出房门了。
快入寒季了,日短夜长,天也亮得晚,这个时间一整个山头都仍旧是黑黜黜的,像是稍远一点的林木都无法辨得明晰,只是衬着这团墨黑的天色也变成了一团浓淡不均的灰黑色。今天有祖辛睡在房里,他也不便在房里的马桶里解手,怕那个尿声吵着他。他在房子旁找了棵树,正欲对着那树尿起来,可又怕树有树神,这样尿了会惹恼树神,于是就找了块空的泥土地,这回才真地尿了起来。
解了手之后,他先是绕到了前头婆婆厨房里,洗了手,再热了一个昨天蒸好的灰麦包,边吃边想着大规模生产灰麦包与呱呱的各种要素,还想着哪些环节是可以请人做的,而哪些环节是必得自己做的。
吃完想完,他到后面房子前,拿钥匙开了厨房门进去,里头的狗认得他的气味,也一直都没有吠,只是将头翘了一翘,就又蜷下了,可能还要再睡会儿。他蹲下身,顺着那狗的眉心向后捋了捋,再揉了揉它两只尖耳中间的脑门儿,就又起身,去洗手。跟着就在大铁锅旁执一柄大铁勺真正做起呱呱来了。
这日,他依旧是只卖了半天的呱呱,下午一时过后,他先是去了大康酒楼,问掌柜的他们东家可在,掌柜的说在是在,问他找他们东家做什么,那语气就像是他们东家哪是他说要见就见得的。范禹自然知道这掌柜的想法,也不恼,只说真有事要见,烦请去通传一下,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掌柜的去一楼后面火房旁的小耳房内通报了东家,东家让他去叫范禹进耳房里来。这掌柜的出去跟范禹说了,范禹就绕到后头将板车停了。停了后就直接由后院走去小耳房。
他见着祟侯免便说:“东家,我昨天答应了你的给供应十间分号的事,得再容我十五天的时间。十五天后就行了,我现在一时半会儿应付不来。昨天一口应下时忘了说清时间了。”祟侯免本在看着书,他进来后就放下书听他说,听他说完了,就回应道:“嗯,十五天之后可不许再推后了。”范禹说:“嗯。”跟着便要辞别了他,先去把钱兑了。
祟侯免问他要去哪,他就把这事说了。祟侯免问可要他陪着去一趟,他答不用了。祟侯免又问如果他去可以让他存得上钱还不用付息,那他还要不要他陪着去了,于是他就说好的。
跟着,两人同行。祟侯免让他就别将板车推过去了,一天到晚地都像一个走南闯北的行脚的脚夫似的,也不嫌累,且个子又没有多高,还推那样宽大的一辆板车。他见与这人也熟了一些了,就跟他说起了一些琐事,说他已买了马了,可是马得放在家里帮祖辛拉磨,所以他还是只能自己推着车下山来做买卖。祟侯免让他把车先放在这后院,去存了钱,办了事情,回来再拿也是一样的。他却仍有些犹豫,祟侯免就有些无奈地说:“放心吧,没人动你车上那些东西。我叫一个人来守着,不让人看。”
他被人看穿了,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收了搭在板车柄上的手,就说好的。哪知祟侯免还真叫来一个他府上带来酒楼里的随侍,令他就守在这板车旁,不许让人翻看这车上的东西,尤其是酒楼里的大厨、厨子、厨丁等人。
当他说“尤其是酒楼里的大厨、厨子、厨丁等人”时,还特意用一种强调的语气在说着,他这样一强调,就让范禹更加不好意思。因他怕就是怕的那些人来看,尤其万一是受了这东家的指使来看的,可这东家都说得这样明白了,说不让人看。虽说在他们走后,谁也不能保证,但也只能这样了,且再想一想,这样一个做大生意的人也不该对他一个小生意人奸滑成那样才是。
两人出了后院门,绕到前头大启街上,向南走去。
这时大康酒楼对面的侯乙酒楼三楼靠街这一侧的一间厢房内,有两双眼一直盯着这向南走去的两个人的背影。由之前范禹推着板车到大康酒楼前头大堂口问事的那时起,就一直被这三楼的人盯着他们这边的动向了。
直至看不见了,一粗莽大汉起身将窗合上了,向坐在他对面的夏侯乙说道:“东家,就是那个人,你上两个月不在鱼女城,在北边的那会儿,这里头就有‘变故’了,就是那个人还有他家婆婆将他家秘制的灰麦包全包给了对面。那个人自己还在外面卖一种谁也不曾见过的叫‘呱呱’的东西。我也让人买上来吃过,口味新鲜,且又十分美味,而且管饱,我这身形吃一个大碗作早饭也够了。他家八时准时开档,我有时有意忍到那时候才吃早饭。我认为对面是有意与他家长期往来的,你看他们不就经常这样走在一起了吗?”这粗莽大汉虽貌似粗莽,却实则心思细针密缕,是夏侯乙在鱼女城的三间侯乙酒楼分号的总掌柜。三家分号各有一个掌柜的,而这些掌柜的都归他这个总掌柜管着,尤其是他们东家不在鱼女城内住着的时候,就都是他在管事。他虬须满腮,一说起话来,整个脸庞的下半部分都是那些拳曲的胡子在动着,让人眼花,且也看不到他的嘴在里面动着。看着叫人难受,夏侯乙跟他说过数次叫他把胡子刮了,可他有些时候不得闲去刮,且他胡子长得也有些快,就多数时候都索性由得它们满腮地长。也因此夏侯乙每次与他说话时,都有意避开看他的脸。
夏侯乙听他净扯了些有的没的,只问道:“他家婆婆?他嫁人了?就他那模样也嫁得了人?哪个男人那么不长眼,满大街女人随便扯一个出来都比他中看好几分。而且还干不拉叽的,他们那种本来就不大容易怀孩子,再长的他那样儿,哪里有可能……”粗莽大汉听他东家莫名其妙地说了这好些话,忙截住,说道:“不是不是,不是那个婆婆。是个老婆婆,那老太太把他赎了出去的。反正是听探听消息的说他总是叫那老太太‘婆婆’,兴许是因为那老太也没有那样地老,故而就没叫什么‘老婆婆’吧。”这总掌柜先前听自己东家那样不明就里地胡拉混扯着地骂了一气,便也引得他不得不这样解说了一长篇。
夏侯乙问:“那你找人去把他家那个呱呱给全包过来。”这总掌柜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来,有一番犹疑,说道:“行是行的,只是你看他与那个祟侯家的走得那样近。我看那个祟侯家的就是有意去接近他,就为了他家的那点东西,不惜牺牲自己去亲自接近,他为了与我们酒楼斗,真是什么法子都肯用。”顿了一下,又说:“他有家财有地位,样貌又不俗,别说是那种囝了,就是女人都是一个个的趋之若鹜的。怕那小囝早被迷得不知道身在何方了,还当是跟他有什么指望的,那肯定是现在一心向着他的。你说他能肯把自家的东西包来给我们吗?说不定早也听闻了我们两家开对门的酒楼是对头了,由来都是拼的新花色、贵气、新鲜惹眼、口感质地上乘这些事情的,他有新鲜东西还不紧忙地去献给那一边,哪里肯给我们?”
大康酒楼与侯乙酒楼都斗了多少年了,由祟侯免十八岁起做到如今二十六,由夏侯乙十六岁起做到如今二十四,都已有八年了。这么些年,都已将自己的酒楼做成了极富声望的,拼的不仅是各自的身家背景,还有就是在各地搜罗的名厨。他们是表兄弟,身家背景自然也差不了多少,于是最终在比的就是由各地搜罗来的名厨的手艺与创制新花色的能力。夏侯乙万没有想到这表哥竟已将眼光先他一步移到了那些较为民间的做美食小吃的手艺人身上去了。
他前阵子也在想着这事,就想着现在这满天下的所谓大厨都像是已差不多被他两家挖尽了似的,那不如接下来就向那些街边上、深巷里找寻一下试试,说不准那些高手都是隐匿于民间的。哪知那表哥竟已先他一步动手了。而且兴许真让他找着了一个好的,他那天使人进对面买了几份灰麦包回来,一吃就知道绝对不一般。看来改日也得试试那个呱呱才是,且那个呱呱绝不能叫表哥又先一步抢到手。
夏侯乙听这总掌柜先前说的那番猜测,便说道:“你说那小囝早被迷得晕头转向地只一味忠心向着他了,我觉得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像他那种人,被祟侯乙那样的随便勾勾手指头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只是……你觉得祟侯乙会用那样的一招,难不成我就不会用了吗?”
☆、第 15 章
这天下午,范禹由祟侯免陪着在才旦金坞里办完了事就回他大康酒楼取了车,跟着就辞别了他,独自一人往回里走。
他先是回了去,跟婆婆说了他在金坞里办户头的事情。他有什么事情还是爱跟婆婆说的,因为婆婆毕竟是在这个地方活了这样几十年的人,对凡事都要比他熟悉很多,且婆婆是块老姜,对事情也要精明不少。一般都是这样,在范禹心里,他觉得,人但凡老了,都是会变精的。
婆婆坐在她前面那间火房的他们平常用来吃饭的桌子旁帮他舂着三角麦仁的壳,听他说了这话,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借着他的光把户头办了就办了,只是也先别太往里面存钱。你想想看,你现在的这种身份,万一人家哪天就是立一个名目,说你这个不合乎这儿的法定,偏要将一切都充公了呢。那家东家跟你的保证都是些口头上的,不能全信,这里的法例也没能保证上你的权宜。我看你还是赶紧把自己的终身赎出来才是第一件要紧的事。”
范禹这时也拿了一只中小型的薄壁石臼过来,在里头细细舂起三角麦仁来。这些三角麦已被曝晒得表面那层本是青黑的皮变成是发青白的那个颜色,且质地发脆,故而细细舂起来,倒是极易就将谷皮给脱掉了,在外面空地上拿婆婆自己编的细竹筛子侧着风那么一扬,就只会剩净的去皮麦仁了。
他一边舂着一边说:“办完了户头之后,我才想起这个。确实也是这样一回事。谁就能保证我的钱存在里头是没事的呢。”婆婆说道:“且那男人你不说防着他,但仍是要警觉一些。你想他无端对你这样好做什么。”
范禹也明白,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说自己也没什么好叫人图的,除了有些做出的新奇食物是好叫人看上的。他不是不明白这一层缘故,只是他也需要那人的庇护,能多增加与他一同出行的机会,多制造一些自己是有大康酒楼袒护着的假象,对于他来说,总归是一件有利的事情。他图也是图的这个。
他哪里能不明白这里面的牵连,说白了,也是在相互利用罢了。再有就是他觉得祟侯免的为人还是不错的,起码应该不是什么小人,心量狭窄的那种。有些人有求于人的时候,对人特别地好,都好得有些怪异了,一旦发现指望不上,端看那人怎么对着人狂吠吧。而祟侯免这样的人虽说在有求于人时,是会对人特别好些,但是若哪日发现指望不上时,也不会失了气度。这就是大丈夫与小鼻子小眼的根本不算个男人的男人们之间的区别。
也是出于这一层,范禹哪怕知道与这祟侯免之间是有这样一层互惠互利的状态在,并不是什么祟侯免关心帮助他是出于喜欢他这个人的这种原因,可他也依旧愿意与他交好,因为很值得,之于他本身也是有利的,且日后万一合作的关系淡掉了,也应该不太至于害怕来自于那人的什么打击报复。
他跟婆婆说:“放心吧,我知道。我避不开他的,一劲儿回避,他还说你不给面子,且我也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跟他们大康酒楼有些牵连,外头街上的人也不敢随意欺负我。”婆婆说:“也是,也是。”
他问婆婆:“婆婆,我这两日就要紧忙地在城里赁间宅子下来了,且还得买一些囝。你陪我去看看可好。”他昨天就已把祟侯免跟他说的要供十间分号的话也跟婆婆说了,婆婆让他买一些囝们回来帮忙加工,他说让婆婆到时管好教大家一起做灰麦包那一块,赁宅买人的事都是他来买,到时赚得的十间分号的灰卖包的钱都是分六成给婆婆,婆婆当时还笑说,没想到自己临老临老还要发一笔财。
可是昨天晚上,他们就买人一事并没有谈得出什么结果来,只因他实在不想用才十岁的小孩,在他的概念里,那都是犯法的,是在用童工。当时婆婆不明白他这层顾虑,只当是他不肯买才十岁的小孩回来是因嫌十岁小孩力气小,所以才想只买些十五、六了的囝回来。
婆婆这时又问他:“你可究竟想好要买什么样的人了?”他答:“我还是买那些十五、六了的吧。十岁那样小的小孩子,我实在用不了,也太可怜了。”婆婆一听,原是因为这个,就劝他说:“你想,你不要,等他们被别人买了去,还不是要吃苦受罪,在这里多数就是这样的。你把他们买了来,起码在我们这儿还能吃饱穿暖,又不用做什么粗重的活。”范禹想想也是。
这天下午,他与婆婆二人进城里去在城东那集市后边过去一点的僻静地方赁了间宅子,虽有些黯旧,但胜在地方宽敞且价钱便宜。里面正北面的是主房,有三间,一个大间两旁各有一间稍小一些的耳房,主房两侧拐角过来是两个相对着的厢房——东厢房与西厢房,东厢有三间并排连着,西厢也有三间并排连着。中间庭院也够大,院里有井。
且北面正房后有后罩房罩着,前面入了宅门也不能马上见着庭院,而是宅门开在偏南一侧,宅门旁是一排临街的倒座房。进了宅门先是见影壁,由影壁处左拐,可见一拱门,再由那拱门入才是庭院。这么一来,整个宅子就相当地隐蔽。
这宅子在城东,就在市集后头,在极热闹的地方后面反倒且得极幽僻、不惹眼。确切地说,这一带是这在城的东北角上,也不是在正东面,这一块是让平民住的稍穷的地方,租金也就要不上价。不像城南那些地方,随便一座小宅子就要不少租金。
他们赁了宅子后,就去人市上买人。范禹第一次以自己的本身的身份亲见这样一个场面,虽说他也依旧记得这身体本身呆在市集上等着被人买时的情形,可当又一次以自己的一双眼去看到这样一个形景时,又有些张口结舌地怔住了,那感觉竟也没比之前自己在城东市集里买驴买马时的感觉要好多少。人在这里贱得很,他买了四个才十岁的由家里被卖出来的小孩,再买了四个因原东家缩减生意、用不着那么多人手了而放出来的一些才十四到十六岁间不等的囝们,再雇了两个力壮的男人。
男人是不能用来买卖的,只能雇下来。那些小孩与年纪稍长的囝们全被挂名挂在了婆婆户头下,以后他们都将和范禹与祖辛一样,都是婆婆户头下的人了。而那两个男人也是以婆婆的名义雇的。
范禹是没想到买八个人,再加上雇佣两个人是一件做起来这样快速便捷的事情,与他以前所知的那种人资部的挑一个人都要一挑挑上十几天才能定的情形完全不同。
他和婆婆带着这十个人一起去了城东他新赁的宅子里,跟着婆婆便告诉他们第二天要做什么,让他们今天先在这宅里把宅院以及自己到时要住的以及要用来做工的场地、房间都好好清理清理。之后,男人们跟着范禹入城东市集里就近买了被褥与碗筷,帮着搬运回了他们那处宅子。这儿也没地方让他们开火,所以一日三餐就由婆婆负责,且婆婆也得顺带着指挥这些人做一些和面、揉面、揪面的工作,再者由城北门外的山上下山入城拐入城东市集后面这处宅子也要不了多长时间,也不是说像要一直沿着大启街走去妓院又或是大康酒楼送货那样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