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大半年又再见到范禹那张因吃起醋来而沉郁不爽的脸,他竟忽然发现他这一副样子竟是他最可爱的一副样子。夏侯乙会有这想法,或许是因为毕竟范禹的这一副样子是少有的,都这么长时间处在一起了,也只看过两回,那到底还是物以稀为贵了,也就无怪乎他会兴起一种要一看再看的想法。再者夏侯乙是想着,他由来都是太惯着范禹了,由得他这样那样的,他也就被纵得不成个体统了,像是先前那一阵子先是三日不理五日不见的,后来紧跟着的就是明明答应了要来他家里吃饭的,却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自己驾了马车往盘充城去了。那这么一来,不给他点委屈受一受,要是让他心里一早料定了会将他吃得死死的,那也不是一桩好事。
于是夏侯乙竟这样放下了他原定的等范禹一回了来就跟他提一下某些事情的想法,而是转而想着,倒真要叫他心里憋屈憋屈,若不然,以后都能爬到他头上来了。
☆、第 56 章
范禹撞见了夏侯乙与他那堂妹走在一起后,他买了些制洋菜粉子要用到的用料回了家,心里起先也是强作什么也不在乎的,可也不消多时,心里竟忍也忍不住地在瞎想起了一些有的没的的,像是这地方的男人本就是多数是偏向于喜欢女人的,哪里找得到几个是喜欢他们这一类的生来就是给人做苦工的人的,除了他们中的那些尤为出挑的才能被人看上,余下的那些还不都是一辈子做活做到老,就像壬伯与戎伯他们,绝大多数又因生活环境、人事环境恶劣,连七十也没有活到就慢慢地捱出不可逆转的病气、继而给病折磨死了,还有仅余的那么少数几个还得被领上山去受死。
这样一看来,还真是多数没有好下场的,他们这一座城里的满七十的还能被他领了回来他山上的院子里,一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散活,一边养养老,也算是有一处栖身的地方,也算最末了能有一个安静的下场,不至于说是尸骸被撇在山野里的,可别处城里的这些老者的下场就不是这样了。在他们这里,他们大家虽人老力弱,可是大家在山上结集在一处,也是一小股力量,起码大家活在一处,相互看着心里也有一个底,也有一种安慰,不像是原先都分散在各自的主人的门户里,越是到了晚景凄凉的时候,越是一天天地都在担惊受怕地数着生命终了来临的日头。
他们现在这样住在了一起,生活得也好多了,一般身体要是没什么毛病,慢慢过,那也还有三十几年的日子让他们过下去。
这世界的人一般都要活到一百二三十岁的,或许在二十岁前生长的那段时间里是与范禹以前呆的那地方的人一般快慢,可到了二十之后至八十之间,就像是一切都缓慢了下来一样,比范禹以前呆的那地方的人难老多了。所以也足见这里多数的囝连七十也活不到的话,那么就是说他们的生活环境是有多么地不好。
范禹由街上回了来之后,先是想着这些叫他感怀身世的事情,想了许久之后,又在想着这地方的庶民百姓里的男人也多数是想着要娶一个女人回家的,这么说来就是没得挑人的人都也是想着要娶女人家去过日子再加传宗接代的,更何况是能挑人的,比方说像是夏侯乙那样的,那一定是想着要娶女人的,毕竟女人又漂亮又好生养。他们囝们多数没有什么好的水米滋养,一个个生得脸面寡黄的样子,看了就让人不舒服,哪里还会有人想娶回家里去摆着,又不是个个囝都生得像祖辛那样,祖辛那样的是一个极特别的,长得连这城里的女人都比不上,像那样的当然也是会有男人喜欢。而范禹又反观了一下自己,倒又不觉得自己出挑在哪里,虽说这一向倒真是越长越好了似的,可往往因常看着祖辛,若哪时一经过那面铜镜、一见着镜中的自己,就实在又是觉得平凡普通。兴许就是天天看着祖辛看惯了,有了那比较,就一反看自己马上就觉得并不怎样。起码他自己看来是这样的,也不知是祖辛生得太过好了,还是他自己真就是平凡的。
他想了这样一堆的事,心思尤为纷杂,到最后都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再到末了甚至乎都不知道他自己正在思索着些什么,只是知道很伤怀,并且知道心里是乱的。
后来他就想着,也不知夏侯乙还来不来找他去他家吃饭了。因他都有许久没去夏侯乙家里吃饭了,这么一算,都接连能有一个月没有去过夏侯乙家里吃那顿他往常是每天必蹭的晚饭了。没往盘充城那头去时,他先是在家里避了七八日没去,那七八日后夏侯乙还亲自过来了一趟,还问过他要不要去他家里吃饭了,结果他口上应着说去,可紧跟着的第二日就策马扬鞭、驾着家中粹白之马、领着两个宅中壮士、潇潇洒洒地往盘充城去了。
可一回了来,就眼见着那样让他心酸的事情,再不想认都好,心里还真就是酸死了的。如今都已有一个月没上那人府上去了,之前那人亲口来问去不去了后,他都没有去,那这会儿也不好就这样突兀地跑过去、又蹭起饭来。那肯定是不行的,也没有一个衔接,也没有一个铺陈。
范禹是想着,唉,这一回也不知那人会不会再来叫自己过去吃饭了,他要是再来叫他去一回,他也好有个台阶下。
于是,范禹这一回就在家里有些心焦地等着。虽也没有干等着,到底还是顾上了一些生意上的事的,像是制那可以用来做布丁、软糕之类的洋菜粉子,可到底一直是心焦的,心里空落落的,还一直有些恍惚,一直都在分神想着也不知那人是不是再都不来叫他过去他府上吃晚饭了。
范禹就这样一路等着,因那日在大街上撞见夏侯乙与他堂妹时,范禹是并不知道夏侯乙也是发现了他的,又因他也不知道夏侯乙一早差了两个人来盯他的梢,他还当是兴许他回了来夏侯乙也是不知道的。于是他这样在家等了四五天之后,想了想,就去问宅中老伯,问说他走的那些日子里可有什么夏侯府上的人上门来,老伯说没有,他听了后,心里又是一空,想着怕是夏侯乙因他之前那样说了去吃晚饭又没去吃晚饭的事,就当是他在有意疏远他,那他也就不再一副“拿热脸贴冷庇股”的样子了,也就不再凑上前来了。
范禹这么一想,心里竟也不知该有一个什么样的想法了,只知道难过是肯定的。
他就这样,又过了四五日,连洋菜粉子都给他做出来了。他还是一直心里隐隐盼着那个夏侯乙也不知哪日会不会上门来找他去一起吃晚饭的,他心里还想着如那人来了,他就要先端着两分颜色,跟着就一定肯了,再都不会既说了去了却又最后不去的,哪知那人终是没有来。
他就一直心里凉凉的,又再过了四五日,连他那布丁都已给他做出来了,那人却依旧是没有上门来。就这么耗着,也不知那人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范禹在这几日里,有时回过头来一想,想着定是那人对他也是从来就不上心的,不然也不会这样,哪有因他的一些极为客观的因素别扭了一阵子,就再都不上门、不往来了的。他那时闹别扭也不是有意的,他这别扭还真是极其客观的一种存在,也不是说他天生就是有不少小性子没处使、总爱闹脾气的。他那会儿猛地一下子意识到了有这桩事的存在,意识到了自己现有的这一种体质与心理,而原本的他要就这么去承受这一种新的身体状况与新的心境,哪里就那样快就能调适过来了。这么说来,有别扭也是自然的事,哪里料到那人竟这样地不大度,竟再都不上门、不往来了。
这么一来,叫他以后与他再怎么处,他是个男人,他不主动地上门来,难不成反倒叫他要反过去地贴上去。
范禹倒是在这一两日里是有想过实在不行的话就倒不如由他上门去,也充个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说什么他那日有要紧的事就上盘充城去了,临行时也没顾得上告知一声,这会儿回来了,就想着来探望探望他、想看看他这一向可好。
范禹都甚至作过这样一番盘算,想着也可借机过去看一趟,也好与他再搭上,就故作是一副老朋友的姿态,而不要表现出任何是对他存了什么心思的样子也就是了。在他看来,这样主动地去再与那人搭上倒也无不可的,毕竟原本的他是一个那样的在有些方面心性粗的男人,且也惯常于钻营之道,没事时就喜欢拉拉路子、使点招术,这些行为他也是惯了的。
可真地放到了眼前目下这一桩具体的事情上面去了时,他又发现现在的他根本也无法那样去做。因他瞒过了谁也瞒不过他自己,他对人有心思就是有心思,带着那样的心思上门去的话,那哪里是去结交探视什么朋友的,那就是去倒贴的。一想到是这样的,他又做不出了。
他左思右想,就是觉得那人必定是对他无意的,不然也不会这样,也不会自那日他离了这鱼女城往盘充城去后的这好些日子就再未上门来过了,一定就是先是恼了他那日食言,明明就应了上门去一起吃饭却又最后没去,再是想想他这样的人不结交也罢,跟着定是有一堆的红粉知己、都像是粉玉一样的女人围着他,他就也根本无暇顾及他这一头了。
范禹在这边山上家里统共等了能有二十来日,他回来这处城后的第二日就撞见夏侯乙与他堂妹走在一起的样子了,也就是说自他回了来这处鱼女城之后的二十来天里,他都一直是在等待着,等着夏侯乙能主动一些,哪怕是上门来问问他最近有没有做出些什么新的食物来也是好的,哪怕不是来叫他上他家里去吃饭、而只是问生意相关的一些事情也是一件好事。
可偏就是不见那人来。而范禹随着时光这样一天天地消磨了过去,竟就这样恹恹得了病。
他竟就这样得了病,倒也不能算是一件怪事。这就像是那种常年里时常小毛小病不断的人反不易患上什么大病,反倒是那些一直特别健朗的人反而有时较易一病不起。像范禹这一种人向来没被什么感情上的事情磨折过,他向来是不知道这种事情的苦处,每天活得不知道多“天真”与自在,等真地一到他也遇上了这种事情了,这事情就马上变成一块很大的心病,一下就能把他磨折得削瘦了、躺到床上去动也懒得动了。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没用。但是反正就是不想动了,谁也不能逼着他下床去。于是他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床上躺着,祖辛与婆婆很急,要给他找大夫上山来,可他偏不肯,非说什么躺躺就好了。其实他自己心里知道,这是心病,也不是身体上的毛病,大夫哪怕上了山来,也兴许只会给他开一副理气安神的方子,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
他既不肯,那祖辛与婆婆也就不好再坚持非要找大夫上来了,虽忧心,可也只得由着他就那么往床上一躺。
可他就这样躺了四天了,也依旧是不大下床,这四天里他连往常一定是坚持要亲自去的在下午四点时在档上与有意代销糖果的小商贩会面的那件事都不去了。本来他一回了来后,就仍是每天下午四时要亲自去一趟的,原先他去盘充城时,就让人把他写的一份新告示贴在档口上,说让那些人去他城东宅前,说宅中会有人与他们商谈的。在他离开的那二十日左右,都是由祖辛为他代管这事。之后他回了来后,就又是改成是他自己亲自过问这事。
可经由现在这几日这么一躺,他又不理这事了,而又是让人去他城东宅子找祖辛谈这事。而他自己则是什么都懒怠理会。
他这样一躺躺到了第五天,祖辛实在不愿就让他这样躺着,他这样不明不白也不知道原由地躺着,祖辛心里也是害怕。因这一回他这么躺着,人明显看着就是瘦削了的,根本也不像上一回,上一回他也是躺着,可上一回他也只是有些没精神,也并没有变得很瘦,且多数也只是在晚上时躺着,哪像这回,这回是天天由早躺到晚,再由晚躺到早。再这样下去,真不知会躺出什么大病出来。
于是祖辛在第五天的下午,就由城里请了大夫上山来了。他那天在山下宅里做了午饭,吃了午饭,就去城里张罗这事去了。领了大夫上山去之后,大夫给看了病,说了什么心气郁结,还是得开几副舒肝理气的方子,先吃着再说。然后祖辛就请大夫开了方子,还跟着大夫下山抓药去了。抓了药回来就煲了一小锅,再扶范禹起来,让他喝下去。见他喝完了药,他又再下山去了,因下午四时还得在山下宅子里守着,得看有没有人上门来谈卖糖果的事。
这第五天晚上,夏侯乙就被报知范禹这已是连着第五日没有出过他山上院门一步了,且这天下午时还有一名大夫被祖辛领着上山去了,却不知是为了宅中的哪一个人看病的。因他们想着兴许那大夫是被请上山去为山上院子里的哪一个老伯医病的,而范禹也有可能是闷在院中、一步不出地在琢磨钻研些与他摊档有关的事情。
他们问夏侯乙可要明早上让他们中的一人去找那被请上山的大夫问问,到底是宅中的哪一个患了病、请他上去医病的。夏侯乙其实听了那两个盯梢的人的话,就已经心中惶惶了,听他们这样问了,就说:“明早上即去打听一下。”
那一整个晚上,夏侯乙都有些心焦,想着莫不是真出了些什么事了吧。他这二十几天里原本还一直是有些得意的,想着那个先前给了他不少脸子看、且三请四邀也没请得动的范禹现如今就暗自吃味吃到饱去吧,他倒是要看看是他能忍还是那个范禹能忍。自那个范禹回了来这么长时间,他就是没去找过他,而又因心知那人心里在为撞见了他跟他堂妹走在一起的事情而吃醋,于是就更是不上门找那人去,就是要憋屈着他。他哪里知道那个素日里看着那样健朗硬气的人也有可能十分经不起心病的折磨,或许大夫上山去就是医他的病去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也真是的,才憋屈了这么一点日子,就直接躺到床上去起不来了。
虽这事也未经证实,可夏侯乙越想越有这可能,于是一晚上都没大睡好,有些翻来覆去的。直到天明了,就马上使家仆叫起那盯梢的,让他们快些去找那大夫问清楚,还说都这时候了,那大夫也早该起了,还说早知道就让他们昨晚上就去问了,横竖这城中的医庐里的大夫大多数都接夜诊的。
那两人也只有早早地去了,又因他们并不知那大夫是哪一家的大夫,只得由城东那一片的医庐挨个儿地走访起,却找来找去找不到他们曾见过一面的那大夫,于是只得留了一人继续找,跟着让另一人去盯着范禹他们那边山上的院子的动静。那继续找的人又找了约摸一个钟点,就找着了。想要打听一下,哪知那大夫说与病患无关的人哪里就能随意探听病患的病情了。那人一听一气,就要动用武力,哪知这大夫还一副宁死不屈、极有医者尊严的样子。那人毕竟之前也只是做做样子,也不会真地打下手去,就开始求这大夫好歹也告诉他是山上院子里哪一个人患了病,是老的还是少的还是幼的,哪知那大夫不说就是不说,还说除非是能证明他与病患是亲人,否则就是不说。
把那人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就这样回去禀明他家主人。夏侯乙一听也是一气,本想说你就不会好好揍他一顾,看他还嘴不嘴硬了,后一想他家宅里的人向来也不是横行跋扈的。既这样问不出也罢了,那只得他下午时借故上范禹山上院子里走一趟,要是没病最好,顶多就是他这边先拉下脸来靠过去罢了,要是有病了,那还了得,得早治。且如果范禹是这会儿工夫患了病,那多半就是心病,那他也不能再在这里一心想着要给他点教训了。
好容易等到了下午午饭刚过那会儿,夏侯乙掐准了时间就到了范禹山上院门前,又是叩了门等人来给他开门。不多时,一院中老伯来应了门,那老伯先是将门牙开了一条缝,探了一颗脑袋出来,一看是一个男人,那男人自报说是夏侯乙,说要见范禹。于是这老伯跟上回那老伯一样,说是要问了能不能见再说,跟着把头一缩,把门先给合上了。
那老伯去敲开了范禹的房间门,说有一个叫夏侯乙的人来说要见他。范禹本是平躺着的,一听这话,还有些激动地把头一翘,勾头起来看着老伯,想说些什么的。可等到他都这样勾头起来、脖颈处都离了枕头了,却又发现他自己究竟也没什么话要说的。就又沉沉地往后一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