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医生喝了两口水,整个人依旧是脱水严重的样子,嗓子沙哑得如同砂砾:“鼠……”
余泽立时握紧赵修平的手,过往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江倒海,仿佛有人将他的过往的人生剪断成碎片,一股脑地放进搅拌器里,瞬间打成漫天的飞粉。
“……疫”
汪医生浑身无力,说话也不清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立刻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李源他们更是连这玩意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余泽大脑中却立刻调集了所有有关于它的资料。
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瘟疫之一,曾在十四世纪席卷整个欧洲,屠杀掉欧洲大陆三分之一的人口——
黑死病,又名鼠疫。
“它已经消失一百年了!你从哪儿知道的?”余泽厉声问。
有人因为他吓了一跳。
汪医生坐在地上,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声音很轻:“有人逃亡路过学校,告诉我,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但是近一个月来,溶洞中的人几乎没有和外界接触过,感染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在他们搬进溶洞之前,赵修平提前派出的人已经将溶洞上上下下全部消毒过了。
梁诚也一直禁止大家抓野生动物吃。
汪医生继续道:“他们说,这次疫情好像有人为的痕迹。”
言尽于此。
那个现在就摊开在赵修平桌子上的日记本上,写着:
“尽可能一个人呆着,因为他们发现有人……”
因为他们发现,有人在扩散一种可怕的瘟疫,而想要阻断这种瘟疫,只有一种办法:隔离。
乔伊斯很失望。
丧尸与自然界本身的灾难并没有打败所有人,变异人无用武之地,而他寄予厚望的赵修平又离开了WATA。
他很失望,愚蠢而脆弱的人类,正在用他们的笨办法对抗灾难,而不愿意另辟蹊径。
乔伊斯觉得他们很麻烦。
但是既然你们如此团结,那我不妨就让你们互相畏惧、躲避、猜忌,让你们在对同类冰冷的疏远中度过余生。
余泽脑海中纤毫毕现地勾勒出乔伊斯的样子,他垂在脸侧的微卷的头发,还有嘴边又厌倦又按耐不住的兴致勃勃的笑,如同在看一场好戏。
“什么东西消失一百年了?”韩水疑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余泽转过身来,韩水从他眼中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深深地惊恐。
他和余泽曾读过同一本书:薄伽丘的《十日谈》。
当时韩水刚做完近视手术,不能阅读,余泽就随便背故事给他听,恰好选到了《十日谈》。
两个人都对其中的背景描述印象深刻。
书中这样写道:……在出现症状的第三天,或早或迟都会丧命……到头来他们不得不采取一个相当残忍的措施:尽量远离病人和他们的物品……得病之后遭到舍弃,孤零零地奄奄待毙……白天黑夜都有大批人倒毙在路上,另一些人虽然死在家里,也只在尸体腐烂发出臭气时才被街坊发现……
故事中残酷如同末日的情景浮现在他的脑海。
现在,他们也到故事里来了。
而自从与赵修平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幻觉的余泽,又一次地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哪儿是真实,哪儿是梦境……
森林中僵硬行走的丧尸、女人的尖叫、铃铛的叮铃、图书馆涌动着的丧尸、轰然塌陷的大地……他仰起头,看见直升机上有个男人低头看他,目光之中毫无感情……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比平时更加用力——
“你能保证说的都是真的?”
汪医生:“我保证。”
“好。”
赵修平点头,接着转向周围的人。
这时候他们四周也就只有不多的十几个人而已,多是梁诚任命负责各处消毒和检测体温的人。
“汪医生和余泽几个负责根据疾病原理制定计划,一个小时后通知你们。现在所有患病人员就地进行隔离,其余任何人不能随意走动,自查身体状况,发现异常立即上报,早饭由专人发放。
所有人,禁止在事情未确定前散播谣言。”
汪医生攒足了力气,终于站起身来:“你们已经有病人了?我能去看看吗?”
没有人说话。
余泽哑着嗓子要开口,却被赵修平制止了。
“我带你去。”他说。
接着他不动声色地重重握了一下余泽的手,带汪医生到溶洞里去了。
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开,有光洒进平台的一角。
新的一天,开始了。
-
“腺鼠疫的传播能力比肺鼠疫弱,幸好。”汪医生连夜从行知小学赶来,什么都没来得及吃,喝了两口水便马上开始工作。
周围的人包裹严实,都戴着口罩行色匆匆。
据汪医生说,行知小学那里现在已经热得不成样子了,时不时还有丧尸上门骚扰,情况不太妙,不过他的病人情况还不错,所以他才敢放心赶来。
“……我们定专人每天十次进行消毒,所有的人……”
仙人掌翘着尾巴从他旁边走过。
汪医生皱了眉头:“它也是。”
立刻有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消毒人员将仙人掌拎起来去洗消毒澡。
仙人掌四肢立刻扑腾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放朕下来!朕要去捕猎!朕的江山还在等着朕治理!
余泽愣了一下,把人叫住,将仙人掌脖子上的铃铛拿下来塞进兜里:“等洗完再给你戴。”
汪医生:“所有病人用过的东西都要焚烧消毒,尤其是沾过脓血的衣物和医疗用品,全部焚烧。”
余泽熟知溶洞里的人员分派,汪医生知道措施,两个人合作起来十分便捷迅速。
但是疫情似乎比他们想象的更不可控,就在汪医生去看望病人以及制定计划这短短的一个小时里,又有两个人发现体温异常。
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
之前因为那些小孩儿都住在一起,方便管理,在赵修平下达命令之后才分开。但是这样他们的人手就开始不够了,尤其是被分配到陌生地方与朋友分开的小孩儿,有的害怕哭出来,已经成了萦绕在所有人头顶不散的阴霾。
季业明从溶洞深处走过来:“C区已经消毒完了,没有人员异常。对了,我能不能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传染病?”
汪医生顾着查资料没回答他,但是余泽也站在原地一语不发。
季业明就着昏黄的光看他:“你脸色不太好看,怎么了?”
余泽摇了摇头:“没什么。你晚上的时候出来一下吧,我有事和你说。”
第52章
“他的房间不消毒吗?”
“不啊。”负责季业明房间区域消毒的人对余泽说,“他的房间一直是他自己消毒的,平时不让人进。”
溶洞越到深处越阴冷,所以当初大家挑房间的时候,都尽量往外面挑,除了余泽这种别有用心的给赵修平挑了个偏僻的地方。
其他人大多还是愿意往热闹的地方凑,除了季业明。
他的房间几乎是整个溶洞里最深最偏的了,连余泽都没进去过。
季业明从房间里走出来,顺手将门带上,看见余泽站在外面,很惊讶。
他穿了一件灰色的运动外套,看上去挺有精神,但是却比余泽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瘦了。
他本身和赵修平差不多高,这样一瘦,看上去就像是个细细长长的竹竿似的,走起路来总有些形单影只的意思。
余泽看着他:“要不我们进房间里说?”
季业明一愣,神情有些不自然:“咳咳,房间里有点乱,要不我们还是去外面吧?”
余泽也没有坚持:“也行。”
说着,他迈步往外面走去,随着他的脚步,口袋里却传出轻微的铃铛叮铃作响的声音。
季业明的脸色霎时变得灰白,机械地跟着余泽。
-
他们约的时间也不算很晚,要在平时,平台上肯定有不少人还在聚着聊天,但是这时候却空空如也,除了仙人掌照例磨练捕猎技艺之外,平台上空无一人。
赵修平规定除非工作人员或经过特批,没有一个人可以在溶洞内四处走动。
余泽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单刀直入:“你走吧。”
他的表情很自然,看上去就像是对季业明说一句平常的话一样,但是实际上这句话他已经在心里想了很久了。
余泽找不到季业明伤害他人的证据,但是每一个蛛丝马迹都指向了他。
工程师平时喜欢在平台上社交,认识的人很多,如果真的是有人专门从他入手散播疾病,余泽无法想象让那人心里有多歹毒。
今天下午他还专程去找那位工程师的妻子了解情况,据她说,季业明在工程师生病之前的一天,确实和他说过几句话,但是并没有密切接触,说了几句就走了,主要是咨询一些专业方面的问题。
余泽无法从此判定季业明就是散播鼠疫的元凶,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朋友会做这种疯狂的事情。
但是……
季业明知道等待自己的事情终将到来,心中只感到绝望,他四肢不住地颤抖,但是没有坐到余泽的旁边,而是就地坐在了他对面的地上,仰着头看他:“我能不能知道原因?”
余泽斟酌了一下:“……之前在卫星地面站的时候,你……”
季业明:“你恢复记忆了?”
余泽:“是。”
季业明:“你恢复记忆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怀疑我。”
他神情灰败而凄惨,看上去分外地难过。
要在以往,余泽肯定会因此而感到自责,但是他一想到季业明做的事情,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少和我说废话!”他抬高音量,“你做的事情要我说吗?还是你能给我个解释?!”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季业明对余泽说他自己在贸易公司工作,之后听说他们要去卫星地面站,便又迅速改口说自己在那里也工作过。
照理这样的履历并不算出奇,但是季业明毕竟还年轻,他一边精通计算机网络,截得了监控中心的信号,又徒手做?9 贸龈扇派ナ卸藕欧⑸淦鳎纳硎志谷灰膊淮恚鼓艿玫接プ槌稍钡目湓蕖?br /> 当然,这些姑且都可以当做他十项全能的表现,但是——
卫星信号。
国家在已有基地的情况下,没有道理不回复他们,余泽怎么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解释这种情况,除非他们根本就没有发出去。
当然,这些都只能称之为嫌疑,很难形成有力的指控。
但是仙人掌的铃铛……
余泽冷冷地说:“铃铛里有什么,要我和你说吗?还是你可以解释一下?”
系着红绳的黄铜铃铛被扔在地上,有被工具撬开过又合上的痕迹。
就在那个铃铛里,余泽发现了微型窃-听器。
东西很小,藏在铃铛里不会被发现。
就在过去的一个月,仙人掌就是戴着这个铃铛在溶洞里穿梭,跟着余泽睡觉,听他和别人说话。
如果不出余泽所料,现在季业明的房间里,就有接收信号的一切设备。
制作这种东西对他而言,应该轻而易举。
仙人掌什么都不知道。
对它来说,就是多了个人每天给它吃的,和它一起玩儿,那个人和余泽关系还不错,于是它便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戴着那个人送的铃铛到处走。
季业明看着铃铛在地上咕噜噜滚动了几圈,之后不动了,沾着尘土躺在地上,他用手拾起来,握进手心。
“所以,你就要撵我走?”
其实他说得还是保守了。
在这样的自然条件下,让季业明走,其实和杀了他也没有两样。他心里应该也清楚。
余泽难受地心脏都好像被人揉成了一团,这毕竟是他的朋友……他做完手术的那段时间,对赵修平心生厌烦,却本能地对季业明有好感,两人关系很好,几乎天天形影不离……
他实在是烦透了现在的自己,但是这件事只有他做最合适。
“现在……现在病的人那么多。你走了,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他说。
事实上,已经有两个知情者因为惧怕瘟疫结伴离开了溶洞。
没有人进行阻拦。
大家自寻出路,各安天命而已。
等所有人都知道了,还会有更多人离开,就像是当时石伟他们和汪医生他们一样。
人,无法做出永远相同的抉择。
季业明勾起嘴角笑了笑:“谢谢你还为我考虑。”
这听上去真是讽刺,但是余泽也无能为力。
他硬得下心肠,但是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无处可躲般感到彷徨而不安。他害怕自己做出后悔一生的决定,但是却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拨到悬崖边,跳还是不跳?
这真是个问题。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季业明率先站起身,拥抱了他。
两人从前都是勾肩搭背,从没有过这种正式的拥抱。季业明的怀抱比想象中的更轻,也不算有力,还有消毒水和药剂的味道。
“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情怀疑我。但是,我不打算告诉你真相。而且有些事情其实我也不清楚。”
他笑得和第一次见面的时一样爽朗,仿佛只是在和余泽说他们下次打牌的时候要怎么坑别人。
“祝你幸福,希望你能活下去。”他拍了拍余泽的后背,之后松开他,将铃铛塞回余泽手上。
“留个纪念吧,这次不会再偷听你了。”
说完,他最后深深看了余泽一眼,就那么大步离开。
藏在暗处的仙人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奇怪地喵了一声,接着便又投入到捕猎行动当中。
余泽在平台上看了它一会儿,上前重新将铃铛系回它脖子上。
-
尽管季业明的事情仍然留有疑点,但是之后余泽再没有时间去想他的事情了。
瘟疫来势汹汹,尽管已经严加防范,但是仍然不断地有人染病。他们在焦虑中度过每一天,每天清晨和傍晚都是最痛苦的时刻。
大家会统计前一天夜里与白天的患病名单,人数不断增加,却不仅仅是数字而已。
这比丧尸来袭的时候更让人感到煎熬。
第一个染病的工程师在季业明离开的那天夜里就去世了,当时余泽他们都在,他们看着他渐渐地停止呼吸,皮肤因皮下出血而变成斑驳的黑色。
确认死亡的一分钟后,他们将他的尸体抬出溶洞,深埋在外面的土壤当中,所有的生活用品焚烧殆尽。
没有人哭。
因为他们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而对余泽来说,与其他人不同的则是:这么多的人,他们互相之间并不是每个人都认识,但是余泽却记得他们生前的画面。
每一帧,每一个瞬间,精确到嘴角瓮动的细节,眨眼的动作,笑时候的样子……
回忆是种负担,而他必将带着这些负担走下去。
“今天外面有点冷。”有人从外面回来,隔着桌子摸了摸他的脸。
余泽这才从回忆中抽拔-出来,不自然地笑了笑:“那你可以到平台上暖和暖和。”
因为知道自己这几天心理状况堪忧,赵修平变得比之前多话了,他知道那是因为对方想让自己高兴一点。
而且这真的还管点用,余泽和他说话的时候起码可以难得的转移一些注意力。
赵修平口中的“外面”,其实是指的他房间外溶洞的公共部分。
前几天韩水搬去陪妮洛了,于是余泽也顺理成章地和赵修平住到了一起。
“东西都发了?”
赵修平背对他脱下外套,挂得远远地,说:“发了。”
他们说的是关于这次鼠疫的通知。
不管再怎么害怕引起骚乱,死人的事情都是隐瞒不过去的,斟酌良久,他们最终还是决定书面通知所有人这次的情况,由他们自行决定去留。
这是件大事,措辞稍有不慎就会引起骚乱。
余泽他们谨慎再谨慎,最终才完成终稿,抄录之后发给所有人。
“会不会有人要走?”
赵修平转过身来看他:“余泽,总有人要走。”
“嗯,我知道。”
其实他们也都在赌,留下不一定能活,离开不一定会死。
就算他们曾经相依为命,该分开的时候也总要分开,各自下注,等待谜底。
乔伊斯说的其实也没错,人类一直脆弱而无助。
余泽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玩一局俄罗斯轮—盘赌,现在他拿起枪,却颤抖着不敢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