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景霆瑞微微点头,有些话,恐怕他这辈子都是没有机会说出口的。
+++++
景霆瑞原本说是去三个月,会在春节时回皇城,因为南方受灾的省份离开皇城并不很远,而赈灾的部队是日夜不停地赶路。
据说,景霆瑞一到了那边,就开仓放粮,安置难民,还抓了几个贪污赈灾钱粮的官吏,为民除害。
但因为有的县城灾情十分严重,房屋倾倒无数,农田也全被淹没,饥民遍地,还有人借机闹事。他没法按计划返回,皇上为此,还派了二皇子炎前去帮忙。
炎带去了皇上的圣旨,宣布受灾最重的刘家县未来五年都减免赋税,还赐给死者家属棺木钱,让他们入土为安。
除去防治灾区疫情,还要帮助灾民修葺房屋,重建家园,这么一来又花费了四个月,才把一切的事情都处理妥当,等到景霆瑞和炎一起回朝时,都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去年冬天的雪早已化尽,他们错过了爱卿十五岁的诞辰,没有看到他在文武百官前,举行加冠礼的空前盛况。
按照大燕帝国的礼制,男子年满二十方算成年,若父母无丧期,便可举行冠礼,正所谓“二十而冠,始学礼。”
不过,想当年身为太子的煌夜迫于朝政紧张的局势,在十七岁提前受礼,宣告成年。
如今,这太子爱卿更是提早两年,戴上象征成人的“金龙冠”,虽然场面盛大,但惹来的风波也不小。
要知道现在的皇帝正值壮年,而洪灾已平,天下可谓国泰民安,太子的加冠礼,实在没必要提前举行。
有人说,或许是因为朝中有一股向着二皇子炎的势力,皇上为了树立太子的威严,所以才这么做的。
这么想来,确实有点道理。
炎殿下只小太子一岁,却长得比太子高大,为人虽然也有急躁的时候,但处事比太子沉稳多了,大有宠辱不惊,尊贵不凡的天子气势。
而今太子尚未立下功绩,炎就已经成功安抚灾民。在他的身边,还有十数位愿终身追随他的文士,都是天下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
但是在太子的身边,似乎除了伺候他的太监、宫女,以及经常被皇帝派遣出去的景霆瑞,就无旁人可用了。
只能说太子心机太浅,不懂培植自身的势力吧。他辅佐皇帝,批阅礼部、户部的奏折时,还得罪了一些势力极广,根深蒂固的老皇亲,他们甚至暗中指责太子不孝,不敬老。
这让他的处境非常不妙,所以皇上才会提前举行太子的加冠大典。
这种说法是最被人认可的,因此,当炎和景霆瑞一同归来,并出现在大殿上,向太子送上一声晚到的“恭贺”时,那些个文武官员的脸上是表情各异,根本是等着看热闹。
然而一直到朝会结束,太子和炎都相安无事,但兴许只是表面上风和日丽,私底下却是“波涛暗涌”呢,这同室操戈在大燕皇室根本是司空见惯的。
在李德意宣布“退朝”后,皇上又请两位皇子一起去御书房,说有事商议。
爱卿很高兴,因为他能和炎多待一会儿了,听他说一些灾区的见闻。
煌夜在御书房赏赐了他们许多甜点。有水晶冬瓜饼,加入冰糖、枸杞熬制,晶莹剔透,甜而不腻。以及趁热撒上白芝麻的琥珀桃仁,吃完口齿留有余香。玫瑰酥糖是爱卿很爱吃的零食,此外还有应季的薄荷酒酿饼,甜肥软韧,油润晶莹,滋味分明。
这一道道的点心,还有西凉国进贡的西柚茶都摆上了桌,色香味俱全,十分诱人。加上父子、兄弟之间愉快的交谈,这书房内的气氛温暖得就像开春的阳光,让人无比舒心。
“父皇,不知爹爹的身体如何?北大人有开新的药方吗?”炎放下碧绿剔透的茶盏,关切地问。
前段时间,他是有去过长春宫拜见爹爹,但是逗留的时间太短,而且爹爹还有事情要忙,所以对于爹爹的身体状况,他只有询问父皇了。
“还是老样子,”煌夜显得郁闷地叹了口气,又极为心疼地道,“你们爹爹的脾气,你们都清楚,他做事从不退而求其次,且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北斗说,他之前生你们的时候,就吃了不少苦,也落下了病根。如今更是积劳成疾、雪上加霜。所以,他才会好一阵歹一阵的,总没有个安稳的时候。”
“爹爹现在每天都离不开汤药罐子,这日子过得也太辛苦了!”爱卿忍不住接话,他对爹爹的心疼不比父皇少,只恨自己无用,对于后宫的事,帮不上半点的忙。
“那可怎么办?”炎听了皱紧了眉头,父子三人就如同吃了苦瓜,全都愁眉苦脸的,炎感慨地道,“难道要爹爹不当皇后,才能好好地养病?”
这话才说出口,炎的脸色就骤然一变,起身向煌夜跪拜道,“儿臣一时失言,还望父皇恕罪!”
“父皇,皇弟也是太过担心爹爹,才会这般冒失,恳请父皇原谅他!”爱卿也连忙跟着跪下。
“你们都起来吧。”没想煌夜并不十分在意,两兄弟目目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
“朕有一件心事,现在说了也无妨。”煌夜坚持让他们起来,等他们都坐定之后,他才娓娓道来。
煌夜的口气很是缓和,仿佛讲的不过是一件寻常事,却让爱卿和炎的面色变得惨白,尤其是爱卿,那种慌张和惶恐无法用语言形容,以至于他走出御书房时,两眼呆滞,整个人就跟游魂似的,连皇弟在后面喊他,他都没听见,直往前走。
“殿下小心!”就当爱卿快要撞到面前的廊柱时,有道低沉浑厚的声音叫住了他。
“啊?”爱卿触电般地回神,扭头一看,是身着甲胄的景霆瑞!
“您这是怎么了?吃坏肚子了?”景霆瑞浓眉拧着,看着爱卿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是惊讶。
“我才没有!”总觉得被当作孩子看待了,爱卿用力地摇头,尔后,垂头坐在了廊檐下。
“是被皇上训话了?”见此情景,景霆瑞不由猜测道。
“父皇何曾训过我?唉……”爱卿重重叹息,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却写满忧虑的眼睛看着景霆瑞,很不安地道,“瑞瑞,父皇他、他想要退位!”
“什么?!”景霆瑞听了这话,也是一惊,但他随即明白似的道,“皇上这么做,是为了陛下吧。”
“嗯。父皇说爹爹身子不好,想带他去没有政务纷扰的地方休养,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他就想到了退位……”
“现在?”
“不是,父皇是打算在四、五年后……可是我根本没想过这么快就继位!父皇明明身强体健、活得好好的!”
“您说得对。不过,在世内禅的皇帝,前朝也不是没有,皇上肯定有他的思量。”景霆瑞想了想道,“殿下,您现在也不必太过忧虑,反而伤了身体。”
“瑞瑞,我知道我是太子,又是长子,理应为父母排忧解难。炎也说过,灾区的男孩,都还没有凳子高呢,就已经挑起养家的大梁,更何况我都已经十五岁了……”
爱卿仍激动地道,“我不是不想帮助父皇,让爹爹可以好好养病,可是我没信心挑起这万里江山!我怕……怕……我不行!”爱卿看起来快要急哭了,眼眶里泪水打着转儿。
“嘘!这话对我说说就罢了,要是旁人听见会乱想的。”景霆瑞的食指轻压在爱卿微微颤抖的嘴唇上。
爱卿也知道错了,微微低头。
“末将自入宫以来,都有一个心愿。即希望以己之长,做到为君分忧,为民排难。”景霆瑞轻抚爱卿的脸颊,温柔又坚定地说,“因此,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末将都会以此为抱负,誓死效忠您。所以,您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您不是一个人,末将会一直留在您的身边,与您共同进退的。”
“瑞瑞!你真是太好了!”爱卿此刻真的顾不上礼节了,一头栽进那宽厚温暖的胸膛里,仿佛这样才能获得安宁与勇气。
景霆瑞拥紧爱卿,轻抚他的头发,那顶金龙冠在阳光底下是如此闪耀夺目。
有个人远远地站在游廊的后头,是一直想找机会好好安慰爱卿的炎。
他紧皱眉头注视着这一幕,心想,“敢对太子摸来摸去的,这真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
景霆瑞很厉害,在与他一同赈灾时,炎就深刻体会到他的忍耐力与抑制力有多么强,不论面对怎样的困境,他都可以克服。
一个懂得忍耐,且会压抑自己欲望的人,该有多么地可怕!
炎明白父皇若是退位,他在朝中最大的敌人,恐怕就是这头“冷面黑狮”了。
“哼!”炎看到景霆瑞明知道自己在,还毫不避讳地拥抱太子,像是在挑衅一般,他鼻头冷冷地一哼,非常不悦地甩袖,走了上来。
“皇兄。”炎叫道,面带微笑。
“炎……”爱卿连忙离开景霆瑞的怀抱,看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弟弟,面颊都红了,看起来就跟石榴花一样。
在皇弟的面前,爱卿想要成为一个果敢、担当的好兄长。他知道父皇想要提前退位的事,也一定让弟弟感到不安了,于是打起精神,微笑着迎接他。
“我们一起去南猎苑骑马吧,这样大好的天气,憋在宫里面,怪闷的。”没想,炎就跟没事人似的,笑容可掬地邀请着。
“呃?好啊。”面对他的笑容,爱卿不由点头。
“请容许末将护送两位殿下。”景霆瑞抱拳道。
炎看了看容貌端正,极像正人君子,心里却不知怀着什么鬼胎的景霆瑞,想要拒绝,但爱卿已经在猛点头了,“嗯,瑞瑞也去!”
看眼下的情形,恐怕不让景霆瑞跟着,爱卿也就没心思去了,炎甩袖,显得极大方地道,“好吧,我们一起去。”
+++++
“——驾!快跑!”
在这大夏天里策马奔腾,真真是让爱卿彻底疯狂了一把,他汗流浃背,却不愿歇息。少年毕竟是少年,哪怕贵为太子,也还是享受着扬鞭催马的畅快!
猎苑的清扫太监以及护卫们,打开了兽舍的栅栏。于是梅花鹿、野羚羊、雉鸡满山乱跑,快如闪电。爱卿手持长弓,大过射猎的瘾,虽然最后只是射中两只雉鸡,也让他乐得开怀大笑。
然而,还未到午时,天空就响起一声炸雷,顷刻之间乌云密布,眼瞅着一场倾盆大雨就要砸下来了。
“回去吧,殿下。”景霆瑞说道。
“怎么这样突然……?”爱卿蹙着秀气的眉尖,望着狂风大作,群兽避走的猎苑,真是乱成一团。
“这叫七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炎则叹道,命侍卫收起太子的弓箭,准备打道回府。
头顶雷声隆隆轰鸣,不知为何,也震得爱卿的心里很是忐忑。
他从来不在意天象,也不爱听钦天监那些危言耸听的预言,只是这一次,他介意这突然变了的天,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快走吧,不然我们都要成落汤鸡了。”炎笑嘻嘻地说,依然很轻松。
“嗯!”爱卿也笑了笑,觉得自己何时变得这般疑虑,看了看左侧骏马上的景霆瑞,又看了看右侧千里马上的炎,有他们相伴,爱卿觉得自己很幸福!
然而,这场让整座皇城都淹了水的,百年难遇的大暴雨,就像预示即将要发生的大事,是多么地让世人震惊。
+++++
一个月后,等积水退去,皇上颁布一纸诏书,宣布将于今年冬季让位给太子!
煌夜退意已决,让爱卿只能在惶惑不安中遵其天命,履其职责。
第十八章
立冬刚过,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整整三天!
北风呼啸,漫天飞舞的雪花把巍峨壮阔的大燕皇宫,改头换面了似的,到处裹着素净的银白。
外朝勤政宫的殿门外,那铺满光润似的墨玉金砖的偌大广场上,如今也是白雪皑皑,一众文武官员,皇亲国戚,按照各自的官阶、爵位,跪了一排又一排,虽然寒风料峭,雪花覆盖,却不敢擅自乱动。
手拿利器、身着铠甲的禁军,滴水不漏地守卫着皇宫。一个执着鸣鞭的红衣太监,站在殿前的台阶上,望着下面的官员,不时抬头看看天,掐算时辰。
“——劈啪!劈啪啪!”
十尺长的龙头鸣鞭赫然甩响,犹如电雷滚过,全场皆静。
“吉时已到,诸位大臣进宫见驾——!”红衣太监收起鸣鞭,那尖利嘹亮的嗓子,穿过了层层的飞雪,回音阵阵。
官员们闻声都动了起来,积雪从他们肩头抖落,露出绣纹精致的锦织蟒袍。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但在起身前,官员们齐齐磕了三个响头,山呼万岁,这初次见驾的仪式才算是完了。
大臣们拍落官帽上的雪,彼此整理了一下穿戴仪容后,再次按顺序列队,不紧不慢地迈入的温暖如春、富丽堂皇的议政大殿。
而此时,年仅十五岁的新?2 鄞居诎湔群蛟谄睿鹊桨俟倜嵌甲呷氲钅冢Ш蚴ゼ菔保突嵩谔嗟囊煜拢鱿衷谖奈浒俟俚拿媲埃邮芩锹≈氐倪蛋萦氤亍?br /> 然后,他便要一本正经地和臣子商议国家大事,历代君主,都是这么做的。
虽然心里明白当皇帝就是那样,处理各种各样的难事,也知道自己既然是太子,继承帝位是迟早的事,只是,淳于爱卿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父皇淳于煌夜正直壮年,在宣布退位,带着身体欠安的父后柯卫卿,以及御医北斗、太监李德意离开了皇宫后,从此就行踪成谜。
一个国家不需要有两个皇帝,是因为这样父皇才走得如此干脆吗?连个音讯都不捎回宫来。让他这个做长子的,是如此地牵肠挂肚,夜不成寐。
而从皇太子到君临天下的帝王,需要举行数个隆重的仪式,繁琐得很,淳于爱卿在三个月里,不是登南山祭天,就是去宗庙祭祖,原以为这么折腾下来,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是,当真正的早朝议事来临,他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想好要当皇帝。
他才十五岁,还有好多东西要学,还想着放学后,与皇弟皇妹一起放纸鹞,或者,把太子师气得吹胡子瞪眼,要辞官回乡。
从过去到现在,他总是带头调皮捣蛋,大祸小祸不断,却从未真正受到过父皇的责罚。
因为父皇是那样宠爱他,真是恨不得连天上的月亮都摘给他,又怎么会因为他太过“活泼好动”,就为难他呢?
而爹爹总是那么温柔,虽然对他的“自由散漫、不听师训”,感到非常苦恼,但只要有父皇疼着他,为他说好话,爹爹也就不生气了。
父子之间从无隔夜仇,一家人总是相亲相爱、和和睦睦。
可如今,无论父皇,还是爹爹,都已经离他远去,皇弟皇妹在他登基之后,也会避着他,因为他是天之骄子,是皇帝!不能像以前那样嘻嘻哈哈地过日子了。
只要他现在坐上龙椅,就一辈子都是皇帝,要面临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可怕生活。
他不是父皇,那般英明神武,判决果断。很多事情,包括处决犯人在内,他都做不到!
因为那是关乎人命的,他不敢杀人,也没上过战场,手刃过任何敌人。
他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人,真的可以君临天下,周旋于各个派系的斗争之中?
父皇曾经说过,“君主治理国家,除了勤勉之外,最重要的是懂得如何驾御群臣。因为不论大官小官,执行的都是皇帝的旨意。唯有通过他们,各种赋税、安邦定国的政策,才会传至民间各个角落。”
“虽说大燕的皇帝历朝都是子承父业,但是开国君主翎王就是以人臣之身,取当朝皇帝位而代之,建立起的大燕国。所以,你断不可小看臣僚,他们是治国利器,也是皇室权变的发动者,在平时,你一定要多加小心,防范于未然。”
对此,父皇还指点道,“对于一些意图不轨的臣子,一旦反叛的证据确凿,必要严惩不贷,夷其家族!”
父皇的话,如今还盘旋在爱卿的脑袋里,提醒他要做一个谨慎的明君,只是这会儿想起来,心情是分外地沉重。
这些还只是朝内之事,统治一个国家,还有百姓、邻国……
光是想着这些即将要面对的数不清的重担,想着他的一个错误旨意,就会害死多少人时,爱卿就怎么也稳重不了。
一颗颗的冷汗冒出额头,原本平静的脸孔开始僵硬,他觉得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有无数张嘴在嘲笑他的胆小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