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爱卿玩得兴起时,小德子慌慌张张地小跑着进殿。
“皇上!”小德子噗通一跪,也朝炎行礼,“亲王殿下。”
“起来吧。”爱卿拨弄着小铜人,是头也不抬,自顾答道,“朕知道了,一会儿就用晚膳。”
炎看到外人来了,就适时地站远一点,刚才他可是一直紧挨着爱卿,低头,便能闻到他头发上的幽香了。
“不是的,皇上!宰相大人!兵部、吏部等诸位大人都到了!”小德子吞了口唾沫道,“外头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爱卿闻言抬头,悚然地问,“瘟疫、地震?”在白天的折子里,他还看到说,近日天象有异变,要防范天灾之类。
“比这还糟——是景将军他出事了!”小德子是跪在地上都不敢起身。
“什么?瑞瑞?!他怎么了?”爱卿手里的铜乐盒砰地掉落在地,脸上血色全无,因为小德子的话,就如同匕首突然地扎进他的心窝,让他痛不可当!
“皇兄,您先别急,听这奴才把话讲完。”炎赶紧说道,上前扶了爱卿一把。
“听说,景将军打了提督府的护卫军,还有礼亲王府的人,现在被收押进兵部大牢里了!”
“瑞瑞他……”打人?爱卿的话还没问完,那以宰相贾鹏为首,二十余位大臣就涌了进来。
“臣等给皇上请安!”
说起来,爱卿登基至今,都没碰到这种阵仗,这些人的脸色都极难看,就跟吃了苦瓜似的,还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爱卿强迫自己定下神,尽管他的面色还是惨白的。
瑞瑞被捕进牢内,就说明他的性命暂时无虞,只是不知他身上是否有伤?爱卿的满脑子都想着景霆瑞血肉模糊的样子,眼前就又开始发晕了。
“臣等给亲王殿下请安。”
见永和亲王就站在皇帝身旁,众人也规规矩矩地向炎行礼。炎微微点头,没多说什么。
“皇上,想必小德子公公,已经把臣等请求觐见的原因告知您了。”
贾鹏的上奏总是从容有度,或者说是绵里藏针,让人不知不觉就中了他的招,却还要赔笑着说是。
“嗯!朕听说了。”爱卿不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景将军是回府拜见母亲,怎么会和提督府的人起冲突?还有礼亲王府又为何参在其中?”
提督府,全称是“九门提督巡捕府门”,负责皇城睢阳九座城门的守卫和门禁,还有巡夜、救火、缉捕、审案等等。
九门提督大人是五十四岁的李朝,官从一品,为人严谨,作风磊落,是太上皇挑选的人。
礼亲王府,是太祖皇帝的表舅礼乐,年老时,把封属之地重新贡献给了朝廷,带着孙儿孙媳来到皇城颐养天年,颇受太祖皇帝的宠爱和推崇,住在旧王府大街一带。
他活到九十岁时,还获赐“寿仙”的匾额,如今这匾额还挂在旧王府大街的牌坊上,受人景仰。
在礼亲王仙逝后,由他儿子继承爵位,依然在皇城生活,其他的事情,爱卿就不晓得了。
“事情是这样的,”贾鹏看了李朝一眼,对爱卿奏明道,“礼亲王府的世子礼绍买下虎眼巷一家名为‘青花阁’的瓷器铺,但是收铺子时,那位老板反悔了,不但撕毁了契约,还出口伤人,礼世子便与店家起了冲突。”
“尔后,景将军路过,他见到礼世子的护卫在青花阁里与人争执,便上前劝阻,不知为何就交起手来。店铺被毁,惹来提督府的官兵,这景将军并没有收手,还打上了瘾,足足放倒了一个营的兵!”
“这怎么可能?!”爱卿难以置信地道,“景将军不是会胡乱出手之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皇上,景将军有没有出手打人,您可以问李大人嘛,他可是当事人。”贾鹏是手一拱,就把问题的核心抛给了李朝。
“回皇上。”李朝略一停顿,他似乎忌惮着景霆瑞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讲话留有余地,“由于微臣赶到之时,虎眼街巷内,已经躺满了士兵,所以这具体情况,微臣也还在调查之中,请容微臣日后再禀。”
“既然什么都还不清楚,为何要缉拿景将军?!”爱卿着急地问。
“因为景将军伤人是事实,”贾鹏插话进来,且愤愤不平地道,“他打了士兵,还伤了礼世子,微臣来之前,就已经去礼亲王府探视过,世子他是鼻青脸肿,身上多处骨折,难以下床,可见景将军下手之重。”
“来人,传御医去礼亲王府!”爱卿即刻下令道。
“遵旨!”小德子立刻出去办了。
“正如贾大人所说,”李朝又道,“景将军出手伤人已是事实,至于此事的起因、经过就还需调查,方可判定将军是否属于正当防卫。”
“如果是呢?”爱卿问,他绝对不信景霆瑞会无故打伤人。
“那自然是立即释放景将军。”李朝答道。
“倘若不是的话。”贾鹏再度强势地插话进来,“那么请皇上一定要按照大燕律法,严惩景将军,才能平复兵怨民恨。”
“事情还不到那个地步,朕知道该怎么做。”看到贾鹏一度地指责景霆瑞,还牵扯到兵怨民恨上去了,爱卿虽然感到气愤,但也无可奈何。
“朕现在要去兵部大牢,亲自问一问景将军。”爱卿起身道。
“皇上!万万不可!”没想到,贾鹏不但无视皇上的口谕,还一把拦在前头,“这有失您的身份!”
“什么?”爱卿一愣。
“大牢里押着的是疑犯,除非召开御前大审,才需皇上您去露面。”贾鹏义正言辞地道“否则,您这是假公济私地去探望景将军,有失公平。”
“你说朕假公济私?!”爱卿咬着牙,“那么,朕这就召开御前大审,总行了吧?”
“这也不可!”贾鹏正色道,“御前大审,审的都是谋反叛逆之罪,皇上您这么做,可是会让景将军的处境更为糟糕。”
“这……”爱卿气得摔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也就是说,朕是看不到景霆瑞了?”
爱卿觉得难以置信,他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还能被不准去?!
“正是如此!”贾鹏一行礼,所有的大臣都跟着行礼,异口同声地说,“臣等垦请皇上三思!”
“你们……”
“皇兄!”看到爱卿气得发抖,却又不能强行突破这众臣的阻挠,炎发话道,“现在案情还不明了,您去探望景将军,确实会招人话柄,让您摊上‘有失公允’之名,这事还是交给提督府和宰相大人处理吧。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还给景将军一个清白的。”
“怎么连你也……!?”爱卿还以为炎会同意他去。
炎向爱卿轻轻地摇头。
爱卿长叹一口气,颓然地坐下,“你们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贾鹏就像是斗胜的公鸡,带着众人昂首离去了。
“炎,你为何帮他们说话?”爱卿一脸不解地问。
“臣弟不是帮他们,而是为了您和景将军考虑。”炎说。
他虽然很讨厌景霆瑞,但和爱卿一样,不认为他会无缘无故的打人,这件事必有蹊跷。
“您现在去了大牢探视,别人只会说景将军是仰仗了皇恩,才这般目无法纪,敢在皇城里闹事。这造谣的人,再煽风点火一下,就能弄得满城风雨。到时候,不但景将军的名誉难保,就连皇上您也会被谣言中伤,这案子反倒是不好判了。”
炎的一席话,倒是点醒了正心绪混乱的爱卿。
正所谓“流言猛于虎。”它能够颠倒是非黑白,提督府的士兵,会不会因谣言而公开反对景霆瑞,导致他即使无罪也要被判有罪呢?这种民间舆论引导案件宣判的事情,并不是没有过,为的就是平息民怨。
所以,爱卿握紧着双拳,沉思着,最后只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案子有提督府审理,还牵涉皇亲国戚,是不会这么快了结的。”炎劝说道,“臣弟知道您很担心景将军,但也要顾着身体。”
炎说着,就让小德子端来晚膳,好说歹说地劝爱卿用膳。
“朕现在什么胃口都没有。”爱卿抚着额头,“朕是皇帝,瑞瑞现在被关在牢里,朕却连去探望一下都不行。”这种事即便是明白个中道理,心里也还是很不好受。
“正因为您是皇帝,所以有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您呢。”炎感同身受地说,“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人是皇帝,而最最身不由己的人,也是皇帝。”
他不过是皇帝的弟弟,就受了不少的“侧目”,所以失平时很注重举止行为,而皇上要顾忌的,就更加的多。
爱卿抬起头,眼底泛着泪花,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眼泪,坚决地道,“朕是不会让霆瑞有事的!绝对不会让宰相处决他!”
以前,爱卿从未觉得宰相大人有何可怕之处,顶多就是说的话不中听,以及有些守旧罢了。直到现在才发现,贾鹏有着左右朝廷众臣言论的力量,竟能令他无可奈何。
炎想要劝说几句,可是他心里更在意的,倒是爱卿说的那句,“霆瑞”。
怎么不是“瑞瑞”了,听起来,他们就像有了极为亲密的关系,从儿时的玩伴,变成了正经朋友似的。
不过,爱卿正急在心头,说不定一时口误才叫了“霆瑞”吧。
炎这天晚上一直陪着爱卿,直到他用了晚膳,回长春宫歇下了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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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如镜,高悬在碧空之中。月色如水银般浸润着皇城万物,不管是纵横交错、商肆林立的街道,还是处在宫墙角落里的,成排低矮的石砌牢房,都被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清冷的银光。
兵部大牢关押的大多是违禁的士兵,还有战场上的逃兵,现在并无战事,也没什么人犯事,所以,整座牢狱里都是空落落的。只有七、八个巡夜的士兵,手持兵器,不时地来回走动。
牢房共有二十八间,分为地上一层,地下一层,景霆瑞所在的牢房,就是最北边的地下,两面为潮湿、发霉的石墙。有一个靠近天花板的朝东的窗洞,封着铁栏杆,同样是锈迹斑斑。
透过它,勉强可以看到地面上来回巡视着的士兵们的靴子。
而月光也是通过这窗洞,照亮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头铺了一些干草,放着一个塞满碎草的破布枕头。
地上也散落着一些干草,看得出这些草甸都是新搬来的,都没有发霉,为的就是能让景将军尽可能地住得舒适一些。
景霆瑞正坐在简陋的床上,屏息调着内力,在牢里他不能练剑,只能练功。
再好的刀不磨也会钝,景霆瑞即使处在再糟糕的环境,也不忘磨练武艺,这也是身为武将的根本吧。
突然,寂静的牢房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牢头左一声“公公”,右一声“公公”的热情叫唤,景霆瑞睁开眼睛,就看到有人领着小德子来了。
“景将军!”看到景霆瑞,小德子立刻露出了笑容,随后又板着脸,转头对牢头道,“快去把牢门打开!”
“马上,公公。”牢头急忙掏出腰上的钥匙,将缠绕在牢门与木栅栏之间的锁链解开,“嘎吱”地一声推开牢门!自己则站在一旁,恭候小德子进去。
小德子快步地走入,虽然知道牢房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身处如此简陋、阴暗的小屋子里,让他的眉头皱起,很不满地道,“这里怎么这么暗,还有一股子霉味,真的是最好的一间了?”
“当然,景将军屈尊在这儿短住,小的们自然得好好伺候着。”牢头连忙道,“这里有窗洞,自然是通风一些的,若是换做别的地方,还有一股尿躁臭呢。”
“小德子。”景霆瑞开口了,“你来做什么?”
“景将军……”小德子想要说什么,但可能是顾虑到牢头在吧,欲言又止。
“小的出去把风。”牢头醒目地道,不过他出去后又回头提醒了一句,“公公,请抓紧些,小的一会儿就要换岗了。”
“知道了。”小德子应声道,牢头离开之后,他才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一个三层高的红漆食盒。
但是这里没有桌子,他只能将就地放在地上,一边打开膳食的盒盖,一边道,“这是皇上托奴才送来的,牢里头的伙食不好,皇上可惦记着您呢。有您喜欢吃的牛肉、羊肉,还有暖身的梨花酒,将军,请趁热用吧。”
“皇上近来可好?”景霆瑞问,并不在乎那些冒着热气的美食。自从被关入大牢内,他已经有十三日没有见到爱卿了。
“……好。”小德子本想说“不好”,皇上不放心只让提督府、宰相府去查案,自己除了处理日常政务之外,整个人都扑在这桩青花阁的案子上,如此操心之下,皇上根本是“食不知味,夜不成寐”。
这人都瘦了一大圈,可是皇上又不准他多嘴,还说如果瑞瑞知道了什么,就一定是他泄露出去的,会赏他一顿板子!
如此这般,小德子就不敢说实话了。
“皇上可有按时用膳?按时歇息?”景霆瑞更细致地问道。其实,就算不这么问,心里也知道爱卿现在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他一定是很想来牢里探视,却受到各方的阻挠吧?而爱卿又是一个直脾气,他越是和贾鹏对立,日子也就越难过。
“有,皇上吃得好,睡得也好。”小德子撒谎的本事很差,这样讲话时,眼睛里竟然还泛着泪花。
这主仆二人倒是一样的性子,心事根本藏不住。
景霆瑞也不点破,只是皱眉道,“是微臣害皇上受苦,真是罪该万死。”
“没有的事,景将军?4 毙〉伦恿λ担盎噬纤较露妓担撬挥茫媚诶卫锸芾郏春廖藿饩鹊陌旆ā!?br /> “这件事本就与皇上无关,他何需自责?”景霆瑞依然拧着眉头,说道,“麻烦你去和皇上说一声,微臣在这里好吃好住,无需他牵挂。你也看到了,牢头他不敢拿我怎样。”
“是。”小德子点点头,心里却是思绪万千,景将军看起来完全没有食欲的样子,这里也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皇上是在宫里头不思饮食,景将军则是在牢里受苦受累,他们二人说的,关心的都是彼此,没有自身。
小德子还注意到,自打他进来开始,景将军的话就一直围绕在皇上好不好上,根本就不关心自己的处境。
“景将军,奴才知道这么问实属多嘴,可是,奴才实在是心里纳闷,依照您的地位与本事,何苦要遭受这份罪?”小德子十分疑惑地说,“在当时,您只要拿出将军权杖,他们不就没辙了?”
小德子想过,如果礼世子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景大将军,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他就一定会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绝对不会想要告状的,那根本是自找麻烦。
所以,景将军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自投罗网,非要下狱受苦的呢?
“这件事,我自有分寸。”景霆瑞叹道,“不过,连你都觉得奇怪,想必皇上也是那样想的吧。”
“正是。”小德子说道,“皇上对此,也很纳闷。”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景霆瑞看着小德子,“你回去,就这么对皇上说,我想,他会明白的。”
“虎穴、虎子?”小德子是完全没听懂,但还是认真地点头,“奴才会把这话原原本本地带给皇上的。”
“公公!”外头,牢头来催促了,小声地问,“事情办好了没?”
“好了。”小德子虽然还想多关照景霆瑞几句,但他毕竟是买通了牢头,偷偷摸摸进来的,被人撞见可不好。
“你要好好照看将军!”小德子不忘叮嘱牢头,还塞了几锭银子给他。
“当然!您不说,小的们也会照做的,景将军威望极高,谁敢怠慢。”牢头说的也是实话,在这满朝的武将当中,若景霆瑞称第二,没人敢居第一。
但牢头还是收下了钱,说会给将军买好吃的。
小德子离去前,再三扭头回望着牢里,静静坐着的景将军,想着他到底何时才能和皇上重聚呢?
现在这般情形,可真是叫人于心不忍呢。
第十四章
进入立夏,经历几场雷雨之后,是花稀而绿暗,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浓绿,无边无际,似乎连天空都能染成深绿色。
爱卿站在一个高耸的宫阁之上,他的心情也这般地深沉,看不到一点点的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