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林惊羽也不故作谦虚,随口应了声,其他无任何应答,似是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评价。
而张小凡早就习惯了他不时的高傲,心里也理所当然的认为林惊羽就该得到这样的赞赏,当下只在一旁静静瞧。待到他一封信快到写完,才突然小心翼翼的冒出一句“惊羽,你身上的毒…真的好了吗?”
林惊羽手下不停,微拧了眉,神色不郁,语气有点不耐烦“早就好了,你都问了多少遍了,你看我哪里像中毒?”他抬起头,“我不是早就同你解释过,我中毒那日前刚好有走火入魔的征兆,两相抗衡让我侥幸躲的一劫,不然我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张小凡哀伤的凝望着他,微微垂首“惊羽你别生气,我不是存心让你不开心,只是那毒看上去非同一般,我着实有些不放心。何况你前阵子不还总是有点头晕吗?现在脸色也不好看,瘦了好多。”
林惊羽沉默半晌才说道“只是没胃口罢了,你不要乱想。”拿起撰写好的信纸抖了抖,吹干墨迹,细心的塞好“你帮我把这信送到李伯家去”
“嗯,我待会再去。”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张小凡浅浅一笑,把手里的饭盒提到桌上,从里面取出几个小碟子来,随意附和道“最近找你写信的人还真不少。”
“嗯,还好吧,他们既然开口了,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我就做个顺水人情。”
张小凡闻言也不反驳,知道他这个师兄看上去虽然冷淡了点,但只要别人开了口,几乎从不拒绝,只不过向来不愿把这等事挂在嘴上罢了,玩笑道“他们一开始连话都不敢跟你多讲,没成想这么快就熟到托你写信,你小心再这样下去把孩子托给你让你教识字也不是不可能。”
“是王嫂的意思?”林惊羽动作一顿,停下来凝视着他。
张小凡这话虽嬉笑的成分多,却明显透露出想在此地常住的意思来,并且似乎在隐隐试探他的意愿。
“没没没”张小凡连连摆手,“想想才多大,成天只记得吃和玩,坐在凳子上半刻都不得安稳,哪能静下心来念书,就算王嫂想让他识字也起码得再等个一两年。”
想想是王嫂的幼子,年方四岁,贪吃好玩,小小年纪就整日逗猫遛狗,到处闯祸。明明胖的像个团子,一双小腿跑起来倒快,做坏事一被发现就噌的溜走,害王嫂不知道为他费了多少心。但王嫂前面虽也生了一男一女,但前几年的时候都不小心生病夭折,故只剩了他一个,被家中溺爱非常,抱有十分期待,想让他识些字也是正常。
林惊羽乍然想起他胖乎乎的小模样也不禁垂眸一笑,对张小凡的话不置可否。他们第一天来镇上便碰上正在玩耍的小想想,没成想在村里随便寻了户人家避雨也刚好是他家里,甚觉有缘。
察觉林惊羽含糊的态度,张小凡神色微不可察的一暗,但很快就又轻轻笑起来,把碟子往林惊羽面前推了推,转开话题“你尝尝,我今天在店里自己做的点心,觉得还不错,所以特地带回来给你试试。”
“嗯,好”林惊羽刚准备伸出手来,就见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一大块墨迹,拧了拧眉,抬脚往张小凡旁边挪了两步,稍稍俯身张开口等着喂食。见半天没动静颇奇怪的仰头看他“发什么呆,你不是说让我尝尝?”
张小凡一愣,耳尖悄悄红了一块,小心翼翼的拾起一块云片糕放到他温热的口中,收回时指尖不经意划过他少有色泽的柔软嘴唇。
“嗯,不错,甜而不腻,口感也好。”糕片到口的一瞬,林惊羽豁然笑逐颜开,微白的薄唇好心情的弯弯翘起,眼睛微眯,浓密的睫毛不住颤抖,感叹道“你还真是有做饭的天分,如果以后能一直吃该多好”。张小凡呆了呆,耳根悄悄爬上一抹薄红,低垂的指尖无意识的来回摩挲,心神恍惚的傻站了半天。直到林惊羽疑惑的瞥向他才骤然清醒,忽而缩了手,猛眨了下眼睛,一把抓起桌上的信急急往外走“我,我去给李伯把信送过去”。
林惊羽愣愣的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嘴里的糕片缓缓化开,口唇余味甘甜,沉沉暮色里神色莫名,带了分无缘由的苦涩。
很快天就变黑,饭桌上摆了两只蜡烛照明,暖暖的照亮一片淡橙色的天地。张小凡做了几道小菜,再把中午吃剩的米饭蒸热就一起端上了桌,虽然菜式简单,但手艺极好,虽不能说和其他那些山珍海味相比,但也独有风味。连林惊羽这等对饭食无心的人也因此添了碗饭,给张小凡夹了一筷子清炒山药,微笑道“要是知道你做的饭这么好吃,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我早就禀告师父让你负责做饭了。”
话音未落二人就一同沉寂,合融的氛围散去,都不自觉在脑海里回忆起在青云山上修炼的日子。
其实当时在龙首峰的时候日子清苦,大半时光都用来修炼,师父也性情严肃,对他们要求严格,少于享乐。细细想来似乎没什么值得怀念,却又处处值得怀念。
师父虽然总是冷着脸,却从未薄待他们任何一人,纵然张小凡于修行一事极为迟钝,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说几句不轻不重的话来,但从未表现出任何厌恶嫌弃之意。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去了。
二人想起旧事都有些黯然,张小凡干笑两声企图转移开话题“是吗?我也没想到我手艺还成,要不然我以后开个饭店怎么样,你帮我在店里算账,省的我入不敷出。”
他此言一出还没等林惊羽回答自己就又是一怔,脑子里突然浮现他在厨房热火朝天的做菜,而林惊羽站在前台当掌柜的场景来。想象中林惊羽一张峻秀的玉脸冷冰冰的看着来往的客人,神情清冷高傲,嘴里间或吐出几个词句,算账时修长的指骨在冰凉的算珠上轻轻拂过。
“嗒嗒嗒”
一声一声全都拨在他的心上。
“小凡!小凡!”林惊羽轻推他的肩膀,有点好笑“你今天怎么总是发呆?失魂落魄的,回家路上撞鬼了不成?”
见他还是那副呆样,林惊羽也懒得搭理,垂眸顾自的说着“你要是想也不是不成,虽然需要的银两多了点,但你若是像现在这样攒个一两年,不时的再去山上打几只稀罕的猎物,开个小饭馆约莫也是够的。”
他嘴角突然泛起几分若有若无的苦意“到时候……”
句意未表,又突的扬头笑看着神游天外的张小凡“算了,这事咱们以后再讨论吧,收拾收拾洗漱一下我们就先睡觉吧,我有点困了。”
“嗯嗯嗯”张小凡猛的站起来,毛毛躁躁的嘭一声就撞在桌子角,连带着掀翻了自己面前的碗,只是幸好没有摔到地上。
他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对着林惊羽似笑非笑的表情尴尬的挠挠后脑勺,搬着碗筷自去厨房洗涮,脚步匆匆而去,很快就响起洗涮时碗碟交碰的些微脆响,如同每一户人家一样。平凡而温暖。
林惊羽听着这样和谐的乐曲,心情安宁,一时间竟觉得如果能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只是,世事弄人。
桌上烛火婆娑,些微的亮光被晚间的门缝里漏进来的冷风吹的左右摇摆,忽明忽暗。
然而,倏忽间,没有任何预兆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林惊羽全身骤然僵硬,一瞬间屏住呼吸,仍旧不动声色,浑身却崩的像条满弦的弓,仿佛只要再加一点力气便会立刻崩断。
他侧耳仔细听了听,厨房里动静依旧,张小凡应该还在忙碌。略微沉了沉气,缓缓的将手伸向蜡烛的方位。蜡烛的火舌只在瞬间便毫不顾念的舔上他冰凉的手指,灼痛他的神经。
蜡烛没有熄灭,而他睁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恍惚间林惊羽只觉得异常寒冷,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茕茕孑立,孤立无援。
“没什么,没什么的”,他神情空洞,仿佛在安慰自己,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不断地低声念叨着“只是暂时而已,明天就好了”他极缓慢的站起,镇定的推开低矮的板凳。一边注意听厨房里的声响,一边凭着记忆摸索着向卧房走去。
“嘭”黑暗的屋子里突然发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声响,张小凡从厨房探出头,大声问“惊羽,你怎么了,没事吧”
低沉黑夜笼罩,睡房的窗子没有透出任何光亮,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张小凡突没来由的有些不安,又连声唤了几句,还是没有人回答。
☆、君如月
张小凡的心七上八下,突然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好预感,随意把脖子上的围裙取下往灶台上一扔,擒了只蜡烛,身上的脏灰也顾不得掸,快步往里屋跑去,明明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却仿佛觉得过了一个世纪一般漫长。
等他终于跑到里屋,手中蜡烛照亮的昏黄背景里,却见那人好好的坐在床上,正收拾着准备入睡,悬着的心一下放了下来,呼出一大口气。
见那人还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淡表情,不由有点受挫,难得对林惊羽生出不满的情绪,皱着眉头埋怨道“我刚才喊你那么多声你怎么不回答,吓得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那人轻飘飘的答了一句。
张小凡一噎,也是,两个人不过才分开片刻,又是待在家里,能发生什么事,他缩了缩头,好像确实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仍是说道“那你怎么不拿个蜡烛?屋子里这么黑,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怎么办?”
林惊羽瞧也不瞧他一眼,褪了靴子,再自顾自的脱了外衫,面无表情“麻烦,进来不过几步路。”
“那也不行”张小凡上前接过他的衣服放到椅背上,觉得衣服好像有点湿,但也没多想。一见他大有现在就要上床的架势,赶忙道“你先别脱了,我去给你烧点热水,你洗洗脸再睡行不?”
“不用”林惊羽略沉着脸,“我有点困,想早些睡。你忙好了也上来吧。”
张小凡原本还想劝,见他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也就不再说什么,把蜡烛给他留下,闷闷的转过身自己摸黑离开,继续去厨房收拾,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好不容易打发走他,屋子里脸色惨然的那个人立马松了口气,他的面容青灰可怕,峻朗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变形。方才光线昏暗张小凡才没有察觉到他难看的脸色,但实际上林惊羽早已是腹脏绞痛,身上额上冷汗淋漓,沾湿了大半衣衫。他使力掐了下大腿上的肉,却没有任何痛楚,试着想抬腿也没有成功。既不听使唤又毫无知觉,这段肢体仿若已经不属于他,只是长在身上的无用之物罢了。
林惊羽稍稍有些焦躁,爬到床里端,气喘着9 盖上被褥,平躺下来慢慢调整气息,脑子却静不下来,天南地北的胡乱想着自逃出来后的各种琐事。耳边厨房里悉悉索索的动静还没有停,但因为要照顾他的感受而刻意放轻。他不用猜测便能想象厨房里的那个人是如何小心翼翼,即便被他言语刺了两下,却绝不会心生怨言,反而一举一动都在为他着想。
林惊羽心口微微酸涩,忽而想起刚到这个村子两人无处可归,只能可怜巴巴的在外面淋雨的情景。自上了青云山已是多年没有过如此狼狈的经历,若不是张小凡厚着脸皮请求收留,怕真是要露宿荒野。随后的时间两人逐渐步入正轨,也有了这个容身之处,其中大半都是张小凡的功劳。
对张小凡而言,这样的平凡日子似乎比从前更适合他,起码他同村子里的村民处的极好,脸上的笑容也比在山上时多了许多,如果可以,让他在这里安宁的生活一生或许对他更好。林惊羽心神柔柔一荡,也许可以在自己死之前尽绵薄之力帮张小凡完成一点小小的心愿,比如帮他开一座小饭馆之类的,这样自己也能安心些。
不知想了多久,黑暗中有个人放轻动作,慢慢的爬上床,另拿了床被子睡在他旁边,好不容易终于躺好,没老实多久就往他这里蹭了蹭,小声唤“惊羽,你睡了吗?”林惊羽没有吱声,闭着眼睛没有动作。
那人又接连唤了几回,见林惊羽还是没有动静才安下心来,飞快的在他的额上映了一个吻,就马上缩回被子,整个人蒙在被褥里,仿佛羞的厉害,半天才从里面钻出来,伸手悄悄的把林惊羽的被子掖好才仿佛真正安心,不一会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沉沉的睡着了。
黑夜昏沉,温暖的被窝,耳边是张小凡悠长的声息。林惊羽空洞的睁着眼睛,无意识的抚摸着脖颈上留有淡淡余温的琥珀,突然间像被什么东西灼烫了一般,猛的撒开手。神色淡漠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夜无眠。
时间流转,天隐隐透出些光亮,村中各家公鸡打鸣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张小凡朦朦胧胧的从睡梦中睁开一条缝,揉揉眼睛再舒服的伸个懒腰,抬手毫不留情的一把掀开被子,结果就被骤然袭来的冷气冻的一激灵,瞬间就没了睡意,忙不迭钻回被窝里捂暖了才重新爬出来。撇头瞧了瞧林惊羽,却见他侧着身睡得正熟,头发微乱,浓黑的眼睫微微上翘,一点不设防的安心模样。
张小凡穿好衣服后趴在床边傻笑着看了他一会儿,一转眼就天光大亮,只好依依不舍的去厨房开始做饭。到里面先生了火,再从碗橱里拿出昨天刚磨好的小磨稀饭,想了想只倒了半锅。这种小磨稀饭林惊羽在山上就特别爱吃,是用大米、花生、黄豆,加水用小拐磨磨碎,细细搅匀后煮熟即可。用料并不复杂,过程也很简单,但口感甚好,更有植物清香,软糯爽口。可惜此地却是没有这种粥的做法,张小凡特地托工匠打了一个小拐磨才做成。
他也不多管锅里的粥,任它自己慢慢煮,只注意着不要糊底和间或调整一下火。在间隙里又打了几个鸡蛋和着面粉煎了两大块焦黄油光的鸡蛋饼,用菜刀切开装盘。
先自己装了碗粥,站在锅台边上就着鸡蛋饼大口大口的吃,没多久就解决完了早饭,随后把剩下的鸡蛋饼和粥都盖好保温才拍拍屁股往里屋去。
林惊羽还是睡着,连姿势都没动一下,似是困倦的紧。张小凡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轻拍他的脸颊,小声嘱咐道“惊羽,惊羽,我给你在厨房留了早饭,你起来记得吃啊,如果冷了就再热一下,柴火就在旁边,不要嫌麻烦。”
林惊羽皱了皱鼻子,不耐烦的点点头,向里翻了个身继续睡。张小凡笑了笑,见天色不早,也就收拾收拾往店里去,天光正好,他吹着口哨顶着温暖的阳光心情极好的迈着大步,手里的布包一悠一荡。
虽只来了一个月,他却感觉像在这里生活了许久似的,草木的气息,乡民的笑脸,每一处都让他身心愉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质朴,是他渴望的平凡生活。每日心里只需盘算着创新什么菜式,忙忙碌碌却轻松愉悦,只要一想起林惊羽在家中等待他的归去,就能生出无限的动力。
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而床上的林惊羽听着他欢快的口哨声随着离去的步伐渐渐低沉消退,直到失去最后一丝踪迹后,无声无息的睁开他清明的双眼,安静的坐起。
视线一片模糊,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可怕,大概能看清外物的轮廓,只颜色比较昏暗。林惊羽试了试动腿,发现情况也比略好些,左腿大概恢复知觉,只右腿还是不听使唤。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脸色愈加苍白,摸索着穿好衣裳,靴子,刚一起身便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胸腔灼热绞痛,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被他运功勉力压制才好些。
拿上被粗布遮盖的斩龙剑,他踉跄着慢慢从这个破败的小院离开,一路向着后山而去,却并未上山,一拐身隐没在山脚后面的一处地方。茂盛植被覆盖,鲜有人迹,中间有方寸大的一片空地,只可余一人容身。而空地处原本应该也是有植被,但不知何故都显出不同于自然规律的枯黄甚至焦黑,大半都已失去生命力。
他勉强着盘腿坐下,闭上双眼口中默念咒语,周身鼎盛的真气快速流转,却似有什么极恶之物附着在他骨髓深处,侵染他每一寸血肉,真气运转之处更为明显,只要一运功,便如有锐利的铁爪在撕扯。清灵的真气奋力想摆脱那恶物的控制,却怎么也无法割离,仿佛那恶物已经同它融为一体。
林惊羽动作不停,冷汗直流,体内那股恶物的一小部分为他所迫逼到腹上一处,无处可逃,疯狂的跳动,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峻朗的面孔再没一分血色,颈上青筋暴起。就在此时,他霍的睁开眼睛,眼神忽而一变,一把抽出斩龙剑,碧光一闪,冰冷的剑刃割破腹上皮肉,一股暗黑血液骤然间破体而出,溅在旁边的灌木上,而那些灌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青翠的碧叶凋零枯黄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