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面有愧色,她父亲本是中过举的秀才,也算是书香世家,只是书不能当饭吃,这才嫁进魏家来,但自古凡是和“书”之类的东西沾上边儿的,大多都好面子,秦氏自然不能免俗,虽气那辛姨娘搬弄是非,却不肯表露,只道:“原是院子里的一些小事情,我处置得不妥当,让辛妹妹想左了。”
“那梅香是从小跟着我的,太太说发便发了,如今倒怪我多想!”辛姨娘恨恨问道。
“梅香又是怎么回事?”
秦氏正要张口,却再次被辛姨娘抢过话头去:“梅香是从小跟着贱妾的丫鬟,做事尽心尽力的,连相公也时常夸奖她有眼力又勤快的,今早我遣她去太太那里讨匹布做入秋用的帘幔,谁知左等右等不见回来,只以为丫头贪玩,也未放在心上,哪知到了晚间,太太房里的崔妈妈来我屋里说把梅香发了,我问缘由却也不说,后又去太太屋里问,太太只说是梅香的错儿。我只这么一个贴心的丫头子,太太只一句有错,却不知是哪里有错,想来太太也有心虚,所以特来请老太爷做主!”
梅香的事,秦氏自然不欲人知,但眼下辛姨娘这个闹法,若是不说出实情,怕也是不能善罢甘休的,是故也暂时抛下了面子,面有愧色地对魏老太爷一福,道:“今儿上午崔妈妈看见梅香与一个小厮在偏房里……寻私情,于府中风化有伤,是故不得不打发了梅香出府去。这事儿全是儿媳御下不严,还请父亲责罚。”
寻私情。这三个字用得极为含蓄,若是平日丫鬟小厮眉目传情一类,也是有的,府中丫鬟也常配小厮,敲打敲打便罢了,并不会发了去,想是那梅香正与小厮做那勾当,被崔妈妈迎头撞见,这才闹出如今这一桩事。
辛姨娘脸一白,万万没料想是这一番缘故,当下有些后悔闹到春晖院来,便听老太爷淡淡道:“梅香本也不是你屋里的丫头。”
所以即便有错,也应是辛姨娘的错。辛姨娘从进门起便不得魏老太爷待见,她自己也是知晓的,晚间忽听了梅香被发的消息,怒火攻心,才闹到这里来,谁成想竟全然是自己的错处,这下老太爷怕是更瞧不上她了。
好在她如今还有一张牌,于是期期艾艾下拜,声音娇弱不堪:“贱妾没想到那丫头竟这般不知廉耻,太太发落得原是对的,只是……贱妾如今怀有身孕,身边每个得力的人实在不成。”
此话一出,屋内立时静了下来,秦氏嘴唇微张,复又恢复平静,嗔怪道:“妹妹有了身孕如何不早说,我也好早派几个丫鬟过去伺候,如今相公不在府上,你若是有什么差池我可是担待不起的。”
辛姨娘暗啐一口,腹谝道:就是要你不知晓才好,第一个孩儿正是被你害的!
她本想等魏正信回来之后,自己的胎也稳些再说,哪知今日闹了这一场,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家中人丁稀少,这是件喜事,三房媳妇要小心照顾着。”魏老太爷并无太多喜悦情绪,只淡淡叮嘱。秦氏诚惶诚恐应了,小心扶着辛姨娘回桐香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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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香院,外面寂静无声,卧房内端坐着一个相貌平平的微胖妇人,那妇人面色阴冷,淡淡道:“那娼|妇果真是个没脑子的,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竟闹到老太爷那里去。”
旁边站着的崔妈妈应声道:“谁说不是呢,这一闹,只怕老太爷更加不喜,只是……如今老太爷也知她怀了孕,这便不太好处理了。”
“这有什么,妇人怀胎十月,中间若出些意外谁能预防呢,只这娼|妇留在府中早晚是个祸害。”微胖妇人脸色越发冷厉起来。
纵然崔妈妈跟着秦氏十多年,此时也有些恐惧,暗暗咽了咽口水,道:“咱们老爷不过图她的一时风情,到底不过是个贱妾,早晚老爷有一日要厌烦发了出去。”
秦氏脸色稍霁,摸了摸头上戴着的珠花,触手微凉,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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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素来有信用的唐玉川便真的来了书院,他虽然来了,却磨磨唧唧不肯进屋,只在门外晃荡,最后被裘宝嘉拎进屋里。
他一进屋,屋里便是一静,接着沈成茂带头喊了一句“唐小痣”,于是哄堂大笑。
唐玉川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平时利索的嘴皮子此时完全没了功用,说不出一个字来。
相思作为奋发图强小组的组长,自然见不得自己的组员被欺负,当下一跃而起……轻轻拍了下桌子,问:“掌教,咱们今天是不是该月试了?”
笑声立刻便停了下来,学生们都紧张兮兮地去看裘宝嘉手里那卷纸。只见裘宝嘉微微一笑,悠悠道:“来,咱们开始月试了。”
这一个月,相思可谓是头悬梁锥刺股,发愤图强,立志要考个好名次,如今看着试卷,倒也能看懂十之*,能答上十之六七,实在也是进步神速了。
当日成绩出来,相思成绩果然进步,排了二十一位,尚在左抄右抄的沈成茂前面,相庆也有进步,考了十二名,相兰却不知是怎的,依旧是倒几名。
至于如今被“小痣”这诨号困扰的唐玉川,竟也在看完相思划的重点后,考了倒第六的好成绩。
顾长亭自然依旧是榜首,落了第二名很远的距离。
几人能有这般的进步,全仰仗着顾长亭这一月的指点照顾,齐齐给他行了个大礼,顾长亭只面无表情受了。
下雪后,魏家三宝难免又要安慰鼓励唐玉川一番,并承诺若沈成茂再拿这由头挤兑他,还要揍沈成茂一顿解气,唐玉川这才放心,拍着三人的肩膀,感动莫名:“有你们三个这句话,这辈子咱们都是好兄弟!”
此时顾长亭也向裘宝嘉请教完毕,自背着书箱上了车,听得唐玉川如此说,又想起今日情状,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说什么安慰的话。
此次月试,除了相兰的排名不好,相思相庆两人进步颇快,魏老太爷甚是欣慰,给他们放了两日假,又兼派人去谢了顾夫人一回。
又说去韶州府贩药的魏正信也回府里了,这次倒没把贩药的钱换个美貌小妾回来,只是回来便钻进辛姨娘房里,辛姨娘有孕在身,却也没个节制,偏魏正信原有害夏的病,一到夏日时节,便浑身疲倦,形容清减,前几月请大夫连着灸火调养,方才没害病,他想着如今已经立秋,夏去不远,且又小别,行那等事便也没个忌讳,谁知竟倏忽犯了病。
府上请医问药,连着几日也不见好,秦氏防着辛姨娘再勾着魏正信坏了身子,索性把他留在自己屋里日夜照顾,辛姨娘那边便要冷落了。
相思听闻此事时,正在练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字,于是提笔写到: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本是随手写的,奈何白芍却细心收好,放在自家少爷平日装墨宝的箱子里。许多年后的某日,某人看到这首诗,大为赞叹这诗香|艳玄妙而暗通医理,相思本人羞得面红耳赤。
第21章 时代先锋人物27
秋分,书院里休假一日,冯氏带着相庆相兰两兄弟回娘家去了,魏正谊这日也少有的清闲,想起忍冬阁的戚寒水来,南方素有秋分吃酱肉抓膘的习惯,便带着厨房做的酱肉和一些礼物,携着相思一同去拜望。
戚寒水性子古怪,又喜欢安静,如今住的宅子虽在云州府顶好的地段,却处僻静之所,宅子门口竟无车马行人,那院门也没关,门庭上写着“赵府”二字,约莫是之前的住户姓赵,戚寒水懒得换,便这么挂着了。
魏正谊在门口唤了两声,许久才有个仆从出门来应,这人原是由忍冬阁一路跟着戚寒水来的,是故也识得魏正谊,并不通报,一径引着二人进了院里。这院落本是三进的院落,如今却只用了最后一进,前面都荒废着。
进了最后一道院门,只见院中并无花草树木,只在院中摆着一个黄花梨木架,架上林林总总摆了些笸箩之类的东西,还不及细看,戚寒水已走了出来,见是魏家父子,便也不拘礼,熟稔道:“戚某还想过几日去府上拜见老太爷,你们倒是先来了。”
魏正谊一礼,道:“今儿是秋分日,云州府的风俗是要吃酱肉的,晚辈也知戚先生是不讲求这些的,只是府中酱肉味道甚好,所以送来请先生品鉴。”
那酱肉由相思一路从门口提了进来,十分沉重,听闻此言,忙双手把那沉甸甸的一坛酱肉递了过去。盛情难却,戚寒水只得接过,却道:“我以前就听云州府是十分讲究进补和吃食6 的,一年二十四个节气,竟每个节气都当节日过,不是吃这就是吃那,吃得这般费事,却也没见得比北方的百姓就多活上几年。”
这话说得随意些,却并无恶意,魏正谊自然是知晓的,于是也不辩解,只笑道:“云州府大半的百姓都靠药过活,祖上也是如此,几辈子传下来的习惯,自然难改。”
戚寒水点点头,却没说话,魏正谊又问:“戚先生说北方不讲求这些,却是怎么回事?北方的百姓都不进补的吗?”
“进补的少,吃药的多。”戚寒水道。
二人又随便说了些话,相思只坐在旁边小凳儿上乖乖听着,却听魏正谊问道:“晚辈听说,戚先生才来云州府时曾在寻找能工巧匠,不知可寻到了?”
戚寒水面色本就如火燎过的锅底儿,听了这话便忍不住又黑了几分,略有不甘之意,道:“能工巧匠倒是有,只没人能做出我要的东西来。”
魏正谊一听来了兴趣:“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戚寒水面色更加难看:“我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这话说的……你都不知道,能工巧匠上哪去知道。似是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古怪,戚寒水解释道:“我寻这东西,全是为了少阁主的病。”
“少阁主的事情晚辈也时常听闻,只是却总不知是个什么病症,不知先下可是大好了?”
“好倒不曾好,只是暂时控制住病情,还要寻长久的计较。”戚寒水一顿,面上隐隐现出些担忧之色,道:“少阁主的心脉与普通人不同,心脉上还生着歧脉,使经络血脉不能正常运转,若遇到艰难时,一动也不能动,痛苦异常。”
魏正谊并不是个通晓医理的,听闻此言却也明白了几分,道:“若是如此,只怕吃药只是扬汤止沸,是除不了病根的。”
“正是。我身为外伤医家,想法与忍冬阁众多医家不同,他们只囿于自己所学,想让药石之力治好畸形之脉,实在痴心妄想。”戚寒水看了看魏正谊,又看了看相思,似在思考自己接下来这话两人可能承受得住,思忖几次,终于轻声道:“我想的是打开胸膛,将那畸形脉络割下,这才是真的‘釜底抽薪’之法。”
相思暗搓搓咽了口唾沫,不禁感叹戚寒水果真是时代先锋人物,竟想给忍冬阁的少阁主开膛破肚做手术,只是如今这条件,一没有无菌的手术室,二没有称手的手术用具,三嘛……
相思看看张着大嘴,眼中满是惶恐之色的自家老爹,叹道:三是没有做手术的社会条件啊。如今这时代,若是摘了一个人发炎穿孔的阑尾,只怕比杀了那人还难以接受吧!
相思正胡思乱想着,不经意撞上戚寒水探究的目光,于是呵呵傻笑着,当做没听懂。此时魏正谊也从巨大的震惊中醒过来,声音却犹自颤抖,道:“戚先生这话倒是有些骇人,人若是打开胸膛,只怕一腔热血都要喷溅出来的,当下就要毙命了。”
相思心道:要是一刀切在动脉上,只怕是漫天血雨咧。她转头想听听戚寒水怎么回复,哪知见得魏正谊方才那般骇然的情状,戚寒水自没了交谈的兴致,便没有接话。
“先生,温少阁主的病,当真十分痛苦难过吗?”相思轻声问道。
戚寒水眼神一暗,道:“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自小少阁主吃的药比饭多,发起病来似在冰里又似在火里,辗转反侧,浑身疼痛非常,竟动也不得动,有时一躺便是一月。少年心性难免不甘寂寞苦守,少阁主却能忍得许多,阁中众人没有不敬服的。”
相思正要说话,戚寒水却又道:“便是发病之时,旁人偶有疏于照顾之时,少阁主也不曾迁怒丫鬟小厮一次。”
“那先生寻的东西可是刀剪一类的?”相思试探着问。
戚寒水面上现出疑虑的神色,自言自语道:“我查阅众多古籍,并无相关记载,医典上虽有开腹取腐肠的一段记述,却未说是用刀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戚寒水虽然是这个时代的先锋人物,但囿于社会环境,想象力始终是有限。再加上西医与中医完全是不同的体系,那片薄薄的柳叶刀,只怕靠他的想象力是难以勾勒出来的。
三人扯了半晌,也没扯出个所以然来,又见戚寒水没有留饭的意思,魏正谊便带着相思告辞走了。出了院门,楚氏差遣来的小厮魏棠便迎上来,说是唐永乐请老爷过府一叙,相思心中有事,便同魏棠先回府去了。
回魏家要路过一条铁器的街,云州府的百姓都称呼这条街为“玄光街”,只因这街石因成年累日浸侵了铁水,石面黝黑发亮,便是夜里也能发出光来,所以有这一诨名。
云州府药农多,锄头、镐头、耕锚自是常用之物,也是玄光街得最紧俏的货,只是这些农具虽实用,却都做工粗糙,想必铸造之人也不是细心的匠人。
相思下车走着,挨家挨户挑拣器具仔细观看,故意装出老成持重。跟在后面的魏棠看着不禁有些奇怪,问道:“少爷,咱也不种地,你看这些农具做什么用?”
相思一笑,道:“自然有用处。”
说完,她伸手招来老板问:“老板,咱这条街上,哪家的手艺最精细?”
老板一愣,要他说他自然说自家的最精细,却见这唇红齿白的娃娃俏生生得招人喜欢,又听他解释:“我是想个小玩意。”
老板一听,这才放下心来,指了指长街尽头,道:“你只管往前走,找到门最破,客人最少,情景最凄惨的那一家,便是了。”
相思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见那老板坚定地点了点头,不像是诳自己的,这才去寻这古怪的打铁铺。
长街尽头,一间极为窄小的铺面,没有招牌,门前案上横七竖八摆着几件铁器,这几件铁器做得十分精细,铺内炉旁坐着一个一身腱子肉的壮汉,街上传来阵阵打铁的铿锵之声,衬得这间破落的小铺格外安静。
“老板你这接的活儿吗?”相思脆生生问道。
那一身腱子肉的壮汉似是没听见一般,专心致志地坐在炉旁,绣花。
“老板,你这接的活儿吗?”相思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那壮汉依旧没理会,粗壮的大手捻着一根极细的绣花针,十分熟练地绣着什么,相思只得自己走进铺里去,踮起脚尖一看,却见大汉正在绣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针脚细密精致,仙鹤栩栩如生,相思拍了拍大汉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老板,你接活儿吗?”
那大汉此时才注意到铺子有人进来了,想来平日也时常如此,难怪他的生意冷落了。他打量着这个比桌子也高不了多少的小儿,冷冷道:“没钱的活儿不接。”
“有钱有钱有钱!”相思连声应着,从袖子里左掏右掏,总算掏出了个鼓鼓囊囊的小荷包,掂量着大概得有三四两。
那汉子见了,却并无太多喜色,仍转头去绣花,此时相思才看出汉子正在绣的应该是个套子,又见那套子是个细长的形状,估摸着也许是给剑配的。见汉子不理自己,相思也不恼火,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想做的那几件东西,要是手艺粗糙蠢笨的怕是不成,整条街都说你的手艺最精细,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出来呢。”
那汉子知道铺子里有人后,做事难免分心,相思的话自然都听见了,只是这玄光街全然是些买农事用具的,就算铸剑的客人也鲜有,他便以为相思是来寻农具的,头也没抬,道:“农具都在外面摆着,你自己去看。”
相思唉声叹息,接着钓鱼:“我要做的那件东西是极为精细的,只怕整条玄光街都没有。”
何止整条玄光街没有,便是整个大庆国,只怕也没有的。
那汉子终于抬起头来,虎眼一瞪:“你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能有什么新鲜玩应,一会儿有客人来取货,你快走,别在我这寻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