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这戚先生是吃了什么延年益寿的仙丹,这个年纪还生得这般细嫩。”王二娘不禁惊叹。
这话全落进了站在她前面的刘三爹耳中,他斜眼瞅了王二娘一眼,带着股自恃,道:“那哪里是戚先生,那是戚先生的徒弟,顾小大夫。”
王二娘落了面子,嘴上却道:“这么小的人儿能瞧什么病,怪不得这儿看病便宜,原是弄了个娃娃随意糊弄的。”
刘三爹白了王二娘一眼:“顾小大夫的医术好着呢,他看完开过方子,戚先生还要再看过,那开的方子少有改动的,倒是你要是信不着这儿,就到别处看去,在这嚼什么舌根子。”
见这老头儿连着两次落自己的脸面,王二娘也有了火气,吵嚷起来,前后左右或捂着肚子的,或捧着额头的的病友都来劝,这两人却还争执个不休。
“来来让让!让让!顾小大夫的助手借过啊!各位大爷大娘劳烦借光嘞!”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队伍后方传过来,众人一听是顾小大夫的助手,忙让出一条道来,便见一个穿着竹青长袍,肩披水貂氅衣的少年从众人让出的那条小道穿行而过,脸上还带着十分亲善的笑容。
少年面皮干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透着股机灵劲儿,虽是个男孩,却比许多女孩要漂亮些。
少年径自进了门,见顾小大夫正在看诊,便轻车熟路地自去搬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了,拿起墨在有些干涸的砚台上磨了起来,不多时砚台上便积了一小汪墨汁。
“脉象弦硬,胸胀,舌苔焦黑,外感引发的内虚之症。”顾小大夫并没看向那少年,自顾自继续说道:“附子三钱,蜜蒙四钱,代赭石二钱,草果仁六分,知母一钱半,水煎服。”
旁边的少年手中拿着狼毫细笔,“唰唰唰”地奋笔疾书,顾小大夫话音一落,那张写着脉案药方的纸已经恭恭敬敬递到了跟前。
顾小大夫把方子递给对面的病患,道:“请您到堂里复诊。”
这才转头对冻得缩成一团的相思道:“天冷,你何苦来这里遭罪。”
相思整个人缩进氅衣里,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我爹让我来请戚先生,顺道也来看看大外甥你。”
如今顾长亭拜在戚寒水门下,虽考上了沉香堂,却因戚寒水向卢院长求情的缘故,并不用日日到堂里去报到,一月倒有半月是在医馆学医看病的。
两人没说上几句话,便又有一个患者坐在了对面,顾长亭只得安心看病,这一看便从早上看到了天擦黑。
送走最后一个病患,顾长亭揉了揉有些僵硬的后颈,起身拉着相思的手腕进了堂里。一进门,见戚寒水正“呲溜呲溜”地喝着小茶水儿,显然因为有顾长亭这个徒儿在前面挡了一道,戚老头儿的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相思暗中鄙视着这个压榨顾长亭劳动力的戚寒水,面上却笑得谄媚热情:“戚先生,再过月余就立春了,我爹想请您去府上吃顿便饭,有些事情想请教您。”
“魏老太爷身子可好?”
“爷爷身子硬朗,昨儿还提起先生来着。”相思笑眯眯答道。
戚寒水正要说话,却忽然闯进来一个小厮,这小厮本是忍冬阁跟来的,平日也常见相思,便只点了点头就上前禀报:“堂主,阁里派人来了!”
戚寒水一愣,他来云州府也有四年了,只每月一封平安信,因离阁里远,便有些放逐山水的意思,阁里的事也不去管不过问,阁里也是每月来信说些当月情况,本月的信已经到了,这时派人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人呢?”
戚寒水话音一落,便从门外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进屋便是一揖到底:“赭红堂掌事周清见过堂主。”
原是个熟人,戚寒水四年未见周清,忙一手扶起他,朗声道:“这千里来地的路,你怎么说来就来了?”
周清呵呵一笑,露出两个梨涡来,挠了挠头道:“我这不是看堂主你乐不思蜀,也想看看这云州府到底是个什么好地儿。”
戚寒水拍了一下周清的后脑勺儿,佯怒道:“快说是什么事儿,我还不知你这个兔崽子,只怕我不在阁里,你才有自由呢!”
周清又是呵呵一笑,看了顾长亭和相思两眼,才道:“阁主要南下了。”
这阁主自然就是指忍冬阁的阁主温元芜,虽然他也常四处行医,却极少来南方六州的地界,这次南下只怕不简单。相思悄悄竖起了耳朵。
戚寒水也是神色一凛,问道:“可是南方有疫病了?”
周清摇摇头,戚寒水神色稍安,却听周清道:“现下虽然还没有要发疫病的征兆,但是如今天气尚冷,颍州府那边就有百十来个内热不调的亡阳之症,且发病的又都是稚童,实在蹊跷,阁主上报给了防疫司,防疫司的官员却不重视,阁主这才决定南下去颍州府看看。”
戚寒水沉吟片刻,面色凝重起来:“若那百十来个人皆是如此症状,只怕今年春天要发痘瘟啊。”
听闻此言的顾长亭一愣,他如今读了许多医书,又听戚寒水说了许多昔年疫病横行时的情状,对这痘瘟自然有些了解,也知凶险万分,那颍州府离云州府并不远,只怕真发起痘瘟,云州府也要遭殃的。
周清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交给戚寒水,道:“这是阁主的亲笔信,着属下带来,另外来时阁主还嘱托,让堂主帮忙筹备几味药材,不然瘟疫起时怕没有药用。”
戚寒水应了一声,指了指相思,道:“那是云州府大药商魏家的少爷,要找什么药只管去问他!”
周清一愣,见相思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娃娃,便以为戚寒水在打趣他,却也对相思拱手道:“那找药的事就麻烦魏小少爷了!”
相思促狭,却也是个顺杆儿爬的主儿,一躬身,对两人道:“既然戚先生要找药,不如和这位先生同去府上一趟,我嘴笨,怕把话学落了,你们自己与我爹说,这事情才不会出岔子。”
戚寒水点点头,竟真带着周清同相思去魏家了。
*
顾长亭把白日看诊的用具仔细拾掇好了,这才准备回家去,刚要出门却被郑管事叫住:“长亭且等等。”
顾长亭便停了脚步,郑管事小跑几步上前,喘着粗气道:“白日里也寻不到你空闲的时候,现下总算抓到你了!”
顾长亭唇角微勾:“郑叔找我有什么事?”
郑管事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顾长亭,他狐疑接过,发现沉甸甸的,打开一看竟是两块银子,足有二两,忙退回去:“郑叔这是做什么!”
郑管事坚决不肯收回,道:“这是堂主吩咐的,半年前便要给了,你那时偏偏不肯收下,今日你若再不收,只怕堂主要亲自找你的!”
“我是先生的学生,平日也没做什么事,虽帮先生看看诊,却也是为了学习,哪里有收诊金的道理呢。”
郑管事却不依,将那信封硬塞入顾长亭的袖中,道:“如今来医馆看病的患者多了,每个患者的诊金虽不多,加在一起却十分可观,这点也不过是堂主的一点意思而已,你何必推辞,莫不是嫌给的少了?”
顾长亭无法,只得收了,谢了郑管事,想着再见戚寒水还是要当面再次感谢的。出了医馆大门,天色已经有些黑了,街上行人稀少,前几日下的雪融了大半,石街湿漉漉的,才走了不一会儿,顾长亭的棉靴子便湿透了。
9
走到城门,有个曾去医馆看病的车夫见到他认了出来,便招呼他上车捎了一段路,路上那车夫不住地夸他医术好,他只笑笑,又问车夫之前的病可好利索了,这样闲聊了一会儿,便到了顾长亭家中。
院门没关,屋里昏黄的灯火透过窗子映出来,照得小院也有了暖意,他在门口跺了跺脚,把粘在鞋底儿上的泥水蹭掉,这才进了屋。
顾夫人正在摘刚刚泡发的菜干儿,见他回来了,面上盈满喜色,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书箱,道:“干等你也不回来,是不是今天去医馆看病的人太多了些?”
“这几日天气变化无常的,好多人害了风寒,我今儿也抓了几服药,在箱子里,晚上煎了给你和奶奶喝,防病的。”
母子二人正说着话,里屋的顾老夫人也听见了响动,高声问:“可是长亭回来了?”
顾长亭应了一声,便进里屋去与老夫人说话,顾夫人忙去灶上端吃食。
顾老夫人的身子这几年好了许多,也多亏戚寒水来看过几次,又兼着顾长亭通了医理后的尽心调理,老人家晚年丧子失家,自己也认为晚景必然凄苦非常,哪知自己那坚韧的儿媳和孙子竟硬是撑起了这个家,时间久了,顾老夫人也看开了,只盼望这孙儿将来娶一房知冷知热的媳妇,一辈子平安美满就好。
祖孙说了会儿话,顾夫人便来唤吃饭,顾长亭便扶着老夫人到外屋去,桌上已摆好了两菜一汤,都是普通的乡野小菜,但顾夫人的手艺颇好,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三人吃罢饭,顾长亭把晚间郑管事给他的二两银子拿出来,双手递给老夫人,道:“这是先生给我的补贴,请奶奶收着。”
老夫人一愣:“戚先生怎么反而给你补贴,这怎么使得?”
顾长亭于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老夫人听了心中难免更加感念戚寒水来,道:“想来是戚先生看家里光景不好,所以体恤你,日后若戚先生有事,你千万不能推辞。”
“先生于我来说是难得的良师,只这一项便够我还一辈子了。”
老夫人点点头,把那信封交给顾夫人,道:“我个老太婆平日也不出门,家中都是你操心,这钱你拿着!”
婆媳二人推让了一番,最终是顾夫人败下阵来。
第29章 忍冬阁主
一行三人到了魏家,因魏正谊此时正在春晖院,相思便也引着戚寒水和周清去了老太爷处,路上相思想起方才周清说起的防疫司,好奇问道:“温阁主的话,防疫司也不放在心上吗?”
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相思知道温阁主的老婆可是个公主,这样特殊的身份,只怕防疫司也要给些薄面,怎么会置之不理呢?
戚寒水冷哼一声,似是肚子里又气,却是周清解释道:“防疫司的上面一个是太医院,一个是户部,户部是拨银子的,自然权利大一些,太医院不过是做些辅助的工作,影响实在有限。阁主虽然把颍州府那边的情形写了表奏,但防疫司有自己的一套评判原则,必须有三百个确定是疫病的,才会有对策,颍州府那边如今人数不足三百,自然不能引发防疫司重视。”
相思点点头,又想起个十分紧要的问题来:“这痘……痘瘟得了是否凶险?可有什么好法子治吗?”
周清正要说话,戚寒水却睥着相思道:“凶险,治不治得好看命,我知你是个怕死的,若是云州府发起痘瘟来,你就乖乖待在家里哪儿都别去。”
相思被戚寒水看透,大窘,却还要假装自己坦荡,装坦荡的同时还要拍拍马屁:“我这是替云州府百姓问的,但又想到先生医术盖世,想来这点儿小病必定药到病除。”
戚寒水却摇摇头:“我说治不治得好看命,原是没骗你的,若是得了痘,非得痘开花,内毒才能发出来,若是用尽了发痘的药都没用,小命基本也就交代了。”
这话让相思有些惆怅,二十一世纪,天花病毒早已绝种了,如今这里天花病毒却正流行……西方早年倒是有种牛痘获防天花的,这里却没听过“牛痘”,要给自己打个疫苗的想法,怕是不能落地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春晖院已在眼前了,忙敛了神色请二位进门,因是老相熟了,便也没让下人去通报,相思先开了门进屋,道:“戚先生和周先生来了。”
说罢一闪身,将二人请进堂里。魏正谊虽不知这不请自来的周先生是谁,却上前一礼,问了二人好,戚寒水也回礼,又拜见了魏老太爷,道:“老太爷安好,这周清是我赭红堂里的掌事,因有些事要麻烦贵府,所以便一同带来了。”
魏老太爷点点头,转向周清,道:“周先生是今日才来的吗?”
周清忙又是一礼,道:“晚间才到的云州府,是奉了阁主的令,半月前从金川郡动身的。”
“云州府风物与金川郡大有不同,周先生要多住些时日。”魏老太爷又转向戚寒水,问:“戚先生方才说有事,不知是什么事?”
此时众人皆已落座,相思这小辈儿的却不敢放肆,只与魏兴一左一右在魏老太爷旁边站立,假装是左右护法。
戚寒水从袖中拿出周清带来的那封信递给魏老太爷,道:“今年的疫病只怕要发起来了,颍州府已经有些征兆,阁主处理完阁中事物,过几日便要南下了。”
听到温元芜要南下,魏正谊面色一变,魏老太爷却是微微皱眉:“温阁主已经许多年没来南方,若他都要南下,当知这次的情况不妙了,不知可曾上报给防疫司。”
“表奏倒是递上去了,只是防疫司如今没探明情况,不肯轻易动作。”周清道。
魏老太爷摇摇头:“等防疫司探明情况,只怕这疫病已经蔓延开来,怕是不好治了。”
戚寒水颔首,正色道:“所以才有事想要麻烦老太爷和魏老爷冒个险。”
魏老太爷没立刻应承,半晌才开口道:“先生是要备哪些药材,写个方子,魏家一定倾尽全力置办。”
戚寒水一愣,周清更是呆若木鸡:他二人不过说了几句话,中间又多是猜想,并无确实证据,还没等二人说出所求,魏老太爷竟已答应了下来,这是何等的自信与气魄。
然而他们不知的是,就在方才,颍州府魏家药铺掌柜的亲笔信也送到了魏老太爷手中,两方消息合在一处,魏老太爷的决断才下得这般干脆。
戚寒水敛了敛神色,起身一拱手,道:“需要的药材,阁主都已写在信中,共十九种,还请老太爷费心。”
魏老太爷这才打开信封,看过之后又递给魏正谊,道:“别的药倒不难办,只是龟甲不好寻,怕是要从韶州府那边动脑筋。”
见魏老太爷这般说,戚寒水便知这事*不离十,纵使平日冷淡,今日也谢了又谢,魏老太爷留饭,再不好推辞。
相思是不愿意和他们一同吃饭的,一来吃得小心翼翼难消化,二来饭桌上难免又要谈论起自己,便寻了个由头先回章华院去。
楚氏正在用饭,见相思先回来也不惊奇,让红药给她盛了一碗饭,娘俩儿便有说有笑地吃了起来,刚吃一口,相思便想起方才春晖院寻药的事,问道:“娘,戚先生说要寻几味药,爷爷一口答应了,这药是白给戚先生用的吗?”
楚氏一愣,道:“这没头没尾的,我哪里知道你说什么?”
相思只得把今日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楚氏听完,摇头笑道:“药商谁肯做亏本的买,答应帮忙寻药,不过是怕日后要用时,买不到。”
“那戚先生何不把这消息传出去,到时肯定有许多药商……”相思蓦地住了嘴,意识到这想法实在单纯幼稚了些。便听楚氏道:“这消息若是放出去,肯定也是有药商相信的,到时候药商都去找这几位药材,药价水涨船高,到时这涨了的银子还要从老百姓身上赚回来。”
相思一点头,道:“娘说得对,这就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对相思偶尔冒出的新奇话儿,楚氏早已见怪不怪,却叮嘱她道:“这事可要保密,万万不得与外人说,不然痘瘟还没来,这云州府就要乱了。”
“我晓得。”相思应了一声,心中却祈祷这痘瘟千万别来,不然她这根幼苗,若点背些,只怕是要交代了的。
相思正胡思乱想,楚氏却忽然叹了一口气,相思一抬头,就看见楚氏眼中满是愧疚和心疼的神色,又听她道:“相学和相玉没考进沉香会里任职,老太爷对你是寄予厚望的,还盼你光耀门楣,只是你如今已十岁了,却还要日日隐瞒自己是……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女儿身,真是苦了你。”
“女儿身”三个字说得极轻,想来这是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楚氏的难题,相思只得又安慰她几句,心中却想:按照目前的形势发展,怕是自己入土前也够呛能恢复了。
相思虽未与外人提起这事儿,奈何魏正谊却先抖搂出去了,不……是有选择地透露了一下,透露的对象自然是这几年与魏家关系十分密切的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