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一落,整个人便向顾长亭冲来,顾长亭往旁边一闪,拳头一挥砸在沈成茂的脸上。沈成茂更加恼火,全然没了章法,顾长亭却依旧如最初一般,躲避,出拳,打脸,躲避,出拳,打脸。
只几个回合,沈成茂的脸就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却连顾长亭的头发丝儿都没碰到,当下也不顾这是一对一的比试,叫那几个人一起上。
“你们要上,我们就也不客气了,说了一对一还叫帮手,没脸没皮到家了!”唐玉川愤愤从旁边摊子上寻了几根棒子发给相思等人,就等对方破了规矩,打他们个头破血流。
眼看这群架就要打起来,却忽听见旁边有人惊诧道:“这不是沈家少爷吗,怎么在这里和人……打架?”
沈成茂刚吃了亏,脸肿得猪头一般,一心想着要报仇,忽听得这话,便有些不耐烦,皱眉看去,却是一惊,这人正是时常出入沈家的辛老大,连沈成茂亲爹也要忌惮几分,更不用说他了,马上换了恭敬的神色,放下捂着脸的手:“辛叔叔,您来云州府了?”
辛老大看这情形,也猜到了大概,并不追问缘由,只笑着道:“我正要去你家里一趟,和我同去?”
沈成茂看看顾长亭,又看看相思几人,气得后槽牙都咬碎了,却是顺从地跟着辛老大走了。走出几步,辛老大回头看向相思,两人的目光相遇,相思有些讪讪,而辛老大觉得十分有趣。
这群架虽然没打成,但闹出的动静却不小,云州府里都在议论沉香会这次选试有猫腻,一时竟有些沸反盈天的意思,沈继和才得了御药采买的差事,若这消息被宫中听到了,只怕于他的官声有些影响。
但这事又实在不能挨家挨户去警告,只得先在家教训了儿子,又去唐家。唐永乐平日时常去沈家走动,这次唐玉川能考进沉香会去,自然是唐老爷那十万两银子的功劳,但他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若这事儿让他知道了,只怕打死也不肯进沉香会去,那十两银子也就打水漂了。
所以沈继和来过之后,唐永乐便不准唐玉川出门,更不准他再提起沉香会考试之事,父子俩吵了几架,闹了几场,最终是唐老爷险胜。
至于魏家,沈继和自然也亲自登门拜访,与魏老太爷说了半晌话,相思便被叫到春晖院去。魏家的三人里,只相思被录用了,本是应该欢喜的事,但相思如今也不想进那劳什子的沉香会。
进了门,相思见沈继和用过的茶杯还在原处,心中也知魏老太爷想说什么,不禁有些烦闷。
“相思,你们那日和沈会长的儿子起冲突了?”
“是。”相思闷闷道。
“你马上就要进沉香会里做事,得罪了沈会长的儿子,你也不怕以后的日子难过?”魏老太爷喝了口茶,悠悠问道。
相思一咬牙:“大不了我不进沉香会了。”
“胡闹!”魏老太爷猛然间听见相思这么说,胡子也歪了,手也抖了:“你知道沉香会多难进?魏家统共五个子弟去考,只你考进去了,说不进就不进了?就是为了魏家,你也得给我老老实实在沉香会待着!你的屁股得牢牢坐在沉香会的椅子上!”
这是魏老太爷第一次对相思发怒,带着些气急败坏。相思梗着脖子不说话,魏老太爷见她来了犟劲儿,越发的恼了:“你若进了沉香会,咱们家的药材生意会得到多少助益?你争什么一时意气!”
“沈成茂顶替了顾长亭的位置。”相思依旧梗着脖子,也不看魏老太爷那铁青的脸色。
“顾长亭是你什么人!你为了他连家里的利益都能不顾了!”那桌子在魏老太爷大力金刚掌的摧残下,几乎就要散花了一般地颤动着。
相思平日是极顺从的,今日却一反常态,忽然冒出一句:“我不能像爷爷对待秦家那样对待顾长亭,我不是爷爷,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魏老太爷猛然一愣,随即又怒又笑:“好啊好啊!你长能耐了!嫌我做得不好不对不仗义了是不是!”
当年秦太爷过世后,家中被算计得毛都不剩,魏老太爷虽曾暗示过秦家人,却不肯在明里出手相助,最后魏家虽然没搅进这滩浑水里,秦家却落得个家破人亡。即便不做生意很多年,魏老太爷依旧是个生意人,没利可图的事极少做,更不会让魏家搅进是非里去,但他心里没有扎着刺吗?当然扎着刺,秦家这根刺扎得尤其深。
而相思此时把那根刺拔了出来,于是鲜血淋漓到目不忍视。
魏老太爷气得呼吸急促,指着相思道:“你给我跪下,我问你,魏家到底重不重要!”
相思虽跪下了,背脊却如竹如树:“魏家重要,但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哦?魏家不是最重要的,那什么是最重要的?顾长亭是最重要的?”魏老太爷细声细气儿地问,显然已然气急不择言。
相思看向守了魏家一辈子的老人,坚定道:“守住自己在乎的人才最重要,魏家重要不是因为魏家的宅子、花草重要,而是因为家里的人重要,顾长亭是孙子在乎的人,唐玉川也是孙子在乎的人,虽然他们不是魏家的人。”
魏老太爷冷哼一声:“守住自己在乎的人?说得动听,你用什么守住?凭你那点小聪明?最后还不是家里给你擦屁股!”
相思知道这话没错,也不争辩:“下次我一定不扯上家里。”
“下次?这事儿闹成这样还不算完?还要有下次!”魏老太爷气结。
相思不说话,魏老太爷越发恼火,从桌上取了鸡毛掸子:“伸手。”
相思没伸。
“伸手!”
骤然升高的声音,吓了在窗外偷听的相庆相兰一跳,两人脸上不禁露出惊慌的神色来,相思也只得极不情愿地把手伸了出来。
“啪!”
极清脆的一声,鸡毛掸子抽在相思细嫩的手掌上,抽出一条红色的痕迹。
“还有下次吗?”
“有。”
“啪!”
“还有下次?”
“有。”
“啪!”
“还有下次吗!”
“有!”
“啪啪啪!”
连抽了十几下,魏老太爷也没手下留情,相思的手已被抽得红肿不堪,却还是梗着脖子,似是要与魏老太爷死磕到底一般。
“你能耐!你厉害!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啊?”魏老太爷手里的鸡毛掸子在桌儿上敲得震天响,相思却依旧一步不肯退,梗着白细的脖子:“我翅膀没硬。”
“啊啊啊!魏兴魏兴!气死我了!这小兔崽子要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魏老太爷捂着胸口,气也要喘不上来了一般。
魏兴忙递了茶杯,又拍着魏老太爷的后背顺气儿:“老爷别气坏了身子,跟孩子生什么气呢!”
魏老太爷颤抖的胖手指着相思:“这小兔崽子要活活把我气死了,我管不了他了我!”
魏兴忙递了个眼色给相思,色厉内荏道:“思小少爷快回院子去,回去好好思过,好好想想自己是哪儿错了。”
相思叹了口气,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爷爷别气坏了身子,我明儿再过来。”
“兔崽子你快给我走!别在这气我!”魏老太爷闭着眼睛挥手,一副一眼也看不得相思的模样,相思觉得,要是自己再说几句,老太爷怕是要被气哭了的……
一出门,相思便被相兰相庆围住,两人捧着她那只肿成猪蹄儿的爪子,心痛不已。
相庆抹了眼泪:“这怎么说的,老头子怎么又动手打人,还下手这么狠。”
相兰也瘪了嘴:“都怪沈会长,要不是他,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相思觉得那只手又热又跳,难受得很,却不十分疼,安慰了两人几句,回了章华院去。
傍晚时候,魏老太爷把顾长亭找来叙话,倒没像对相思那般声色俱厉,只讲了些经世致用的大道理,又说沈家那边魏家会处理,让他不要担心云云。
最后又说起相思的事儿,只叫他去劝劝,不要让他再这般意气用事。
出了春晖院,顾长亭轻车熟路地往章华院去,走过那条这几年总走的小径,便想起一些昔日趣事,面上不禁带了笑。
章华院里,相思盘腿儿坐在榻上,受伤的那只手涂了厚厚的药膏不能放下,于是生无可恋地举在半空中,有些恹恹可怜,顾长亭进门便见到如此场景。
“你怎么来啦?”相思微愣。
顾长亭走上前,握住相思手腕仔细打量那只手,许久才道:“这伤倒不碍事,只是要受两天罪,我明天给你送点药膏来。”
见相思还纳闷地看着自己,顾长亭叹了口气:“你这次可够硬气,把老太爷气得够呛,他让我来当说客的。”
“哪有这样的……”相思讪讪。
“就是,”顾长亭看着相思,满眼促狭:“哪有让苦主劝大侠别行侠仗义的。”
相思听出顾长亭的故意奚落,闷哼一声:“你也不向着我!”
半晌,顾长亭没说话,似是在犹豫,又似是在回忆,他终于开口:“你日后还要进沉香会去,不能和沈家闹得太僵,我不进也罢了,你无论如何都要进的。”
“我也不进了。”
“你又说气话,被老太爷听见,另一只手也要保不住。”
相思有些气闷:“他们,不过是仗着没人肯为你出头。”
“你不是为我出头了吗?”顾长亭轻声问,又道:“不进沉香会对我来说反而更好,医道上就能更加精进,以后我肯定会成为一位神医,名垂青史的。”
相思“噗嗤”一笑,心中郁气一扫而光:“那日后,我的小命就全仰仗顾神医了。”
“好说好说。”
天色渐晚,顾长亭辞别,相思想让马车送他回去,顾长亭却说戚寒水有一封信给他,要去郑管事那儿去取,相思便也不勉强。
于是少年在深秋葱郁草木间,渐行将远,直至不见。
*
戚寒水回了金川郡后,时常记挂着自己唯一的乖徒儿,终于在温云卿的病情稍稳些后,写了封信托人带来,主要意思是让顾长亭北上忍冬阁,在那里继续学习医道。
顾长亭有些犹豫,一来放心不下家中,二来这一去山长水远,不知何日是归期。
顾老夫人知晓后,与他谈了许久,是极支持他去忍冬阁的,他还是犹豫,顾老夫人便又拿出孝道这大旗,意图逼迫就范。
相思相庆等人虽不想顾长亭远走,但他们心中都清楚去忍冬阁对一个走医道一途的人意味着什么,各劝了几次,顾长亭才算终于拿定了主意——北上忍冬阁。
既然决定成行,便越早越好,走得晚了只怕要赶上北方大雪。几人各出奇招,送了许多自认为十分有用的东西,比如相思的羊皮热水袋、羊毛褥子、厚实棉衣,相庆的书,相兰的吃食,当然还有唐小爷粗暴实用的雪花银。
临走前几日,秋高气爽,天气怡人,五人又去了一趟温泉别院,后山的果子都熟了,哪棵树上的果子甜,哪棵树上的果子酸,他们都清清楚楚,寻了一株最甜的,摘下了一树的果子,晒了果干,用布包装好,也给顾长亭带去。
这果干带着秋日的味道,带着云州府的味道,带着记忆的味道,后来陪着小顾大夫度过数个寒暑冬夏。
出发那日,四人都来送,城外长亭送长亭,虽没有柳枝,但却离情依依。
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几人心里都不好受,相思鼻子一酸:“你到了忍冬阁,要时常给我们几个写信,别把我们忘到脑后去。”
“千万别忘了啊!”唐玉川也心里不是滋味。
“不会的。”顾长亭轻轻道,眼中水色映山影。
“哇!不去忍冬阁不成吗!去忍冬阁干什么啊!”相兰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一下可好么,本来强忍着的几人就都绷不住了,争先恐后地嚎哭出来。
“就是啊,不去不成吗!”
“不去不成啊,不去当不了神医啊!”相思一边抹眼泪一边道。
唐玉川哭得脸都皱成个包子,上气不接下气:“去了忍冬阁也不一定能成神医啊,遭这趟罪干什么啊!”
顾长亭微微笑着,眯眼看着这四个一同长大的少年。
同来送行的顾老夫人也忍不住用手背抹脸,骂道:“你们几个大小伙子,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能成什么大事?忍冬阁又不吃人,干什么弄得生离死别一般!”
相思听了,心里更加难受,哭道:“但是山长水远,再见不知几时了,想想就难过啊!”
于是几个少年抱在一起哭做一团,离情依依,悲凉兮兮,然后长亭外,长亭渐渐无踪迹。
第40章
春日,柳枝抽新条,湖上野鸭叫。
苏木街上行来一队敲敲打打的迎亲队伍,这队伍颇为壮观,光前面抬轿的、吹唢呐的、打鼓的就有三十来号人,后面抬着的嫁妆更是不得了,排了半条街那么长,阔气非常。
新郎官骑马走在前面,穿着大红喜服,胸前系了一朵大红绸花,人也生得秀气,只是面上也每个笑意,知道的说他是娶亲,不知道的多半要说他送葬。
新搬来苏木街的孙三娘看这队伍阔气,一边啧啧称奇,一边问旁边的王大爷:“这是谁家迎亲啊?竟然这般气派!”
王大爷嘬了一口小紫檀壶里的烫嘴茶水儿,眯着三角眼回道:“你才来云州府,不知道这云州府里的几个大户,我跟你说,这是云州府富商魏家娶亲,能不气派?”
“魏家……是城东开药铺的魏家?”才来云州府时,孙三娘害了风寒,曾去过一次魏家的药铺,因伙计周到客气,便留了心。
见王大爷默认,孙三娘叹道:“怪不得了,魏家的药铺也是别处没见过的,铺里的伙计,个顶个的客气周全,铺里还有什么‘代煎’,也不知魏家老爷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代煎可不是魏老爷想出来的,我听说是魏家少爷想的,为了这项事,还专门去烧了细颈瓷药壶来,又专门教导了一些专门煎药的伙计。”王大爷仿佛亲眼见到一般,说得绘声绘色。
孙三娘一听,忙应和,道:“那细颈瓷药壶我在药铺里见到来着,好看得紧,买回家装东西也蛮实用,本想买几个回来,谁知竟是在铺里代煎白送,不外卖的。这迎亲的难道就是魏家少爷?”
王大爷却摇摇头:“我说的魏家少爷是大房的,今日迎亲的是四房,好像叫什么庆的。”
两人说话间,那成箱的嫁妆已经到了近前,孙三娘越发的要感叹:“这也不知是娶了谁家的小姐,竟有这么些嫁妆!”
王大爷眺望了一眼远处的华丽婚轿,小声道:“也娶了个药商家的小姐,不过不是咱云州府的药商,听说是淳州府谢家的小姐。”
孙三娘哪里知道什么谢家,应了一声,便又去看那迎亲队伍后的嫁妆。
*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到了魏家,喜婆恭贺了几句吉祥话,又让相庆去踢轿帘,相庆有些不情愿,但左右这么多人看着,也只得抬起无力的软腿意思了一下。那喜婆心中骂了一句,面上却笑着又说了一车的好话,这才背起新娘子进了魏家。
一对新人到堂里拜父母、敬茶,因先前已替相学相玉娶过亲,所以相庆这里便轻车熟路,魏老太爷封了两个大红包,又说了些勤勉的话,众人便把相庆和新娘子拥进了洞房里。
冯氏见有几个年轻的,忙把相兰叫到身前:“可别闹过了,你护着你哥和你嫂子!”
相兰如今长高了许多,样子却没大变,听冯氏这般说,边点头边往里屋走:“知道啦知道啦!”
婚礼无非是照着习俗走一遍过场,相庆本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又被这些繁琐的习俗弄得有些焦躁,虽极力配合着,总归是笑不出来。这屋里的人,有远房亲戚子弟,也有沉香堂的同窗,见相庆这副模样,便也没怎么闹,看完热闹,众人正要走,却听见院子里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紧赶慢赶,怎么还是错过了!”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从门口进来一个身姿纤瘦的少年,少年穿一身素白的雪缎束腰长衫,只袖口用银色丝线锁了边。一张脸生得干净柔美,一双水亮澄澈的眼里透出些机灵慧黠,让人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
沉香堂的一个同窗见了,忙迎上前:“你不是去韶州府了吗?怎么回来啦?”
相思看向同窗身后的相庆,笑道:“为了能回来观礼,我在韶州府可是没日没夜地忙,总算前个儿把事儿都办妥了,谁知紧赶慢赶,竟还是没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