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姑娘便是和魏老太爷最对脾气的女儿,嫁了个穷酸书生,后来这书生中了举,在京中做了小官,便一家迁往京城去了,听说这几年政绩官声都不错,升了户部侍郎。至于这个未曾谋面的姑母,相思平日常听府中人提起,是个极爽利聪明的,只是但闻其事,未见其人,若此次进了京,倒真应去见见她的。
说了半晌话,便商定好第二日一早启程,魏兴于是起身去准备一应事宜。
崔锦城把一本账推到相思面前,道:“这几个月,药铺入不敷出,早先垫付的药材款,府衙还没拨下来,之前为了从山匪手中把你和温阁主救出来,也使了些银钱,都记在最后,你看看。”
这几个月的账目,相思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满目疮痍,便也懒得掀开惹烦心,笑得亲切可人,道:“这些事你处理就好,至于府衙的药材款,应是不会赖账的,你不必催得太紧,不然本有恩情,反而要生出怨愤来。”
崔锦城点点头,道:“你明日就要启程,韶州府的事,可还有要交代的。”
“有。”相思从袖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账本纸,也不知是从哪里随手撕下来的,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递给崔锦城,道:“这上面的药材,你要开始着手准备了,收来的药材一部分运到云州府去,一部分自己留着。大部分药材是秋冬进补强身的,韶州府刚闹了疟疫,入秋后进补的人肯定多,我之前要开的那家养生堂,这几日开张正好,你辛苦些,若是人手不够用,就再招些伙计,但都要可靠踏实的。”
“好,这两年冯小甲也勤勉许多,人也颇为机灵,养生堂的事,我想多交由他去主办,你看行不行?”
自崔锦城进了铺子,冯小甲便也有许多改变,相思虽没说,却看在眼里,点头赞同,道:“他一直跟在你身边,许多事都了然于胸,你多在旁帮衬帮衬,应没什么问题。”
想着相思今日有许多事要忙,崔锦城索性便把要问的事一并问完:“今年药材的价钱肯定要上涨的,咱们铺里涨多少合适?”
相思面露愁苦之,仿佛在做着巨大的心里斗争,少顷,猛地一拍桌子,颇有壮士断腕的决然之:“今年秋冬两季,咱们铺子的药材只保本,不盈利,价格能多低就多低!”
崔锦城皱眉,怀疑相思脑子坏了,复问道:“不盈利?”
“不盈利!”相思灌了一口茶水,咬牙道:“咱们要沽名钓誉!今年为了这韶州府的百姓已经赔了不少银钱,也不差这点小利,索性一并做了人情,让百姓们念咱们的好,树树兼济天下的名声,以后咱们魏家药铺也好在韶州府卖药!”
崔锦城瞪大眼睛看着相思,实在没想到这无耻的话,她竟能如此正大光明地宣之于口,佩服之情无以言表。
相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年我也不考核你的盈利能力,你就好好抓咱们药铺的名声。”
崔锦城极是不情愿地点点头,便拿起那张账本纸看,却忽听见相思道:“你能进土匪窝里去找我,我很感激。”
抬头一看,见相思神凝重正经,崔锦城忍不住也要正经应对,却听相思继续道:“所以我决定送你一件礼物,你是要媳妇儿还是要田地?”
崔锦城默默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晒得干脆的红辣椒,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熊大哥那里,还请你帮我备一份礼物送去,日后也多照顾他的生意。”
崔锦城应了一声,继续去研究自己的宝贝账本。
*
对于是否去客栈见一见温云卿,相思有些犹豫,忙活了半晌,萧绥却来了药铺里,在铺里抓了两副药,说:“阁主有话想与魏少爷说,请随我去一趟。”
此时已是傍晚,马车行在街上,外面有不少行人小贩,人声入车,颇为热闹。
相思虽只见过萧绥几次,那夜却也在马车里隐约猜到他身手相当不错,又杀人不眨眼,心中难免有些好奇:“萧大侠,您是哪里人啊?”
神冷峻的男子,听了这“大侠”二字,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神,随即道:“京城。”
“哦。”相思点点头,又问:“京城是不是很大很贵很繁华啊?”
萧绥冷峻的神有些崩,轻咳了一声:“很大,不知道贵不贵。”
相思又点点头:“萧大侠你一直跟在温阁主身边保护他啊?”
“五年有余。”萧绥正。
相思又点头,道:“温阁主这几日都没出门啊?”
萧绥看了看对面少年机灵狡黠的眼睛,又想起来时温云卿的嘱托,淡淡道:“前几日有些劳累,所以王堂主不让出门,只不过在静养。”
听了这话,相思稍稍安心,又与萧绥扯了些有的没的,马车便到了客栈门口。
进了客栈,相思便看到人群里坐着的温云卿,他亦看到相思,笑着点点头,便与旁边的忍冬阁众人继续说话,相思便坐在旁边等。
不多时,众人散去,温云卿起身来到相思旁边,笑问:“和我一起吃饭?”
相思姑娘于是觉得有些赧然,暗啐自己熏心,身体却很诚实地跟着温云卿上了楼。
店家送了饭菜上来,温云卿便招呼相思吃饭,尔后道:“你哪日启程去京里?”
“明日,忍冬阁什么时候启程?”相思吃了一颗虾仁,觉得弹牙鲜美。
“也是明日,倒可以一起走。”
相思点头,然后便没有什么话说。
快吃完时,相思才再次开口,她有些担忧地看着温云卿,小意问:“你的身体没事?”
“都是老毛病了,没事。”温云卿微笑看着她,然后道:“今天本应我去找你的,因阁里事情太多,只能烦你过来一趟。”
听了这话,相思便正了脸:“你说。”
看着相思这正襟危坐的模样,温云卿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本应与魏家没什么牵连,但你之前在沉香会做事,便还是要问一问。”
“和沈继和有干系?”
温云卿点点头,颇有些赞赏之意:“沈继和如今已被押送进城听审,他应和瑞王有关系,罪名是逃脱不了,只怕还要株连,魏家和沈家可有什么关系,是否会被他牵连?”
相思想了想,道:“早年倒有些往来,今年沈继和打压魏家打压得厉害,倒不曾走动,我只是怕……怕他信口雌黄,有意污蔑。”
“倒不怕他故意把魏家牵扯进来,只因这几月魏家所尽之力有目共睹,且又有李知州担保,应是没什么关系的。”
说完了沉香会的一应琐事,相思便道:“明日我在城门口等?”
温云卿点头,这时有人敲门,温云卿应了一声,王中道便端了碗药推门进来,见相思在屋内,只是微微点头,便将那药端到温云卿面前,道:“今日最后一剂,趁热喝了。”
一手擎着药碗,温云卿看向王中道,问:“金川郡那边近日有没有事?”
王中道依旧寒着脸:“戚寒水在阁里,翻不出大天去,你专心养病,别操这么多心。”
温云卿垂眼喝了药,叹了口气:“我问什么,你都这么回我,仿佛我除了养病做什么事都不该。”
“你那身子不养着还想干什么!”王中道动了气,收走了药碗,也不再看温云卿,只瞪了相思一眼,下了逐客令:“说完事就走,阁主要养病。”
相思讪讪点点头,便要起身告辞,却听温云卿道:“还有事要说。”
王中道极为不满地看了温云卿一眼,愤愤离去。
“总耽误你静养,王堂主好讨厌我的?”听着王中道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相思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
“我也没见他喜欢过谁。”温云卿摇摇头,起身打开窗户,看见街上往来行人不绝,心中便觉有一种古怪的安定感:“明日苏校尉会派十几个步卒在城门口等候,护送一行人去京城。”
次日一早,众人启程,出了高大城门,相思回望,只见城门之上,“韶州城”几个字略有些模糊,然后越来越模糊,最后整个韶州城变成一个小黑点。
第60章
行至渡口时,相思远远便看见一辆奢侈华贵的马车,然后从马车上跳下了个少年,正是唐玉川。他也看见了相思,快跑几步冲上来,一把紧紧抱住了她,哭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说话不算话!不是说第二日就回云州府吗!怎么食言而肥啊!你没有良心啊!”
看着趴在自己肩膀上啼哭不已的大小伙子,相思的头有些痛,小心扯起唐玉川的衣袖擦了擦他的涕泗,哄道:“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嘛,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肯定和你们一起走了啊!”
“你不知道,我们三个第二天听说韶州城破了,有多担心,相兰那性子都哭得要抽过去,相庆也以为你完蛋了,险些跳了江!”唐玉川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边哭还边狠狠拍相思的肩膀,仿佛这样能稍减胸中委屈。
这边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后面的马车,且不说那些左家军的步卒各个憋笑憋得辛苦,便是温云卿,也听得这边的响动,掀开车帘看,见是这副模样,眼中全是笑意。
相思有些讪讪,慌忙安慰了唐玉川几句,便拉着他钻进自己的马车去躲羞。
车队继续行进,唐玉川上车后还抹了好一会儿眼泪,然后才瘪嘴看向相思:“你没事吧,真的是吓死我们了!”
相思怕他故态复萌,忙伸伸手脚:“你看你看,好着呢,没少胳膊没少腿儿。”只是胸口的伤尚有些疼罢了。
唐玉川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这才真真放下心来,又用袖子把脸擦了一遍,才算是雨过天晴了。
“你怎么在这里?”
唐玉川往她身边凑了凑,然后颇有些愤愤无奈:“我老爹花了十多万两银子,才算是买了个入京的名额,我和你一样是入京去听赏的!”
相思一愣,问:“花了十多万两银子?”
“可不是?我就说他败家!”唐玉川嚷嚷了两句,然后也未刻意压低声音,大咧咧道:“为了韶州府的瘟疫,我那败家老爹花了十多万两雪花银筹买药材,拼了个义商的好名头,这名额可不是买来的吗?”
相思嗤笑一声:“唐老爷也是为了光耀门楣,他这是对你抱以厚望啊。”
唐玉川鼻子皱着:“败家啊!太败家了!”
“这次又是唐年年大掌柜陪你去?”
唐玉川摇摇头:“我说在这里等你,没让唐年年来,云州府这几日有些事要处理,过两日我爹也去京城。”
“唐老爷也去京城?陪你啊?”
“不是。”唐玉川掀开帘子看看左右,见与别的马车离得较远,这才凑到相思耳边,道:“为了沈继和的事?”
“沈继和?”
“可不是,我那见风使舵的老爹,这次终于办了一回人事儿,他要出面指认沈继和协助治疫不利的罪名。”
相思略有些惊讶,却也佩服唐永乐这棵优秀的墙头草,低声问唐玉川:“我让你帮我带来的东西,带了吗?”
唐玉川一愣,随即手指朝上点了点:“带来了带来了!但你这东西怎么藏得这么隐秘,我在你床底下找了半天,才摸到那箱子。”
相思眼睛一瞪:“见不得人的东西,当然得藏得严实些,哪能这么容易被找到。”
“我去给你拿!”唐玉川说完这句,便跳下尚在行进中的马车,不多时又跳上马车,手中捧着个质朴的小木箱子:“是这个吧?”
相思点头接过,掀开小箱子仔细查看了一遍,便满意地点点头,收入自己的行囊里。
“这里到底装的是啥呀?”
“这些年我在沉香会搜集到的证据,或许能用到呢!”
唐玉川点点头,对这并不感兴趣,只是下巴往车后面一指:“后面那几辆马车是忍冬阁的吧?你现在和他们阁主熟不熟?”
“你要干啥?”
唐玉川眼中闪烁着金银铜臭之光,面上露出商人本色:“经过这次韶州府的事儿,温阁主在咱们南方六州可是名声大噪,老幼皆知,我寻思这也到秋季进补的时节了,我家药铺你是知道的,就等这秋冬两季多卖些补药,要是这温阁主能给我家写几个进补的方子,那这可是张张能卖千金的!”
相思捂着额头,略有些无奈:“温阁主这几日身体不大好……”
“也不用他自己写,就说出来,咱们记录便成,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唐玉川一挥手,显然已想好了对策。
相思无法,只得道:“等有空时吧。”
*
当夜,一行人在客栈落了脚,王中道被几个忍冬阁的人叫去开内部会议,相思便被唐玉川拉着去找温云卿。
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唐玉川这厮又是个自来熟,自去敲了敲门:“温阁主,我是云州府唐家的,仰慕你的声名,所以冒昧来访。”
屋内传来男人略有些沙哑的声音:“稍等。”
片刻之后,温云卿开了门,见门外站着相思和另一个面皮白净的少年,微微一笑,对唐玉川道:“现下不哭了?”
唐玉川一愣,随即便憋红了脸:“好……好了。”
温云卿请二人进了门,沏了两杯茶水递给二人,笑道:“有什么事吗?”
相思还未开口,唐玉川便道:“我家药铺是专门卖补药的,这不是入秋了吗,想请温阁主赐两张补身用的方子。”
见眼前白净的少年竟如此坦率直接,温云卿便笑着应了:“唐小弟既然说了,我便不推辞,只是今日不太方便,不如入京之后我写给你?”
“不用你亲自写,你说出来就好,相思替你写!”唐玉川仿佛怕温云卿后悔一般,竟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了笔墨纸砚等物,然后倒上些茶水磨起墨来:“相思写东西可快了,你说让他写!”
若是相思此时有棒子,肯定饶不了唐玉川这个坑货的。她以前曾因见温云卿的字,而生自卑之感,哪里还敢在他面前献丑?
哪知温云卿似没看到相思吃了黄连一般的表情,开口道:“进补亦看体质,我只把较常见的几类补方说与你们,到时要看进补之人体质抓药。”
唐玉川一口应下,温云卿便不急不缓地说起来。相思如今箭在弦上,只得提笔努力写得工整些。
写完四张药方,唐玉川就献宝似的拿给温云卿检查是否有错漏,温云卿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从方子上边看了相思一眼,幽幽叹息一声:“方子内容倒是没错的。”
相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拉着没唠够的唐玉川逃命似的跑了。
后来这几张药方自然被唐玉川用檀木框子裱了起来,正正当当挂在药铺中央,借以揽客。
*
五日之后的傍晚,相思看到了王气所在的京城,虽有些远,但也看那城墙比别处高许多,墙上旗帜比别处招摇许多,城门守卫比别处多很多……
眨眼到了城门口,相思才看清城门外还站着几个穿着官服的人,其中一个人颇有些眼熟。
门前停车,众人下马,唐玉川才忽然看清,扯着相思的袖子,小声而激动道:“你大外甥!你大外甥在那儿呢!”
相思眼里都是笑意,也小声回道:“我看见了,收敛点儿,别让京城的人觉得咱们小地方儿来的没见过世面!”
唐玉川于是闭了嘴,只是却压不下嘴角的弧度,眨眼瞅着顾长亭,顾长亭虽是一脸庄重之色,却对两人挤眉弄眼。
这时,一个太监打扮的白胖宫人细着嗓子恭敬道:“诸位一路辛苦了,老奴在这里恭候多时,昨儿已到了几位救疫有功的爷,现在都在驿馆休整,诸位也请在驿馆稍住两日,等候旨意。”
众人应是,那宫人便行至温云卿旁边,十分恭敬地行了个礼,客客气气道:“太后娘娘在宫外准备了个别院,十分清幽,温阁主请跟老奴去吧。”
“多谢。”温云卿还礼,抬头看向相思的方向,见她和唐玉川正拉着顾长亭说话,本想上前道别,却觉得胸中翻腾欲呕,忙转身上了马车。
*
那宫人一走,相思和唐玉川便也不顾周遭眼光,一人一边冲上去抱住了顾长亭。
唐玉川捶了顾长亭胸口一拳:“走的时候你就是我们五个里最高的,现在看来还是嘛!”
看着由少年变成青年的顾长亭,相思有一种难言的惆怅之感,但这惆怅自比不过喜悦之情,拍了拍顾长亭的肩膀:“长大了啊!大外甥你长大成人了啊!”
顾长亭双眼明亮如星,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两人:“听说你们俩个要来京城,我便请了这差事,专等你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