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馨抽出自己的手,轻哼一声不做理会。相庆又在自己的书箱里翻找,不知是找什么,直急得满头是汗,才掏出了一个小包,献宝似地承奉到程馨面前,讨好道:“思弟,这是我舅舅从信州府带回来的酥皮酪,我特意给你留的,你尝尝。”
相庆展开那小包,只见上面端端正正躺着两块乳白色的糕,散发出悠悠奶香,程馨咽了咽口水,依旧转头没理。
魏相庆这下没了主意,他心中有些纳罕,往日若惹了魏相思生气,只消陪个礼,或是带些点心果子,这气儿就消了,今儿怎么却不管用了?
从魏家大宅到启香堂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程馨下了马车,见街上已经停了一排马车,颇为壮观气派,原来这还是个贵族学校?
她正要往里走,却看见一个少年从街角正往这边走,看着好像是做邻桌那个,也是唯一认真听课的,好像叫啥亭?
那少年身量与魏相庆差不多,也不过七八岁模样,但偏生得少年老成,倒比教书的先生还要古板正经些。
正如程馨所想,这启香堂本是沉香会办的学堂,专收药商子弟辨药识药,以后好继承家里祖业。沉香会会长的小儿子如今也在启香堂上学,名唤沈成茂,从小就是沈家的宝贝疙瘩,从不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所以这沈成茂便有些无法无天。
富贵总要和贫穷总是矛盾的,沈成茂看见那每天走路来上学的顾长亭便平白不开心,他想顾长亭家里穷得叮当响,家中更没有做官的,连饭都吃不上还要和他一样来上学,他这样的破落户偏偏平时还要装清高,实在可气。
是故平时沈成茂也总找顾长亭的麻烦,只盼望他早日绝了痴心妄想,回家谋生计去。
他此时正站在书院门口,旁边是几个是家长同在沉香会里述职的药商子弟,他们在等顾长亭走过来,这是他们每天清晨要做的趣事。
不多时少年从他们面前经过,沈成茂对旁边大个子的男孩使了个眼色,那男孩十分熟练地挡住了少年的去路。少年没吭声,只绕过大个子男孩要进学堂,大个子男孩却又敏捷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沈成茂凑过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嬉笑道:“顾少爷真朴素,这么远的路都是用脚走来的啊?连车都坐不起,还上什么学?”
大个子男孩推了少年一把,奚落:“就是!看你这身破烂儿,穿出来也不知道丢人,破落户凭什么像我们一样读书!”
“就是,看他的鞋子都破了!”
“家里都喝风了,还要装清高……”
那几个药商子弟附和,声音响亮,像是怕别人听不见一般。
被围在中央的少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充满恶意的闹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抿唇不语。
旁边偶有来迟的学童,经过那少年或是报以讥讽一笑,或是会心一笑,只是没有一个出来阻止的,一边是这云州府最有钱有势的沉香会富贵子,另一边是个三餐不继的少年,谁会阻止呢。
程馨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同样没有动作,好在很快书院的掌教裘先生来了,几个孩童才散去,那少年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他叫顾长亭,家里原来也殷实,但他刚出生时,顾家的老爷出门贩药,遇上洪水,药和人都被冲走了,贩药的钱有些是从别处借来的,出事把祖产也赔上了。”魏相庆终于找到一个献媚的机会,恨不能好好表现,于是又补充道:“他好像和咱们家还沾点亲戚,我好像听魏老管家说过的……”
少年时候的程馨最喜欢一首诗: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她那时多希望这世上有惩恶扬善的大侠,遇见欺凌弱小的恶霸,手起刀落,斩其头于马下。
但程馨等了整个青春,都没等来这大侠,彼时她才知:这世上本没有大侠,有的不过一盘红烧大虾。
上课的依旧是昨儿那位长袍先生,姓吴,讲的依旧是某味中药的性状、功用之类,程馨无精打采,在本上鬼画符,总算挨到中午。
翠陌与刘妈妈送了热乎乎的饭菜来,程馨与相庆相兰两兄弟拿着饭准备到侧厢房吃,临出门看见那名叫顾长亭的少年从书箱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他早晨从家里带来的午饭。
魏家也是云州府里的大户,但魏老太爷生性吝啬小气,从来府里不敢铺张浪费,送来的也不过是两菜一饭,只是做得精细可口,而这些学童之中,也有家里阔气的,竟差家仆送来十几碟山珍海味过来,一个孩子如何吃得下,但摆阔气从不犯法,谁管呢!
程馨刚刚坐定,便见顾长亭从门口进来,他手中拿着那小小的布包拣了一个角落坐下,程馨低头? 不多时沈成茂和几个学童也进了门来,几人身后跟了十几个仆从,手中有拎着食盒的,有捧着果盘糕点的,那沈成茂也不过八岁年纪,却已生了一副奸肝恶胆,不安心吃饭,反倒领着几人坐到了顾长亭的桌子上。
饭菜铺开,这面是鸡鱼肘子,鲍鱼海味,那面是一盒粗粳米饭,沈成茂“啧啧啧”地咂了咂嘴,故态复萌:“顾少爷的饭盒好寒酸啊,萝卜干配粳米饭能下咽吗?我爹说那是喂马的。”
旁边有学童帮腔:“我家马都不吃这些,都是喂牲畜的。”
仿佛觉得这话俏皮可笑,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只那少年闷头吃饭,不发一言。
沈成茂眨了眨眼睛,把面前一盘葱香鲍鱼推到少年面前:“喏,反正我也吃不了,给你吃吧。”
少年专心吃着自己的粳米饭,看也未看那推来的鲍鱼。
沈成茂一看鱼不上钩,奸计难成,说变脸就变脸,一把掀翻了少年的饭盒,里面的米饭撒得满地都是。隔壁的吴先生听见响动过来一看,当下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沈成茂早已换了一副嘴脸,不可置信地指着顾长亭,污蔑道:“顾长亭要与我们换菜吃,我们不干,他一生气就把自己的饭盒给扣了!”
旁边立马便有帮腔的,由不得吴先生不信,此时那少年终于开口,却只是倔强的三个字:
“我没有。”
吴先生懒得理这糊涂账,只让顾长亭把残饭收拾了,去门外罚站,竟丝毫不听他解释。
临了吴先生还忍不住奚落:“小门小户就安分些,别总想着攀交富贵人家。”
为人师表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出类拔萃了。
中午有半个时辰小憩,外面太阳毒辣辣的,厢房里却十分凉爽,这班学童惬意地睡了个晌觉,懒懒散散地往正堂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程馨看见顾长亭还站在门外,太阳晒得他满脸通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那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少年,身上长满刺,却并不能保护自己。
正午过后,太阳火盆一般,程馨在屋里都感觉到了外面扑进来的热浪,但吴先生似乎忘了顾长亭还在外面站着,又或许他只是懒得理会,中暑而已,权当是教训,以后也少给他惹些麻烦。
程馨坐在窗边,见门外的顾长亭身形有些不稳,于是从袖子里摸摸搜搜掏出一个多汁的鲜桃儿来,这是翠陌中午悄悄塞给她的。
“给你吃桃儿!”程馨一面把桃儿从窗口伸出去,一面压低声音唤顾长亭。
谁知那顾长亭只看了她一眼,却不接桃子。
“你吃吧,先生看不见!”程馨又说。
顾长亭依旧没动。
“我特意……”程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吴先生近在耳边的声音吓掉了桃儿。
“魏相思你不听课干什么呢!”吴先生脸色青黑,正站在程馨的桌前。
“我……我……”程馨支支吾吾,一时找不到好借口。
吴先生看着她伸出窗外的胳膊,斥责:“你手里拿的什么?”
程馨把空空如也的手收回来,嗫嚅:“我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气息……”
“哈哈哈哈哈!魏家小子犯傻啦!”
“就是就是!笑死我啦!”
堂内爆发出阵阵笑声,魏相思尴尬地搓了搓手,友善而纯良地看着胡子都气歪了的吴先生。
吴先生觉得自己很不喜欢这魏相思,但碍于他曾收了魏老爷送的年节贺礼,便未责罚。
直到下学,顾长亭才进了堂里,脚步虚浮,自收拾了书箱出去。
程馨和相兰相庆两兄弟出门,马车已等在门口,来接的除了刘婆还有一个丫鬟,是楚氏房里的香附,说翠陌今儿下午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与夫人请了两日假,这两日她来接送,程馨应了,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两天之后,翠陌并未回来,程馨问起,香附说她病得越发厉害了,请了大夫来看,吃了六七副汤药也不见好转,如今人都站不起来了。
程馨想,如今正是盛夏,也许是胃肠感冒,吃些药应是没什么问题,便上学去了,等回来时,见房里只楚氏一人,她面色有些不好,见程馨进来便拉着她的手,道:“翠陌去了。”
程馨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又听楚氏道:“翠陌昨儿开始便吃什么吐什么,人也瘦得不成样子,今儿中午我差人去看时,已咽气了,可怜她这么点儿的岁数上就没了。”
程馨惊吓不小,翠陌也不过十五六岁,身体应该不错,只是胃肠感冒就要了她的命?
她又想到,这是在缺医少药的古代,是拿泥鳅治黄疸,拿汞当仙丹的时代,这点病当然能要人命……只可惜翠陌这样小。
与翠陌相比,她这副身体更加弱小啊……她摸了摸自己细弱的脖子,惊恐万分地咽了口唾沫。
自此之后,魏家的小少爷就想吃错了药一般,每日都让丫鬟早早把他叫醒,天未亮就穿着短打长裤沿着院墙奔跑,一边跑还一边嘟囔着什么,有下人仔细跟在后面听了,回来与众人分享,说小少爷好像嘟囔的是:随疯奔跑芝麻油长翅膀之类的。
也是这天,程馨开始认真思考要怎么才能在这有病难医的世界里,无病无灾地长大。
第7章 董事长过大寿27
今儿是魏老太爷七十大寿,魏家在云州府又是个大户,平日有生意来往的人家,或是沾些亲故的人家,都来行礼祝寿。
作为魏老太爷的嫡孙,魏相思这日起得格外早,天光未亮,便与魏正谊和楚氏去春晖院请安,三人到时魏老太爷正在更衣,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和魏兴一同来了正厅。
今日魏老太爷显得格外精神抖擞,白嫩的脸上略有些喜庆的红晕,头上扎着一条嵌宝珠的栗色发带,身穿绛红五福捧寿样子的褂袍,十分气派。
魏正谊带着楚氏和魏相思上前跪拜,祝道:“儿子祝父亲福气绵长,寿数无疆。”
同来的还有现今府中的郑管事,管事奉上早已准备好的贺寿三件套,也说了句吉祥话,魏老太爷呵呵笑着让魏兴收了,又与魏正谊说了些话,正要问魏相思话,却又有人进屋禀报,说是三爷来了。
不多时丫鬟引着四个人进了门,为首一人四十上下,鹰鼻薄唇,眼睛略有些浑浊,一看便知常年沉迷酒色,此人正是魏老太爷庶出的三儿子魏正信。旁边跟着魏正信的夫人秦氏,秦氏身材微胖,生得不美不丑,只是平常,只面上稍有倦意,虽用厚厚的脂粉掩盖,却也掩盖不住,
两人身后跟着两名十三四岁的少年,肖像父亲的少年名唤魏相学,肖像母亲的名唤魏相玉,两位少年只偷瞄了魏相思一眼,便规规矩矩垂手而立。
魏正信同样带着自己妻儿给魏老太爷磕头,说些祝福的吉祥话儿,又送了精心准备的寿礼。魏老太爷笑呵呵的,问那两位少年:“你两去年升学去了沉香堂,可有用心读书?”
魏相学拱手施礼,分明是个少年,却偏做出这老成持重的模样,魏相思觉得十分不协调,却极力忍笑,少不得面目扭曲些,偏旁的人并无异常,显然这样在他们的眼中才是正常。
却听那少年道:“学儿和玉弟自然尽心钻研,为家门争光。”
那沉香堂魏相思听丫鬟提起过,学员都是从启香堂里挑选出来的,学的是更为高深的课程,魏相思想,大概也就是高等中学一类。
听闻魏老太爷关心两个儿子的学业,秦氏略略骄傲,笑意盈盈道:“学儿和玉儿自肯用心学习,前儿沉香堂月试,得了第三第四的好成绩呢!”
魏老太爷点点头,再说些关心慈爱的话儿,便等来了老四一家。
魏老太爷的第四个儿子同样没有什么新意,依旧是磕头、吉祥话、送礼的老三样。魏相思忽然觉得整个魏家就是个上市公司,魏老太爷相当于这公司的董事长,她爹魏正谊相当于公司ceo,三房、四房是职位稍低的总经理,今儿董事长过生日,他们这些下属自然殷勤得很,都想在董事长面前好生表现一番。
楚氏让丫鬟端上了八碟喜饼果子,果子上或印“福”字,或印“寿”字,十分可爱喜人,楚氏盈盈上前,指着那喜饼果子道:“儿媳知道父亲喜欢甜食,前几日特让人从韶州府带了槐花酱、桂花蜜,今早亲手做了这果子祝寿,还请父亲别怪儿媳手艺笨拙。”
魏老太爷拣起一个果子放进嘴里,只觉果子酥软可口,唇齿留着槐花桂花的甜香,连赞了几个“好”,让丫鬟拿去与几个孩子分食。等喜饼果子轮到魏相思这里时,盘里只孤零零躺着最后一个果子,而旁边魏相庆也未吃着呢。
魏相思拿起那最后一个果子十分慷慨友爱地递给了魏相庆,还十分亲热道:“给庆哥哥吃吧,我不喜欢吃甜的。”
魏相庆整个人愣在原处,这几日魏相思对他冷淡不理,话都不屑与他说,今日怎么却态度大转弯,他正纳罕,魏相思却把果子塞进他手里,甜甜笑着。
要说魏相思自然没这么宽广的心胸,奈何那魏老太爷正看着这边,是故才演了这一出戏,人生真是全靠演技过活啊!
众人吃罢了果子,秦氏拍拍手,有小厮捧着两本书上前,魏老太爷不解:“三儿媳,这是何物?”
秦氏掩唇一笑,道:“学儿玉儿有孝心,知道父亲过寿,他们小辈的没什么可送的,便各抄了《法华经》和《药师经》祝祷父亲身体康健。”
冯氏几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分明看不惯秦氏这献宝一般地显摆,偏又不能发作,谁知那秦氏却话锋一转,问她道:“不知庆哥儿和兰哥儿拿什么表孝心呢?”
魏相庆和魏相兰自然是没有什么准备的,往年魏老太爷过寿,也不过是各房同备了一份礼,全权代表了,偏今年秦氏弄出这些幺蛾子来,冯氏又恼又羞,冷哼一声:“既是孝心,自己个儿知道就是了,何必还要摆到人家眼皮子底下,生怕别人看不见一般似的。”
秦氏也不恼,笑了两声,道:“我听说庆哥儿和兰哥儿没事在屋里抄《孝经》,的确没拿出来给人看,想来应该也是极为孝顺的。”
魏相庆和魏相兰抄《孝经》是被魏老太爷罚了,这事儿府里谁人不知道,秦氏却故意拿这话奚落冯氏,冯氏纵是个牙尖嘴利的,却奈何一来有错在先底气弱,二来今儿是魏老太爷的生辰,撕破了脸怕老太爷不悦,于是生生忍了,只等日后再算账。
秦氏奚落了几番,见冯氏只不回应,便转向魏相思这边,正要发问,哪知魏相思竟先站了出来,从丫鬟手中接过个红布包裹的方扁框子,恭恭敬敬地递到魏老太爷面前。
“孙儿知道咱们家是靠药材发家的,爷爷又让我们去启香堂沉香堂学习,以后也是希望我们能做药材生意,所以孙儿亲自做了这个挂画,祝爷爷福寿安康。”魏相思把“亲自”两个字咬得极重,生怕别人不知。
魏老太爷展开,只见是一幅“寿”字,只是这字并非用笔墨写就,而是用四种不同花纹的小圆木片粘在布上的。魏兴也凑过去看,指着寿字开头一笔,惊诧问道:“这是木芙蓉的枝干切片?”
魏相思点点头,魏兴又指着其他三种贴片问:“那这三种是什么?”
旁边的秦氏也伸着脖子去看,却见魏老太爷斜了老管家一眼,道:“一种是泽葛根,一种是木棉枝,还有一种是……”
“是雪菖蒲!”魏兴惊呼一声,又叹道:“正好各取这四种药材名中的一个字,合在一起就是‘福泽绵长’!”
“就你聪明!”魏老太爷哂了一声,白嫩的手指摸了摸那个用药材贴片粘成的寿字,对魏相思道:“你这寿礼着实有些新意,难免你能想出这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