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川素来不在意这些事,听了相思这话,也未放在心上,只是催她:“那你快动手啊,再晚些灶上可熄火了!”
相思进屋拿了手术刀出来,依旧打了一盆水,然后如同昨日那般挥刀剖鱼泄愤,她虽十几年没有碰刀,到底也曾是上过手术台的人,有了昨日的练习,今日她的手法越发的娴熟,四条鱼,一炷香的时间,利利落落分割成几部分,无一处不平整。
唐玉川又是看得目瞪口呆,一边把剖好的鱼肉放进竹篓里,一边赞道:“相思,我以前觉得你做买卖很厉害,但我现在觉得你要是当个屠夫肯定更厉害!”
相思一张粉白的小脸,气得乌青:“我不是屠夫!”
唐玉川挥挥手:“不是就不是,一般屠夫都没有你这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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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的房间布置得十分雅致,因怕她冷,床上铺了一床厚厚的羊毛褥子,平日睡着极是舒服,只是今夜,因才轻薄了温云卿,相思在床上烙了半宿饼。
老鸦在窗外叫了几声又飞走,月亮升起又落下,水汽结成白白的霜,相思还是没睡着,翻了个身,心里越发烦躁起来,猛然间坐了起来。
“不过就是亲个嘴,至于一宿不睡觉么!”
她“扑通”一声跳下床,光着脚去倒水喝。魏氏原要给她升炭火盆的,她却自上次险些被熏死后,再不肯升火盆睡觉,只装了几个汤婆子取暖,所以一出被窝便冻得直哆嗦,那水也是冷的,喝下去正好镇一镇她满肚的火气。
灌了两盏水,相思爬上床准备继续与周公的艰难约会,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更加清醒了些,听天由命地睁着眼睛,准备这样挺到天亮。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见温云卿的时候,又想起他在韶州府救人诸事,想起灾民破城时两人相依为命的逃亡,胸膛里的躁动渐渐平息下来。
“你就是很喜欢他啊。”声音划破微冷的空气,带着一抹不甘。
相思喜欢他什么呢?他自然长得极好看,见之欢喜,但说到底,相思是喜欢他的善意,即便他从出生时疾病缠身,吃尽苦头,却依然对人存有最淳挚的善意,于贵人如此,于贫妇亦然。
相思咬着被角,弯弯的眉毛拧到了一起:“我这绝对是高山仰止,仰慕他高尚崇高的品格!”
这样自我催眠了几遍,相思总算是有了些朦胧睡意,沉入了睡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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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相思才梳洗完,魏兴便来院子里找,说是昨日去看了那四家铺子,有两家都比较合宜,且都是肯卖的,只叫相思拿个主意,相思只稍作思考,便定下一家:“就城北那家铺面吧,周围大的药铺不多,且住户又不少,将来开起药铺来生意肯定好做。”
魏兴点点头:“我也中意这家,那今儿咱们一起去签契书?”
相思有些为难,到底是摇摇头,道:“我今儿找戚先生有事儿,你去签了契书便是。”
魏兴在魏老太爷身边几十年,又是看着相思长大的,她心里想什么,魏兴哪里能不知道,叹了口气,道:“忍冬阁和魏家也算是有些交情的,且温老阁主还曾救过少爷的性命,如今小温阁主病了,本应尽些力的,若是需要什么名贵药材,家里还是能帮上忙的。”
相思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这几日小温阁主病来如山倒,王堂主和戚先生都觉得不好,所以京中开新铺子的事,还请您多费心了。”
“老爷让我跟着来京城,本也为了帮衬你。”魏兴笑道,随即似是想起什么,神色略有些严肃,看着相思脸色,道:“但我这几日听说戚先生要给温阁主做手术,这手术似是和少爷你有些关系,这事儿可不能轻易参合进去,若是日后出了事,只怕摘不清。”
相思自然知道魏兴的担忧,便不欲和他多说,只道:“我也就在启香堂里学了几年的药理,哪里会什么手术,只不过帮戚先生跑跑腿儿罢了。”
魏兴于是也没再说话,点点头,拿了相思签好的契书和银票,出门去买铺子。
相思先去魏氏处请安,用了早饭,便套了马车准备出府,才到府门便看见一辆马车从街角行来,不多时马车到了面前,车帘一晃,顾长亭跳下马车,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色院服,脚上蹬着一双厚底儿皂靴,显得身姿越发挺拔如竹。
他下车见相思正站在门口,眨眨眼:“你又要去别院?”
相思点点头:“找戚先生有点事儿,姑母让厨房留了饭,你吃过再睡吧。”
太医院的太医都是给配宅院的,即便顾长亭只是前禀太医,也有一处小宅子,但因住进去便要雇几个仆人打扫照料,便一直住在赵府里,只是每月交些饭火钱。顾长亭每月都有十天左右要在太医院值夜,昨儿夜便是,魏氏早就知他回来的时辰,一应事物都准备得十分妥帖。
顾长亭应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晚些也要过去,到时可以一起回来。”
“大抵要下午了吧。”
“路上小心。”顾长亭叮嘱了一句,进了府门。
马车离开赵府后,却没直接去皇家别院,而是先去了民安街,在一家小铺面前停下,相思下了马车,在门口唤了两声,便有个微胖的妇人应声迎出来,见是相思,爽朗笑道:“知道你要急用,昨晚赶制了出来,快来看看合不合用!”
相思跟着那妇人进门,见铺内墙上挂满了各式羊肠弦,粗细长短各不相同,相思是个外行,自看不出是用在什么乐器上的。两人进了后院小厢房内,妇人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全新未漆的松木盒递给相思,道:“我还从没做过这么细的羊肠弦,也不知什么琴能用这么细的弦,你看看可成?”
相思自然不能和这妇人说羊肠线是要给人缝伤口用的,只能说是有个琴缺了弦,所以做些羊肠弦换上。
她打开那松木小盒,见里面躺着一卷淡黄色的羊肠线,这线很细,相思裁下一段对着光看了看,见粗细平整,用手挣了挣,也十分结实,心中大安,多给了那妇人一吊钱,这才出门往皇家别院找戚寒水去了。
第68章
相思还没进院,便听见王中道和戚寒水又在掐,不过是些车轱辘话,翻过来倒过去地说,实在没什么新意,在门口稍站了一会儿,想等两人吵完再进门,谁知那王中道这次没掐过戚寒水,吵到一半就挥袖愤怒而走,正巧撞上蹲墙根儿的相思,扫了她一眼,亦没有什么好脸色,吹胡子瞪眼道:“你们两个就闹吧,我看最后能闹成什么样!”
相思眨眨眼,笑眯眯的,王中道也不知还能说什么,气哄哄地走了。
戚寒水正蹲在自己门前和小母鸡战斗,相思往旁边看了看,见温云卿屋子的门紧闭着,心中稍稍安定,悄声走到戚寒水旁边。
戚寒水眼角看到她过来,没好气道:“干什么缺德事了,像怕被人发现一般?”
相思心虚:“我这不是怕打扰阁主休息么,昨儿晚怎么样?没再吐血吧?”
戚寒水手上动作不停,觑了相思一眼,道:“倒是没再吐血,就是那脸色一会儿红的像火烧,一会儿白得像发糕,摸脉发现也没什么异常,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相思只觉面皮火辣辣的,也不知是不是红了,梗着脖子道:“许是屋里烧火盆太热的缘故……”
戚寒水没应声,等解决完手里这只鸡,才开口:“你不是说今天就能把线给我拿来吗?”
相思一拍脑门,忙从袖子里把那松木小盒和丝线掏了出来,又和戚寒水讲了用法,两人讨论了半晌,又去看戚寒水用百忧草油炼制的蜜丸,这一上午便过去了。
晌午,相思用极快的速度吃了一口饭,便又和戚寒水钻进屋里继续鼓弄,生怕自己被温云卿看到。
而屋内的温大阁主,其实从她来的时候便知晓了,这窗本就不隔音,她和戚寒水说的话清清楚楚传进他的耳朵里。他叹息一声,手指在唇上轻轻划过,又叹一声,闭上眼,翻身朝向床里。
晚些之后,顾长亭也来了,询问过温云卿的病情,又进屋探望了一下,便出门不扰他休息。师徒二人加上相思,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手术中需要的东西,和可能遇到的情况都捋了一遍,竟列出满满两张单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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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秋末天气,明月高悬,夜凉如水,此时夜已深了,庭院内的花树已凋落得差不多。
白日里的嘈杂远去,于是再无灯火。
一间屋内,传出细小的声音来,然后一点亮光缓缓晕开,在窗门之上映衬出一抹瘦削的剪影。
桌案前,立着个白衫的男子,头发披在身后,映得人雪中寒梅一般,凄清冷然。他的眉间稍有倦色,淡漠的眸子看着案上一本尚未写完的医书——《赭石良方》。
书名旁边写着个名字:温明湛。他的表字。
温云卿缓缓提起狼毫细笔沾了浓墨,在医书后面空白的地方写下最后一卷的名字:瘴疟。然后把韶州府这次瘟疫中,涉及到的闲日虐、恶虐等对应的经验方剂记述其上,后面亦有评述。
屋内生着火盆,所以十分温暖,他写得亦很快,不多时便写完一页。宽大的衣袍从腕间滑下来,露出消瘦手腕上的银镯子,不显女气,只觉是一段绞丝刻花的银饰钳在青竹之上。
忽然,温云卿的手腕微微颤抖起来,他还想勉力写完,谁知这颤抖竟渐渐不受控制,整条胳膊都剧烈颤动起来。
“啪!”
狼毫细笔掉在硬木桌上上,发出极小的声音,只是因为周遭太静,所以显得有些突兀。
温云卿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双手颤抖地扶住桌案,一丝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蜿蜒而下,像是一条猩红色的小蛇。
“呵呵!”他忽然讥讽而笑,双眸中猛然间爆发出一簇猩红的火苗:“你到底是要赢了!”
他猛地将案上墨迹尚未干透的《赭石良方》合上,拿起正要扔出去,胸口却猛然间一抽,身体再也无力支撑,背靠着墙壁缓缓箕坐于地,越来越多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来,在身前开出一朵娇艳如火的花。
“我终究没争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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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相思刚出门,便见道边停着一辆马车,正纳罕谁在这里停车,黑色的车里便钻出个中年男人来,这男人生得虎背熊腰,蓄了浓密的胡须,看起来略有些凶狠,相思一愣,随即大声喊道:“辛大哥!”
辛老大本是奔着相思来的,大步往这边走,因相思在沉香会时常与辛家的货运行打交道,且又给出了许多主意,一来二去也就颇有些交情。
“辛大哥你怎么来了?”相思惊喜问。
辛老大一如往常狠狠拍了拍相思单薄的小身子骨,声音雄浑有力:“你小子还有脸问我?来京城几日了竟没去辛家一次,我便只得自己来请你了!”
相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告饶道:“这几日实在是事儿多……”
辛老大挥挥手,倒也不拐弯抹角,道:“咱们交情也不浅了,有什么话我便直说了,这次来我是有事要请你帮个忙。”
“帮忙?”相思有些惊讶,这京城可是辛家的地盘,他哪里用得着自己帮忙。
见相思存疑,辛老大解释道:“我听说你和忍冬阁的温阁主很熟,辛家在金川郡的生意遇上些问题,忍冬阁在金川郡又有些势力,所以想请你帮忙引荐引荐……”
他话25 还没说完,就见相思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于是低声问:“不方便?”
相思忙摇摇头,道:“我和温阁主虽算不上熟,却也能说上几句话,只是自从韶州府回来后,他沉疴犯了,缠绵病榻日久,若现在拿这些事去烦扰他,只怕不妥当。”
“病得严重吗?”辛老大有些惊讶。
相思想了想,点点头:“连忍冬阁的王堂主和戚堂主都束手无策,太医院也派了太医暗中来瞧,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原是这样,那辛家的确不能这时候去烦扰他,只是还要烦你引荐。”
相思有些不解,正要想问,却见辛老大对车夫挥挥手,那车夫便从车里拎了个箱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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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桌前坐着三个人,三人中间放着个盒子,辛老大缓缓打开那盒子,道:“戚堂主,这几株碧幽草是我几个弟弟在各地跑货的时候寻来的,想着或许对阁主的病有用,所以特地送来府上。”
戚寒水面色有些复杂,却是起身拱手道:“辛老板费心,我替忍冬阁承你的情。”
两人说了些华而不实的虚伪话,也实在是难为戚寒水这耿直的性子,为了几株碧幽草而耐心敷衍。相思想着晨间辛老大与自己说的话,知他现在怕是不好开口,又想与戚寒水提一嘴也不妨事,便道:“戚先生,金川郡现在哪家货运行做得大一些?”
“你要运药材?”戚寒水纳闷。
相思摇摇头,道:“是辛大哥的货运行想要在金川郡里拦些生意做,遇上了些麻烦?”
戚寒水一愣,随即转头问道:“可是因为郡守的缘故?”
辛老大点头:“这薛大人实在是个油盐不进的,辛家货运已在郡里找好了铺面和伙计,还未开门做生意,便被薛大人贴了封条,也不说原因,就说不让。”
戚寒水摇摇头:“那薛桂是有名的倔脾气,做事又从不肯通融,刑罚严苛非常,更不给人申辩的机会,实在算不上个好官。”
“连申辩的机会都不给?那冤枉了人怎么办?”相思皱眉。
戚寒水冷哼一声:“你没见过府衙门口的情形,那大门两侧摆了二十多个站笼,若是犯人不招供,便是一顿酷刑加身,若还不肯招,就吊到站笼上,脚下悬空,便是身体好的壮汉,也挨不过三天就要丢了命,有些身体弱的,一天半天也就死了。”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和他又有什么道理可讲,他就是金川郡的道理,早先云卿看不过,曾以自己的名义写了一封信给薛桂上面的大人,但奈何自薛桂当了郡守后,匪盗流寇畏于他的残酷手段,盗窃害命之事大大减少,在金川郡一带官声甚好,所以上面的大人也只不过敷衍敲打了薛桂几句,不曾真的做些什么。”戚寒水极为无奈地摇摇头:“他府衙门口那二十个站笼,天天站满了人,实在是作孽。”
都说乱世用重典,如今大庆国河清海晏,若单单为了官声功绩,这薛郡守绝不是个好官。
戚寒水抱怨了一场,才想起辛家货运行的事,想了想,道:“货运行的生意,到底是要让薛桂给个说法出来,才好再做打算,若是妄动,只怕他肯定要追究的,且等我们回了忍冬阁,再行打算。”
“我的事并不急,且如今温阁主病着,且不用理会。”辛老大倒是颇有些信任戚寒水之言,又寒暄几句,便想告辞。
几人出门,却是一愣。
枯树之下站着个白衣若仙的男子,秋风把他的衣衫吹得上下飞舞,宛如杳然白鹤。
“我想去吃天香楼的狮子头。”
第69章
直到马车停在天香楼门口,相思还有些蒙,心想这温阁主是准备进入想吃啥就吃点啥的阶段了?她和戚寒水可还没放弃呢!
心中虽有疑问,到底是问不出口,车停之后辛老大先跳下了马车,然后回身扶了温云卿下来。
这天香楼在京城里颇有名气,好在此时并不是饭时,所以楼内食客不多,三人要了个雅间,点了楼里最有名的狮子头,又几个小菜,那招呼的小二是个鬼机灵,见三人像是有钱的,满脸盈笑,道:“昨儿楼里自家酿的冻顶春才开坛,酒醇香浓,三位可来一壶尝尝?”
辛老大平日极喜饮酒的,只是今日这情况却不合饮,正要拒绝,温云卿却开言应下:“既是碰上了好酒,便来一壶尝尝吧。”
“好嘞!”那小二立刻应下,生怕几人再反悔,一溜小跑下楼去了。
温云卿看向辛老大,笑道:“今次谢谢你送来的碧幽草,费心。”
“倒也没费多大的力气,不过是弟弟们走货看见了,便留心带回来。”
两人聊起来,不过是金川郡的风土人情,或是京城的奇闻异事,不多时小二哥扛着个大方盘上了楼来,四个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狮子头挤在精致的白瓷盅里,另外几道菜亦色香味美,然后是一壶酒三个杯子。
温云卿十分自然地伸手提起那长嘴酒壶,不多不少斟了两杯,递给辛老大一杯:“辛兄定是喝过许多好酒的,尝尝这酒如何?”
相思本不想喝酒的,但总不好让温云卿亲自递给她,便主动伸手去拿另一杯,哪知手刚碰到杯沿,便被一只微凉的手捉住,一时两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相思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又想前日抱也抱了,亲了也亲了,碰个手有甚好脸红的,于是抬头怒目而视,及碰上温云卿温和如水的眼神时,却又立刻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