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说话了?”温云卿的手指穿过相思略有些乱的头发,轻声问。
“你什么时候醒的?”
温云卿摸了摸趴在自己腿上的小脑袋,捂着胸口深吸了几口气,似是有些难受:“傍晚才醒的。”
相思又抬起头,伸手扒开他的衣襟又看了看,才安心躺回去。
到了忍冬阁,尚未下车,相思便听见唐玉川的惨嚎声,接着帘子一晃,唐玉川就跳上车来,一把就抱住了相思:“你怎么又进去了!我等了几天也不见你来,才赶回忍冬阁就听说你又进衙门了!”
相思被他嚎得脑袋疼,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没事没事,这不是都回来了么。”
红药也是和唐玉川一起回来的,此时扒着车门往里看,见相思这副可怜相,要哭不哭的。
温云卿才醒不久,方才抱相思的时候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见唐玉川抱着相思哭了一阵,便拍拍唐玉川的肩膀,道:“相思生着病,先让她回院子休息。”
唐玉川一愣,就用袖子抹了眼泪,伸手要去扶相思下车,却听温云卿轻咳了一声:“唐小弟,能扶我起来吗?”
唐玉川并未多想,放开相思让红药扶着,自己就天真可人地去扶温云卿,一行人进了院子。
相思一回屋里,便有丫鬟婆子送了热水进屋,红药反插了门,小心扶着相思擦洗了身体,换了一身干净里衣,便有忍冬阁的弟子送了汤药进来。
喝了药,相思越发的昏沉,也知道自己现在很安全,便安心沉入黑沉的梦里反派他总想和我谈人生。
谁知竟一连几天都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间,只知道有人喂自己喝药,间歇红药在耳边说些什么话,她实在太疲乏,听过就忘了。
再睁开眼睛时,屋里昏暗,她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却觉得身子有些沉,好不容易扶着床栏坐了起来,然后看见窗边藤椅上坐这个人。
屋里生着火盆,温暖如春,温云卿只穿了一件月白夹衫,清雅贵气,手中还捧着一卷书,一副甚是惬意的模样。
相思看他气色不错,“哼”了一声,道:“温阁主,我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儿家,男女有别,你在我屋里做什么?”
其实她一醒,温云卿便知道了,却此刻才抬起头来。他并未因相思的话而略感羞愧,十分坦荡道:“我记得,冬至那日,你在湖畔抱着我,说要嫁给我来着。”
相思低头想了想,然后眨眼看向温云卿,一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样子:“我不记得呀!”
这次轮到温阁主心中苦闷了,但他到底沉得住气,只是眯眼看了相思一会儿,然后扯开话题:“你在牢里受了湿寒之气,要养几日才能好,收的药材我已让人先送回云州魏家去了,也替你写了一封平安信,你在忍冬阁安心养病吧。”
“我回云州府一样能养病,就不在这给阁主添麻烦了。”相思一副“我和你不熟”的模样,有礼回道。
温云卿起身往床边走,面上并无什么特别的情绪,相思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好在这时红药进了屋里,身后还跟着来探病的温夫人。
温夫人一看相思醒了,眼睛一亮,这几日温云卿的病大好之后,她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更对相思多了许多感激之情,坐在床边抓住相思的手,看着相思瘦了一圈的小脸儿,有些心疼:“可苦了你这孩子了!”
温云卿的事,温夫人是最后知道的,那时相思已被送官,温夫人又担心温云卿的安危,日夜不离床边,直见到温云卿一日比一日好了,便要让王中道去把相思保出来,谁知就是这时,温云卿醒了,怎么拦也拦不住,亲自把人送牢里抱了出来,然后就这样在这日夜不离地守着。
知子莫若母,温夫人又知道相思是个女儿身,自家儿子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她是能猜到七八分的,她亦很喜欢相思,所以这几日也是每日来探望。
相思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太大胆了,好在温阁主没事儿,不然……我罪过可就大了。”
温夫人见相思没有埋怨之色,心中对这个姑娘越发的中意,拍拍她的手,道:“你肯施援手,冒了多大的风险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不用冒这样的风险,云卿这条命是你救的,若日后你有事,也尽管让他去做。”
相思没敢看温云卿的脸色,温夫人却将红药手中的食盒接了过来,从里面端出一碗瘦肉粥,两样小菜,相思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将粥吃得干干净净却还不满足,温夫人佯装嗔怪:“才醒不能饱食的,一会儿再吃!”
然后就拉着红药出门了,红药有些着急,不想放相思和温云卿独处,却哪里是温夫人的对手,被温夫人拉着三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屋里又只剩二人,相思拉了拉被子,正色道:“以前我说的话都是玩笑,做不得数,阁主也不必放在心上,我自己尚有一摊子事儿没解决,更没心思想些别的,明日我便回云州府去了,祝阁主早日康复娇女风华。”
温云卿原本站在床边看着她,听了这话忽然倾身向前,双手支在她身体两侧,声音轻淡,问:“你素来不肯搅浑水,事情若不逼急你,也总是明哲保身的,怎么这次却把自己牵扯进来?”
相思正想怎么回答,温云卿却往前逼近了些,双眼蕴着寒光:“你不会不知道,若我死了,你也要丢性命的。”
相思往后退了退,后脑勺都碰到了床栏,忽然天真无邪地笑了,眨眨眼:“好人一生平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给自己积阴功啊!”
若不是现在大好了,温阁主大抵是要被气吐血的……
既然没吐血,自然要找其他的发泄途径,温云卿眸中闪过一丝幽光,视线落在相思微张的唇上,再次逼近了相思,期期艾艾叹息:“你的心变得很快嘛。”
此时相思姑娘已紧张得不行,没处退,没处逃,嘴却还是硬:“女人心,海底针嘛……”
这个“嘛”字被某人含在嘴里,这是非常轻柔的一个吻,蜻蜓点水不留痕迹,只是唇上的触感很真实。
门外有人敲门,温云卿站起身来:“进来。”
房门打开,王中道鲜见地面色有些局促,身后还跟着几个医道大家,戚寒水从几人中快速闪出先到了床前,见相思精神不错,眼睛雪亮:“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你这小子真能睡啊!”
戚寒水说着,便忍不住像往常一般狠狠拍了拍相思的肩膀,旁边的温云卿微微笑着,似是在极力隐忍些什么事。
这时王中道也到了床前,也不知是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竟深深一揖到底,沉声道:“是我冤枉魏少爷了,还请恕罪!”
屋里此时还有许多医道大家,青白堂堂主这一拜可不寻常,日后谁还敢对相思不敬?
因为王中道,相思受了几日牢狱之苦,心中说不气是不可能的,但王中道的心思,她到底是能理解一些,所以并不恼恨,但旁边的戚寒水却是发了难:“你这老匹夫,我们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你就知道抱着你那古籍固步自封,听不得半点别人的意见,竟还把相思送官府了,真是不可理喻!”
在众多医者面前,被戚寒水这般奚落,王中道的脸是又白又紫,反驳的话又说不出,憋得实在可怜。其实这几日戚寒水每每见到王中道,都要夹枪带棒地奚落一番,王中道因为理亏,便只能干瞪眼听着。
也是戚寒水被王中道压制了几十年,前些年还因为吵不过他,而自我放逐去云州府呆了几年,这下总算翻身占了上风,肯定要好好痛快痛快嘴的。
屋里有别人,王中道也算是半个老人家,相思便替他解围道:“我们那法子也的确是偏门了些,怪不得王堂主不信,好在最后成功了,我也没有大碍,以后这事儿就不必提了。”
王中道心里十分感激,正要说话,那些事事求索的医者却都围到了床前,七嘴八舌问起来。
“魏少爷,你那法子到底是怎么个医理?”
“那病灶倒底是怎么处置的?”
“你那个《西医案集》是谁所著的?”
相思瞪大眼睛看着床前这一张张冒出各种问题的嘴,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然后看见站在人群后的温云卿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相思福至心灵,忽然捂着脑袋“哎哟哎呦”地叫了起来,那王中道一看,忙把众人往外推:“他病还没好呢,有问题以后再问我用苍老来爱你!以后再问!”
这群人刚走,唐玉川便又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进屋便抱住相思:“你可算是醒了!”
温云卿眯眼笑了笑,拍了拍唐玉川的肩膀道:“相思她没事儿了,唐小弟别担心。”
唐玉川这才松开手臂,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相思的气色,稍稍放心,转头问:“温阁主,相思什么时候才能康复啊?”
温云卿此时又躺回窗边的藤椅上,沉吟片刻,道:“怎么也要十天八天的,别落下病根才好。”
唐小爷单纯,听了这话便对相思道:“那可得好好养着,也别着急回去了,我等着你就是了。”
两人说话时,温云卿便一直在躺椅上看书,说了一会儿话,唐玉川怕耽误相思休息,便起身要走。
温云卿笑了笑:“唐小弟常来。”
唐玉川点点头出了门,回味起刚才温云卿的话,觉得怎么好像不太对劲儿呢?
*
“小唐和你关系很亲近嘛。”某人眼睛盯着手上的书,幽幽叹道。
相思扯过被子蒙了头:“我要回家!”
第二日,相思的精神更好了一些,正在吃粥,便听见院里一阵吵嚷,然后便有个风一样的人影冲进了屋里,那人在屋里看了一圈,然后径直冲到温云卿面前,这时相思才看清是个童颜鹤发的老者,这老者穿着极为肮脏的道袍,腰上还挂着两个酒葫芦,走起路来葫芦撞得乱响。
这老者抓起温云卿的手腕便是一阵摸索,一边摸还一边摇头:“这是怎么回事,出鬼了不成?不应该呀?”
温云卿任由这老者摸完脉,然后轻轻道:“师叔祖,怎么样?”
这老者正是温元芜的师叔,曾断言温云卿活不过八岁的疯癫医仙公孙荣。他皱眉摇头:“怎么能真的好了呢?不应该呀!”
相思听温云卿唤这人“师叔祖”,便猜出了他的身份,心里正说他的坏话,却见他往床边来了。
这公孙荣一脸猥琐地看着相思,问:“他的病是你治好的?你怎么治好的?”
相思知他曾断言温云卿活不过八岁,心中一点也不待见他,眼皮也不掀:“就不告诉你。”
“你这娃娃怎么这般不识好歹!”公孙荣气骂道。
相思才不管他是谁的师叔祖,反正不是她的,才不理:“就是不告诉你。”
公孙荣一甩袖子,疯疯癫癫地走了。
“师叔祖向来这般疯疯癫癫的,你何必跟他置气。”
相思“哼”了一声:“作为医者,即便治不好患者的病,也不应限定患者的死期,这样的医者算不上医者药香卿王妃。”
温云卿起身走到床前,从相思手中接过空碗:“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医者。”
相思不想与他争论,便又老话重提:“我要回家。”
背对着她的温云卿身子顿了顿,将空碗放在桌上,然后回到藤椅上继续看书,仿佛没听见相思说话一般。
相思气鼓鼓的,重复了一边:“我要回家。”
翻过一页纸,温云卿淡淡道:“我不让你走,你出不了金川郡。”
“哼!”相思愤然扯过被子蒙住脑袋,不理温云卿了。
*
天黑的时候,相思实在是躺不住了,也不管还在屋里的温云卿,穿鞋下地去倒水,才拿起茶杯,却被人劈手夺了过去。
温云卿从火盆上提壶泄了半杯水,才复将杯子递给相思:“你喝不得凉水的。”
相思才喝两口,又是道:“我要回家。”
温云卿叹了口气:“真的想回家?”
相思一看有戏,点头如捣蒜:“真想回家!”
温云卿低头,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亲一下,我就放你走。”
“你……你不要脸!”相思面红耳赤骂道。
温云卿依旧半低着身子:“你不想回家了吗?”
“亲一下你就放我走?”
“嗯。”温云卿点点头,依旧指着自己的脸。
相思咬咬牙,不就是亲一口么,又不会掉块肉,踮起脚,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正要住嘴时,某人却忽然把唇印了下来,正好压在她的唇上,先是轻轻的啄,然后渐渐深入。
相思想推开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呜呜”抗议,许久,某人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
相思苦着一张脸:“阁主你……”
温云卿伸手拿起水杯递到相思唇边:“不是渴了么。”
相思心里很复杂,这种复杂源自于自己的眼神不好,把一只狼看成了兔子。她眼含热泪喝光了杯里的水,哭丧着脸问:“什么时候让我回家。”
温云卿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叹了口气:“我并不是要强留你,只是我前几日昏睡着,没能封锁住你为我手术的事,如今金川郡里已人尽皆知,用不了多久便会天下皆知,倒时慕名来找你治病的人绝不会少,你这法子剑走偏锋,有很大风险,我不想你冒险,想趁岁寒杂议天下医者在场之时,让你金盆洗手,所以才想多留你几日。”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相思这几日也愁日后的日子怎么过,没想到温云卿已想好了对策,心里便有些感动,正出神间,已被温云卿收入怀里。
“你安心再呆几日,我都会处理好。”
第82章
两日之后的岁寒杂议,温云卿在众医者面前让相思用金盆洗了手,又说今后她都将不再为人手术,亦不会与人商讨任何与手术相关之事。
众医者本还想等相思好了之后,仔细论一论,听了这话都惋惜起来。
“这又是为什么?既然这法子对治病救人有用,何不传播开来,可多救多少性命?”
“就是啊温阁主,这魏家少爷既然用这法子治好了你的病,说明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何必金盆洗手呢?”
温云卿听众人说完,才开口道:“此次手术之凶险,只怕众位心中也是清楚的。”
这几人当然看过那日房中场景,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便听温云卿又道:“且?0 荷僖炔皇侨潭蟮娜耍膊皇且秸撸袢占热灰呀鹋柘词郑睬胫钗灰约爸钗坏拿磐剑灰傩薪寥拧!?br /> 此时戚寒水站了出来,道:“魏少爷行手术之事,本是受我指使,若日后诸位真的有事,也请来找我。”
相思感激地看向戚寒水,然后恭敬地对众人一一行礼,因这帮医者对相思也颇有几分敬佩,便也都立刻回了礼,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相思才开口道:“魏家是药商之家,日后也不会涉入医道,只愿做个平平常常的闲商,日后还请诸位照顾。”
处理完这边的事,相思便回屋收拾行囊,准备第二天出发回云州府去,收拾到一半,红药忽然想起件事,便去寻唐玉川,相思便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收拾着。
不多时听门响了一声,相思以为是红药回来了,也没在意,依旧哼着十八摸的小曲儿打包裹。
那人走到她身后,轻声问:“这曲儿不错嘛。”
相思后背寒毛倒竖,往旁边跳开一步,一副警惕模样。温云卿摇摇头,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递到相思面前:“每天服一粒,不要间断。”
相思惜命得很,用两根手指捻着瓶颈,正要往包袱里塞,果然就看见温云卿另一只手来捉自己。相思早有准备,迅速往旁边一闪,然后又往边上退了几步。
温云卿理了理衣服,继续往相思这边走,一边叹气一边将相思堵在了角落里,眼见生路被堵死了,相思就要爬窗,脚才踩到小几上,脚踝就被温云卿抓住。他的手有些热,烫得相思一个激灵,说话也不利索了:“你干……干啥!”
温云卿仰头看着已爬上小几的相思,也不说话,只是手上微微使力,把相思拖着坐在了小几上。相思挣扎着想往窗外爬,奈何脚踝还在温云卿手里,爬一米被拽回一米半,如是几次相思火了,猛地回头瞪着温云卿:“你到底要干啥!”
相思坐在小几上比温云卿稍高一些,她鼓着腮帮子瞪人,不但不吓人,反倒像个受气包。温云卿放开相思的脚踝,手臂从相思背后环过去,幽幽道:“你明儿就要回云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