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的现在,他周围跪满了人,所有阿哥格格们都在,哀哀的哭,似乎比他还要伤心……
那个时候,他只觉得他们幸灾乐祸、虚情假意,恨不得让他们立刻从这里消失,让他一个人陪伴她……现在他终于一个人了,却在六月酷暑的日子,觉得冰寒彻骨。
不管佟佳氏养育他的初衷如何,她都是他幼年记忆中最温暖的存在,他来的这些年,一直督促她保养身子,他要让她长命百岁……
等新皇即位,他会将她接出宫,好生奉养,反正那个人,从来都不稀罕他……
子欲养而亲不待,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真的不知道,老天爷让他重来一趟,就是为了戏耍玩弄他吗?
他救了胤祚,可是和德妃的隔阂却比前世更深……
他想孝顺皇贵妃,可是她却提前三年过世,连死后尊荣都没了……
哈!哈哈!
胤禛,你真可笑。
他对自己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轻巧的足音在门口响起。
胤禛木然扭过头去,就看见了提着食盒的胤祚……
你怎么敢来!没有你,娘娘根本不会死!没有你,娘娘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害死了她,你怎么还敢来她的灵前耀武扬威!
都是你!都是你!
……
第8章
康熙三十七年,正是草长莺飞之际,虽春寒尤在,但爱俏的少年早已换上轻薄的春衫。
十一岁的胤祯脚步轻快的穿过院落,遇上恭敬行礼的下人,便随意的挥挥手。
旺财舔着脸追上胤祯的脚步:“十四爷,十四爷,容奴才通报一声……”
胤祯啐道:“你走的还没爷快,通报个屁!再说了,六哥府上又没有女眷,有什么好通报的?”
一面说着,脚步半点儿也没停,到了门口,不耐烦挥手道:“远远的给爷守着,谁也不许进来!”
胤祚不喜欢屋里一堆人,所以服侍他的太监丫头们都像隐形人似的,很少在他跟前出现,但府里内外还是打理的井井有条。
书房没人服侍,胤祯委屈自己打帘子进去:“六哥!”
胤祚已经十八了,眉目清雅如画,正坐在书案前整理画作,闻言抬头看了眼,笑道:“十四来了啊!”
胤祯哼一声,道:“你为何不等我下学就出宫了?”
胤祚用炭笔在画背后标了号放在一边,又打开一幅,口中道:“我也大了,整日待在宫里算怎么一回事?”
胤祯怒道:“你少唬我!你分明就是想同四哥一起出宫才丢下我不管!”
胤祚道:“皇阿玛命我将路上抽空画的画儿整理出来给他看,说若画的好,就送我一幅颜真卿的真迹……我若得了,先让你把玩几日如何?”
胤祯切一声,道:“我才不稀罕!”
到底不再纠缠此事——既然康熙令胤祚整理画作,他若真在德妃宫里一呆大半日,未免有懈怠之嫌。
又兴致勃勃道:“六哥,外面好玩吗?”
胤祚摇头:“不好玩。”
“骗人。”
胤祚头也不抬的做着标记,口中淡淡道:“浑河一代去年大水,周边田庄颗粒无收,为了填饱肚子,树皮扒光,草根挖光,水里的水藻也被捞起来吃掉——你说还有什么好玩的?”
胤祯闷闷道:“上书房的师傅们不都说现在是太平盛世吗?为什么百姓还过得这么辛苦?朝廷没有赈灾吗?”
胤祚道:“大清这么大,总不能指望每个地方都风调雨顺,不是这儿旱,就是那儿涝……连皇阿玛都去了,亲口尝了百姓吃的水藻——你说朝廷有没有赈灾?只是,再如何赈灾,能济一时罢了。”
“不管怎么样,我也想去看看。”胤祯道:“我都这么大了,连京城都没出过,没意思透了。”
胤祚道:“听皇阿玛的意思,明年要巡幸塞外,你去求一声,定会带你一起去。”
“那你也帮我说说好话!”
胤祚笑道:“不帮你帮谁?”
胤祯这才满意,露出笑容来,忽又趴到书案上,凑到胤祚跟前,神秘兮兮道:“六哥,你不在的这半个月,皇阿玛将东宫的侍从又换了一批呢!”
胤祚微微皱眉,明白这恐怕才是这小子真正的目的,否则仅随驾一事,他去康熙面前讨个巧儿就行,那里需要自己说什么好话?
只听胤祯嬉笑道:“真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想的,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玩的,还和太监……啧啧,那玩意儿见了难道不嫌恶心吗?”
胤祚一巴掌扇在胤祚脑门儿上,道:“瞎胡说什么呢!小屁孩儿,好生念书就是了,一天打听这些做什么?”
胤祯冷哼道:“再小也是皇阿玛的儿子,皇阿玛眼看着就对二哥失望了,除了二哥,大家都是庶出……唉,可惜先皇贵妃没能晋升皇后,不然四哥也算半个嫡子了。”
胤祚诧异的抬头,他记得康熙是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足有六十一年,且现如今太子地位稳固,盛宠无人能及,以为夺嫡之争还早的很,不想竟现在就有了苗头,且连这么小的小家伙竟都有了想头。
口中道:“过去两年太子殿下监国,克尽厥职,举朝称善,皇阿玛也赞有太子在京办理政务,如泰山之固……这失望两个字从何说起?”
胤祯道:“隋炀帝杨广为晋王时,还不是政绩卓然、战功赫赫,且礼贤下士、谦恭谨慎,可登基之后呢?”
胤祚见他竟然拿胤礽去比隋炀帝,皱眉低声斥道:“混说什么呢?太子于我们,既是兄长,更是国之储君,嫌日子太逍遥了怎的?”
胤祯吐吐舌头,低声道:“我也就在六哥这儿自在一些,一时忘了……”
声音低低的道:“二哥现如今的确表现的贤明仁厚,可骨子里却凉薄的很,当年皇阿玛在行宫病重,令他和三哥去探望,他就因全无担忧之色被皇阿玛赶回京城。我从没听说,孝顺仁爱这种事,斥责一顿就能变好的,现如今他不过是做给人看罢了。”
歇了口气,又道:“何况连皇阿玛他也未必放在眼里,现如今离东宫膳房人、茶房人和哈哈珠子被处死才过了多久?连自己的欲望都管束不住,皇阿玛会放心把这江山交给他?”
听着胤祯用清脆的童音侃侃而谈,胤祚有些头大,他不想卷入夺嫡之战,但是,若胤禛或胤祯想要争一争,他很难置身事外。
他知道历史上胜利者应该是四哥胤禛,可是他这位四哥是换了壳子的,做过皇帝的他还会不会参加夺嫡?他能如原主一般取得胜利吗?换了人当皇帝,还能如历史上的雍正一样,一手托起康乾盛世?
面上却不显,只笑笑,道:“你现在太小,这些事儿想也没用,不如好生读书习武,入了皇阿玛的眼,总有一份好前程。至于我,反正没什么想头了,兄弟们待我都和善,到时候就算做不了亲王,也能捞个郡王当当,平安富贵一世,于愿足矣。”
胤祯笑:“我也就是说说罢了。”
将声音继续压低,似带了几分好奇道:“六哥,要是万一有一天我和四哥争起来,你帮谁?”
胤祚摇头失笑,曼声道:“昔人有睹雁翔者,将援弓射之,曰:‘获则烹。’其弟争曰:‘舒雁宜烹,翔雁宜燔。’竞斗而讼于社伯。社伯请剖雁,烹燔半焉。已而索雁,则凌空远矣。”
“我不管,我就要问!”胤祯扯着胤祚的袖子:“你说嘛,你到底帮谁?”
胤祚无奈道:“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明日之我非今日之我,这没影儿的事,你让我怎么知道?”
“我就问现在的你!帮谁,快说!”
胤祚叹道:“你怎么不问问四哥他有没有想争?”
胤祯愕然。
胤祚道:“别看四哥办了几件漂亮的差事,但皇阿玛对他却不满的很,你可知道为什么?”
作为还在念书的小阿哥,胤祯知道的自然没有时常在康熙身边转悠的胤祚来的多,听胤祚要讲“秘密”,顿时兴奋起来:“为什么?”
“因为不上心。”胤祚叹道:“现如今,稍大些的阿哥,谁不想多表现表现,好讨皇阿玛的欢心?可是唯有四哥,对政事,对皇阿玛,都不上心,甚至可以说,是懒得上心。”
“可是我听说,四哥几次差事都办的爽快利落,很得皇阿玛的意……”
“可你何时见过四哥主动揽差事?且官场之上,盘根错节,复杂之极,可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以四哥的能力,明明可以做到面面俱到,可他却从来不管不顾,一顿快刀斩乱麻。每次他办完差,皇阿玛都要在后面给他收拾乱摊子。每次四哥回来,都被皇阿玛劈头盖脸一顿骂,可不管皇阿玛骂多凶,四哥从来不放在心上,让抄书抄书,让禁足禁足,却从来不改半分——你说四哥这样子,像是有什么心思的样子吗?”
胤祯若有所思,半晌之后回过神来,一脸好奇道:“六哥,我听说小时候你和四哥关系最好,同吃同睡,你种痘的时候,还是四哥不眠不休的照看,才得好转——为什么现在四哥对你这么冷淡?连对我都比对你好,更别提十三了!哼,也不知道谁才是他的亲弟弟!”
胤祯说完半晌也没见胤祚回应,诧异的抬头,却见胤祚神色有些恍惚,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好奇的问道:“六哥,当年你和四哥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四哥为什么和你忽然就生疏了,还有额娘,为什么额娘从来不给四哥一个好脸?平日里连我提一声,额娘都要翻脸。”
胤祚苦笑,当年的事,如同扎在心中的一根毒刺,连他都不愿提及,何况是额娘,何况是四哥?
幼年的记忆已然模糊,但那一天的事却清晰如昨日。
他记得,那一晚他带着参汤,悄悄靠近佟佳氏停灵的大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劝胤禛喝一口,毕竟他已经几日几夜水米未尽。
然而等着他的,却是双目尽赤宛如走火入魔的胤禛,他被胤禛活生生掐晕过去,等再醒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屏风外传来德妃激烈至沙哑的声音。
“……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他是你弟弟啊!他是你的亲弟弟!你不是我养的,可你也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啊!你怎么就下得去手!”
“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为什么你们就不肯留他一条活路!”
“胤祚有什么错,就因为他没有老老实实被害死?就因为佟佳氏畏罪自杀,你就要杀了他为佟佳氏报仇?你真是孝顺,你真是她孝顺的好儿子!”
“你不用去找胤祚,我给她偿命!我来偿命!”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生出胤祚来碍你们的眼!他生下来我就该老老实实送去给你们掐死!”
“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啊!”
胤禛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外面的人影激烈的交错着,东西乒乒乓乓落地,他心急如焚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挣扎着从床上掉下来。
听到声音,外面迅速安静下来,下一刻,德妃披头散发的冲进来,将他搂在怀里,听着他“呃呃”焦急的比划,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额娘没用,额娘没用……当年留不住你四哥,如今又护不住你,额娘没用,额娘对不起你……胤祚,胤祚,娘的胤祚啊……”
那一天以后,他很久没有看见胤禛。
听说后来康熙曾让德妃将胤禛领回抚养,德妃誓死不从。
第9章
胤祚回过神来,对上胤祯好奇的眼睛,摸摸他的头,道:“十四,记住了,不管太子做了什么,只要皇阿玛没有明确表示对他的厌弃,就绝对不要在皇阿玛面前说他一句坏话,更不能泼他的脏水。”
胤祯道:“为什么?”
胤祚道:“因为太子是皇阿玛亲手教出来的,因为皇阿玛对太子的感情很深……待这份感情被耗尽之前,太子永远都不会错,错的都是撺掇他的奴才,逼迫他的兄弟……”
胤祯不屑的切了一声,道:“六哥你不也是皇阿玛亲手教的!”
胤祚摇头失笑:“这怎么一样?”
康熙多才多艺,可惜他的儿子虽然出众,但比他还差的远。好容易有个儿子不必学什么治国之道,偏还在算学、外语这些偏门上有点天分,就忍不住多教了点,而后发现这个儿子在这上面简直是一点就透、闻一知十,这才实打实的教了下来。
却不知道,胤祚所谓的天赋,只是因为他在前世学过一遍罢了——胤祚不厌其烦的应付康熙,勾起他教学的欲望,并非真的好学不倦,只是为了自保罢了。
那个人,看起来宽怀大度,但却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就凭他名字里的一个“祚”字,若他真的做个隐形阿哥,早便“心疾发作”,死了无数次了。
胤祚正色道:“我不管你信不信,你千万给我记住了,知道吗?”
胤祯撇嘴:“说了他的坏话又能怎么样?”
胤祚低声道:“会死人的,胤祯。”
真的会死人的。
后宫死了个皇贵妃,东宫死了很多下人,他死了奶娘和许多宫女,听说宫外,也死了很多家……
皇贵妃没有害他,不过是派人撺掇那个人害他而已。
皇贵妃的死,很多人都心知肚明,表面上为了还他一个公道,其实不过是康熙恼羞成怒罢了。
那个人,是他亲手养大,手把手教出来的,怎么会错?
胤祯看着眉目间透着冷意的胤祚,一时愣住,却见胤祚下一秒又笑了,道:“我给你带了把好剑回来,保准你喜欢,让旺财陪你去取如何?”
胤祯欢喜的应了一声,取了剑也不去打扰胤祚,自己耍了一阵,却见旺财快步过来,道:“六爷奉旨进宫,问十四爷要不要一起……离宫门落匙只剩半个多时辰了。”
胤祯道了声扫兴,怏怏出门,外面胤祚已经在马车上等着了。
胤祯钻进胤祚的马车,问道:“皇阿玛不是刚见过你吗?怎么又召?”
胤祚听出他酸溜溜的醋味儿,笑笑道:“皇阿玛正在见于成龙,勘察浑河是我们一起去的,皇阿玛要见我也正常——八成皇阿玛又要算什么。”
自从他算学上表现出超过康熙的水准后,康熙就经常把他当人形计算机用。
胤祚猜的不错,康熙找他果然为了此事。
因保定南河水与浑河水汇流一处,势不能容,以致年年泛滥,是以康熙命于成龙、王新分别前往浑河和保定南河勘察,绘图议奏,胤祚跟着去涨涨见识,算是个搭头。
胤祚算是得宠皇子,一回京就进宫见了康熙,于成龙他们却要沐浴更衣,递牌子等候召见,能在当日就见驾,已经算是很受重视了。
胤祚到的时候,康熙正和于成龙说话:“现在农事方兴,不能用百姓力量……”
见胤祚进来,招手道:“快把你的画拿来给朕看看,只看舆图不甚明了。”
胤祚早有准备,吩咐将画抱了进来。
于成龙看着二人互动,心中暗暗吃惊。
当初康熙让他带上胤祚,他还有些不满,甚至直接向康熙提出抗议,就怕这病弱皇子身娇体贵拖他的后腿。
等到上路以后,他也是整天看看玩玩、写写画画,于成龙和村民交谈他便在一边听着,也不插嘴,于成龙也懒得管他——只要他不耽搁行程,就谢天谢地了。
但现在再看,似乎是自己浅薄了。
只见康熙对着舆图,想看什么地方,用手在舆图上一指,胤祚就迅速打开一幅画,虽是简笔素描,但土质如何、地势如何、河沟深浅、水势流向等皆一目了然。
于成龙有些汗颜,但凡康熙所指的地方,胤祚大多能拿出画来,就算没有,也能用语言细致描绘出此处景象——若是真对河工一无所知,他怎会恰好画的都是关键之处?亏自己还一路将他当了草包糊弄。
还有这个,水流冲击力他知道,但扰流系数是什么东东?
他们两个是在讲天书?
于成龙看看对答如流的胤祚,半晌无语——到底谁才是草包啊……
“……浑河淤沙多,百姓又常引黄河水灌田,致使沙粒壅垫,河身积高,遇到霪雨水发,水由高处流向低处,造成河水弥漫,田土冲没。是以要挑淤沙,河两岸挖掘五六尺深、宽,令水畅流……”
呃,这个他明白,忙打起精神应付。
因为要建新河,要考虑计算的东西很多,所以直到康熙和于成龙谈完,胤祚才得以脱身,又领了“替朕送于大人出宫”的差事,一路同他闲聊着出了宫门,直到送于成龙上了马车,才揉一揉笑酸了的两颊,站在路边等自个儿的马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