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手腕微微一动,湛卢的剑锋几乎舔血,“你要我杀了你?”
“不一定。”余子式缓缓道:“如今天下流言纷起,人人都觉得李斯那些人是死在我手上,甚至有人传言我是赵国的旧臣,蛰伏在大秦朝野多年就是为了倾覆大秦国祚,说实话这杀人的时机正当好。但如果你真下不了手,你也可以对朝野宣称赵高已经被处死了,在骊山行宫寻一处荒僻的宫室安置我即可,不过这么一来,你必须妥当安排,稍有不慎你也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你是说幽囚你至你死的那一天?”
“你原来不就是作了这样的打算?从我庇佑了王孙子婴与蒙氏旧部那一日起,你不是就开始打算了?骊山北有长明宫,荒山云深处,隔绝人世,音信难传。我如今这样子,朝堂其实早已没了我的位置,这天下虽大,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席之地都是奢求。”余子式说着话心里静悄悄的,语气竟是越发淡漠了起来,“我的下场,无非是嫪毐或是吕不韦的下场,嫪毐被夷族,吕不韦则算是被流放,而依着你的性子,你既下不了手杀我又不愿意放我走,除了这条路,你我还能选什么?”
“你愿意被关在深山林宫里直到死的那一天?那不是一朝一夕,那是数十年,不见天日一直到你死的那一天。你一直不信人心,你就没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我心思变了,到那时你一个人被关在骊山深宫里会个什么下场?”
余子式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缓缓道:“倒是也想过,只是那到底是以后的事了,以后再作打算吧。”人心易变,生老病死皆是寻常,将这一辈子命数搭在一人手上的确是不妥,说来他还是觉得曹无臣曹大人说的痛快,一死百了。可惜他这辈子傲惯了,寻死觅活这事儿他实在是做不来。
“赵高你回头看着我!”胡亥扶着剑望着余子式,声音低沉。
余子式看向胡亥,缓缓道:“你说的是,大秦的皇帝怎能是亡国之君?”
那目光落在胡亥眼中,那真是忠良而坦荡。胡亥这辈子鲜少动怒,可说真的,那一瞬间他一剑杀了余子式的心都有。
忽然,胡亥收剑入鞘,转身往外走。
多年前,天下初平,秦始皇销熔天下兵戈铸十二金人置于咸阳城外镇护帝王气运。
骊山山脉浩荡延绵数百里,从北至南走有大秦龙脉,锁九州帝王气运。西北蒙恬自杀前曾留书自陈,算他这一生有于大秦有何功何过,最后无奈叹道,他率军队穿凿关山起万里长城,怕是凿断了大秦的龙脉,伤了帝王气运,随即饮鸩自杀以谢罪。将军以此自伤,讽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年轻的帝王立于山洞中,手压上锁着龙脉的石壁沉默了很久,而后一剑出鞘。
湛卢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于九州中则断六合气运。
剑气凭空划出一道极深的沟壑,骊山龙脉被一剑拦腰斩断。
湛卢入鞘,胡亥转身往外走。余子式尚未反应过来胡亥到底做了些什么,随即就看见胡亥从山中走出,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枚冰凉莹白的物事扔到了自己的脚下。
“在沛县时你曾问我,我眼中真正的盛世是什么样的,我今天回你这一问。”年轻的大秦皇帝站在那儿,玄黑朝服,烫金云纹,一双黑泱泱的眼。
大秦的天子平静道:“自周朝末世以来,诸侯征伐,纲纪毁废,秦国六代君王倾百年国力为天下重新立纲划纪,到了先帝手上,十年就平了天下狼烟。彪炳史册的是大秦的战功,为人所乐道的是那些名将传奇,但真正值得后世之人敬佩的却应该是大秦为这天下划定的全新纲纪。纵横士子如商鞅、申不害、吕不韦、甚至与李斯韩非,这纲纪是用这群人的心血和着五百年乱世尸骨砌出来的不世功业,中原诸侯国五百年来打了上万场战,死了数百万的人,灭国千数,为得无非就是这一点东西。”
“你是大秦的皇帝。”余子式诧异到除了这一句话外全然说不出别的,胡亥望着他的视线太沉太重,里面像是压了太多的东西,大秦的第二位皇帝——年轻的天子像是被彻底激怒了,偏偏越是动怒脸上越是波澜不兴。
“纲纪已成,这天下是不是赢姓的后人来守其实根本不重要,如今所有人都在争这皇帝之位,无非是在争谁来守这纲纪而已,我争这位置,不是因为我姓赢,更不是为了护着所谓的大秦国祚,我争,是因为这纲纪是你一生的心血,所以我愿意替你守着,我活着一天,这大秦纲纪一日不移。”
余子式他从未问过胡亥的心思是什么,也从未真正想过胡亥的心思是什么,两人自相识二十年来,第一次谈这话题,一字一句简直触目惊心。
胡亥望着余子式缓缓道:“你问我,在我眼中什么样算得上是盛世,自夏商以来,天下人讲究了几千年的君臣纲纪,士庶区明,君王有君王命,庶人有庶人命,世上若真有盛世。”他随手将湛卢入鞘,松开了手。“我心中诚愿这天下布衣立于天地间,人人皆能提三尺剑,人人皆能立不世功。”
被称为帝道之剑,诸路阴阳术师奉为国器的长剑当一声清响后砸落在了地上。
“骊山龙脉已断,大秦气运散于九州,这皇位天下有能者居之,东路那群叛臣各凭本事夺这位置,从此世上诸多事,与我无关。”胡亥最后看了眼余子式,转身往外走。
这皇帝谁愿意当谁当。帝王背影决绝,再未回头。
余子式低头看去,和氏璧玉佩系着的大红穗子随意地散在地上,湛卢静静躺在地上,黎明曙光一片金色泱泱。
阳翟。
破败小茅屋里走出个打着哈欠的瞎子老头,正端着空盆打算接水洗脸,正在井边打着水,手忽然猛地一抖,木桶砰一声直接落下重重砸在了水中。恰好这时茅屋隔壁房间走出来两人,一人背着剑,一人端着洗脸的木盆。
魏筹顿了一会儿,仰头用瞎了的双眼看向星辰未黯的天幕,忽然扭头朝那茅庐前的两男人喊道:“司马,去柜子里给我把算筹全翻出来!”
背着剑的男人下意识侧头看了眼端着木盆倚在门框上的慵懒男人,尚未开口说什么,那白衣的男人二话不说直接拎着木盆进屋就是一阵翻箱倒柜。
片刻后,院子里两人盯着魏筹的手中的动作,眼见着他扬手挥出一手筹算,“快三十年没算了,灵不灵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魏筹嘟囔着,那声音还不小,另一侧茅屋也闻声走出来一个白衣男人,背上的长剑系着一带青绶,袖口两道青色剑形纹章。
骨制的算筹啪一声落地,魏筹一挥手在上面扫着摸了一把,沉思片刻后扭头对着一旁的司马鱼道:“笔墨!”
话音刚落,一只雪白袖子就递上了一支笔,笔尖蘸着粘稠的墨。“我能问一句,这是怎么了吗?”穿着件雪色长衫的男人缓缓问道,语气里一股浑然天成的慵懒。
“九州帝王气运被人一剑斩散了!”魏筹说着这话语气里那真是只有两字,服气!一剑斩散九州气运,这世上可就一个人能做到。这始皇帝的大秦江山这回算是真给败家子败干净了。
魏筹左手捞起右手袖子,执笔在地上悬画出道道长线,最后在一处猛地顿笔点墨,“我年纪大了不认识了,快帮我找找,这地方是哪儿?九州气运全往这儿刮,我记得这儿是旧西楚故地?。”
横行江左大半辈子哪里都晃荡过的第一剑客扫了眼那狗刨一样的地图,淡淡道:“嗯,是旧西楚故地,现如今当属泗水亭。”
一旁静静看了那简单地图许久的剑袖剑卿终于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沛县,这是泗水亭沛县。”
所有人一齐刷一下抬头望向那人。良久魏筹才道了一句,“这村哪家孙子的祖坟埋得这么准?这回可真是冒青烟了。”
第159章
咸阳殿中,胡亥扫了眼阶下的曹无臣,“陈胜难成气候,魏王咎、齐王田儋、西楚项梁被章邯所破,如今沛县刘季、西楚项籍拥立楚怀王西向,主弱臣强,天下之争今后看的是刘季与项籍两人。”
“陛下!”曹无臣说话声太高以至于抖了起来。
胡亥没说话,他记起那一日始皇帝死前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将死的帝王像是预见了未来一样,对着他淡淡道:“若社稷可立,立之,不则,择天下有能者立之。”嬴姓子孙实在不孝,这大好江山,愿守的守不住,唯一一个能守的心藏另类宏图不愿守,能安排的都安排了,能劝的也劝过了,他嬴政对这天下人仁至义尽,身后汹汹多少年实在顾不上。
胡亥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命章邯于巨鹿牵制住项籍,放另一路刘季入关中吧。”得关中者王天下,这天下他拱手相让,能不能接的稳就看那赤霄斩白蛇的匹夫有多少能耐了。
千百年来,只闻诸侯君王问鼎天下,何曾见过布衣提剑逐鹿中原?这一幕注定被载入史册,与无数人耗尽心力修成的大秦纲纪在长河中一齐映粲华夏千年。
曹无臣尚未来得及说话,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陛下,赵大人求见。”那宫侍低着头恭敬道。
胡亥放在案上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让他走吧,我今日不想见他。”
那宫侍似乎诧异地抬了一下头,却也不敢说什么,道了句“是”,转身低着腰退下了。
“你也下去吧。”胡亥淡漠地对曹无臣道。他忽然很想静静待会儿,只一个人。
曹无臣心情激荡,起起伏伏几个回合,心里终于冷了下来。“是,陛下。”
这些日子大秦的元老重臣真像是忽然从暖和阳春被一把扔到了水深火热中,如果说之前皇帝还算是性子乖僻难以揣测,那么如今皇帝的性子那真是一言难尽。一夜之间所有咸阳朝堂外哭天抢地的元老重臣忽然就消失了,也没人再抱着鎏金柱子哭嚎先帝,所有之前扑腾得死去活来的忠臣孝子全闭嘴了,咸阳城那真是一派和肃安宁,连长公主华阳都闭上了将军府大门对着老将军牌位安心守寡,两耳再不闻窗外事。
胡亥站在城楼上,前几日折腾得最厉害的几位忠臣在场中脸色苍白如纸,胡亥看了他们一会儿,从一旁拿起弓箭,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的箭缓缓搭上了弓,雪色箭镞微微移了一下,对准了场中那群终于猛地哭嚎出声的贵胄重臣。
曹无臣?0 驹诤ド砗笸耪馊何ǹ痔煜虏宦业南惹匾爬现爻荚诔≈新掖埽痪跏Γ馊喝四牛在际裁辞刂扼晃闹郑煌防3す骰簦煌范⒆判⊥跛铮降紫禄狗砹骄浠实壅饣饰焕吹妹徽圆凰常夥菪乃嫉故潜人蓟盥纭?br /> 这群人迟早也就是落个这么个给人任意屠宰的下场,死在皇帝手上,至少还落一份沉冤贵族的体面。
胡亥搭弓上箭随意地指了个方向,松开了手指,长箭一声啸直接划破了长空。一瞬间场中哀嚎声尖锐无比。
有掖庭曹无臣曹大人在,折磨人的手段胡亥那真是十年不带玩重样的,更何况这群看着骨头极硬的老臣其实骨质相当疏松,胡亥如今作为一个名正言顺的暴君,整日也不干什么正事,那真是怎么荒淫怎么来,怎么无道怎么来,求得就是两个字,痛快。
这世上不当一回昏君,还真不知道当昏君的爽快。前两日上丞相府指桑骂槐对着余子式破口骂嫪毐的长公主幕僚,胡亥直接命人上将军府将那人拖了出来,当着一众王氏旧部将领与华阳的面在将军府大门口将人双手双脚剁碎了喂鹰犬。
华阳出手制止,只得了曹无臣悠悠一句“寡妇门前是非多,殿下只管好好抱着老将军牌位便是了。”一介掖庭小吏,权贵走狗,气焰嚣张至此,堂堂大秦长公主殿下与一众战功赫赫的王氏旧部竟是无一人敢开罪,无怪乎咸阳百姓私下直叹大秦气数尽了。
余子式一连小半月都没见着胡亥,胡亥越做越绝,到最后直接明令禁止他无召见进入骊山行宫。余子式和当初的李斯落了一样的处境,堂堂一国军政重臣,无论怎么做,就是见不到皇帝。曹无臣最近领着胡亥在秦王宫与骊山行宫各处胡作非为的事儿余子式也听说了,拿臣子当飞禽走兽,按年纪为他们披上羽衣兽皮,让他们在场中相互厮杀,曾经的大秦武校场成了大秦皇帝玩弄折磨臣子的斗猎场,除此之外更是一桩桩一件件,其中不乏余子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手段。
只能说曹无臣的确是个人物,忠义双全与大奸大恶全是一张脸。
皇帝暴虐成这样子,外野风传实在不好听,余子式试着压了一下,却发现根本是徒劳,他一人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而王孙子婴还在他府里,这才出了华阳处处针对他的事儿。东边的局势余子式也略有耳闻,项籍一路处处受挟制,刘邦一路则是坦荡通顺,戴名盟主楚怀王说了“先入关中者王之”,刘邦估计得捡个不小的漏子。
也在同一时期,余子式收到了一封来自东方故人的信。信上署名二字:张良。
余子式看了信,望着咸阳宫想了许久,而后下令召来了刚刚当上咸阳令的阎乐。
上林苑,城楼上。
秦朝时许多大型兽类都还很常见,虎兕在山林河泽中为患很寻常,胡亥坐在城楼上望着场中不知道是哪位揣测上意的臣子进献的五只通体雪白的大虎,扭头略带疑惑地扫了眼曹无臣。
“陛下,今天我们换点新鲜不一样的,如何?”曹无臣一句话说得那是一个顺耳中听。
胡亥望着他随意地点了下头。曹无臣转身朝着不远处场下的人挥了挥手,场中一道门忽然开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几乎是被撵了进去,场中饿了许久的老虎正磨着爪子,闻声刷一下回头看向那群老少,其中不少人当场就凄厉地嚎了起来,回身拼命地拿身体撞门。白虎颈上扣着铁环,往东走了走,够不着人后越发暴躁地挠了把地。
胡亥皱了下眉,扭头看向曹无臣,“你做什么?”他一眼扫过,那群人里头还有几个孩子。
“陛下,这群人均是些无用的卑贱罪人,死了便死了,即便是与虎相搏也算不上什么大戏。自古龙虎相争才算好戏不是?”曹无臣笑了笑,转身命人带上来一个人。
少年的脸一出现在胡亥的眼前,两人均是当场一愣。王孙子婴。
一旁曹无臣恭恭敬敬道了句:“陛下,这便是扶苏长公子的儿子,小王孙殿下。”
胡亥与扶苏的交情实在不深,而之后蒙恬余子式乃至长公主华阳都是在竭力护着这位小王孙,这还是叔侄两人许多年来第一次见面。胡亥盯着王孙子婴那张与自己极为神似的少年脸庞,一瞬间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忽然腾起极重的戾气。他看向曹无臣,“你上哪儿弄的人?”余子式有多护着这少年胡亥不是不知道,他在余子式府里也安插了不少人,余子式对王孙子婴尤其的好,乃至于这少年陷入疑惑,余子式会花一夜工夫在院子陪他坐着耐心开导他。
曹无臣笑了笑,望着胡亥没说话。低等权佞一味只知道谄媚,中等权佞知道察言观色来媚上,最拔尖的权佞知道如何揣测心意来媚上,兴许皇帝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儿他也能妥帖地安排好了,这才是本事。一般人还真修不了这种道行。
王孙子婴不同于别的皇族子弟,自小虽然也是养于深宫,但所读所学皆是气象极广的东西,除继承了父亲的温润儒雅外,骨子自有一股通脱傲气。他一眼就望见了城楼下场中的白虎与那些哭嚎的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在他视野所及的地方,甚至还有狼狈的母亲死死抱着四五岁的孩子蜷缩在角落。
命人与白虎相搏来供皇帝取乐,而在场诸人甚至期盼不已,这一幕落在王孙子婴的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场暴行。他忽然挣开了身后押着他的侍卫上前一步,几乎是涨红了脸大声道:“把人放了!你不能这么做!”
胡亥盯着那少年的脸,忽然问了一句,“赵高很喜欢你?”
王孙子婴有些紧张,他一眼就从胡亥的服饰上认出来这人就是当朝大秦皇帝,这么些天来他被一批人又一批人倾力保护,所有的危险全是来自这人,他面对胡亥没办法不紧张。一听到胡亥问赵高,他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看向曹无臣,“赵大人呢?你不是说他在这儿?我要见他!”
面对这位才反应过来的小王孙,曹无臣也是略显无奈,“小王孙殿下,赵大人不在,你同陛下聊会儿不是也挺好?”赵高?他这会儿正在御史丞,少说两三天后才能觉察出殿下你失踪了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