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式再回头看见胡亥,一瞬间心就咚一声,胡亥大半个身上都是血,脸色苍白抬眸正盯着自己。当时雨下得太大,余子式愣了一刻猛地扭头让人喊大夫御医过来,胡亥当时的脸色实在是让余子式浑身都抖了起来。他上去摸着少年的头发,“没事,没事了。”浑身是血的少年埋头在他的怀中,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
秦王震怒,蒙毅的兄长蒙恬、父亲蒙武与皇长子扶苏一齐求情,最后秦王看在蒙氏三代侍秦,再加上胡亥实际上也没有性命危险,此时的细节又是模糊不清,蒙毅关了两天罚俸三年,这事儿算过去了。
风平浪静后,唯一的异样就是余子式觉得胡亥的性子似乎变了些。他照顾了他几天,发现这孩子倒是不如以往那么缠着自己,反而总是用一种很奇诡的眼神盯着自己,偶尔他一回头冷不丁还会吓一跳。
那眼神,让人很不舒服,太阴冷了。
余子式收回思绪,想着今天还是抽空去看看胡亥吧。他回头看去,一室昏暗中,蒙毅侧脸柔和偏又一丝不苟,他把手上的书卷好装进袋子,随意地放到桌案上。余子式偏过头看去,桌案上已经堆了有一小半摞书了。
他起身走过去拾起一卷看了眼,问道:“这些?那还挺多的。”
“不,这些不用带了。”蒙毅随手把一卷书放回书架,“这些全带走。”
余子式愣了一瞬,然后抬头看了眼他屋子里的几大排书架,卷帙浩繁让他有一瞬间的呆滞。半晌他问道:“我是不是还要给你准备几辆马车?”
蒙毅静静回头看着余子式。
余子式有些傻眼,这位居然给他来真的?这么多的书,搁在现代得装好几卡车吧?少年你是打算皓首穷经一口气读到白头了啊!后者似乎看出他的疑问,神色淡然道:“没事,我读得很快。”
那也不成啊,你把我书搬空了,我干什么啊?好歹给我留点吧?余子式琢磨了一会儿,想了个主意,“要不你一本都别搬了。”
“嗯?”蒙毅轻轻皱了下眉。
“我和陛下说声,你直接在我这儿住下得了。”余子式扭头看了眼屋子,他升官之后也换了个办公地方,这地方比起他原来的处所要宽敞不少,但是在这些天潢贵胄眼里估计还是有些寒碜,他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大合适,刚想说算了,就听见少年淡淡道。
“好。”
余子式噎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既然你不嫌弃,那你就住吧,反正这地方也算宽敞,不过这里就一张床。”余子式往内室走去,看了眼里面的混乱景象。“我晚些给你换床被子垫褥。”
“嗯。”蒙毅点点头,回身又专心致志地看书了。眸光一扫就是两三行,那专注的模样还挺文静。
余子式想了会儿,“我待会儿给你家里送个信。”
“嗯。”后者头也没抬。
余子式看他挺忙的,自己也不好意思打扰,给他又多点了两盏灯,随即披了件披风出门了。他刚走出屋子,身后原本盯着书笺的少年蓦地抬头,他望向身后空荡荡的大门,院子里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地上印着一行脚印,门边随意地扔了把灰黄的竹伞,那一幕看去竟是有些寥寥萧索。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来,余子式又折了进来,伸手把门带上了再转身离去。期间只不过一两眼的事儿,门随即就关上了,屋子里重新暖和了起来。蒙毅放下手中的书简,抬眸盯着那暖暖的炉子,微弱火光中,少年的面庞如玉、眸光沉沉。
……
余子式去了胡亥的大殿,一推门进去就冻得下意识一哆嗦,大殿里空荡荡的也没个人,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胡亥不喜欢亲近人的毛病这些年一点没变,甚至越发厉害,这些年宫人连他宫殿都进不去了。
“怎么也不生火?”余子式从厚厚的披风里掏出手捏了捏十指,随即喊了声,“殿下?你在吗?”
大殿里没有丝毫的声音,余子式皱了下眉,这个点还没回来?上哪儿去了。鉴于大殿里的温度似乎比屋外还低,余子式没脱披风,反而裹得更紧了。他自力更生从偏殿里扒出炭火,又把炉子给掏干净,手动生火。
结果也不知道这炉子多久没生火了,余子式鼓捣了半天都没个火星。他皱着眉,今年自入冬来他就没怎么往胡亥宫里跑,一方面是胡亥似乎越来越不欢迎他,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大冷天地跑出门,这宫殿怎么忽然冷落成这样?他折腾了半天却一点起色都没有,一怒之下打算换只炉子继续折腾。
他抬腿就往内室走,内室里依旧冷冷清清,余子式走到那炉子边继续折腾,结果这炉子看起来还没有外面那只利索,这只干脆连烟都不冒了。余子式嘴角抽搐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找个宫人过来帮忙算了。他一个人真搞不定。
结果他刚站起来就听见一阵极轻的衣料摩擦声,他耳朵尖,猛地扭头朝床上看去。垂着厚厚的帷帐,余子式心道,不会是刺客吧?他挑了下眉慢慢走过去,抬起手把帘子掀开一角,接着他就怔住了。
少年脸色微微发白窝在被子里,满头都是冷汗。胡亥?
余子式心中一紧,伸手就去摸少年的额头,果然一片冰凉。这不是刚刚还好好的吗?余子式蒙了,随即起身就打算去找大夫,被子下忽然伸出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极大,余子式被那力道震慑了一下,随即看向那少年。“殿下,你没事吧?”
“没事。”少年嗓音有些微微发哑,眸子里却是一片清清冷冷的淡漠。
“松手,我去给你找个人过来看看。”余子式觉得这样子要是没事,他就白瞎了这大辈子的阅历。
“没事。”胡亥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握着余子式手腕的手却是猛地加重了力道。
余子式没见过这样子的胡亥,这孩子以往若是病了,定是怎么粘着自己怎么来,看上去还有点撒娇的意思。这样子倒是头一回,他先是一愣,随即伸手摸了摸胡亥的脸和手,温度太低了。他问道:“冷吗?”
胡亥眸子一片清明,轻轻摇了下头。若不是那一头的汗和冰冷的手,余子式光看眼睛还真觉得胡亥没有异常。鉴于那双拽着自己手腕的手太紧,余子式怎么说胡亥都不松手,他没办法,在床边坐下从里面又翻出条被子盖在胡亥身上。“那你睡会儿。”
胡亥点点头,却没有闭眼,一双眼在略显昏暗的宫室里盯着余子式,幽深岑寂。那目光让余子式觉得心中某一处似乎触动了一下,他是忽略了这孩子多久,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眼见着胡亥说是睡却连眼都不愿意眨,余子式摸了摸他的头发,竟然还有些湿气,也不知道是刚才雪化开还是汗浸湿的,余子式的心一紧,腾地掰着胡亥的肩把人从被子里扯出来。
一摸他的头发,果然全是湿的。少年只穿了件单薄的内衫,看起来无比清瘦。刚他窝在被子里,脸色虽差却看得不清晰,可此时整个人靠在床上,余子式发现这少年的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你怎么弄成这样?不行,我去找夏无言过来。”夏无言是宫里的大夫,是个御医。余子式说着就起身,却被一股力道狠狠拽了回去。
“先生。”那声音带着些疲倦,纤细而轻盈,胡亥闭了一瞬眼,再睁开却是朗朗清明,“不用。”不用请御医,不用请大夫。
那眼神太过坚定,余子式竟是被自小养大的孩子震住了,接着他猛地拽紧了被子,低头暗骂了句脏话,他一把甩开胡亥的手,扯过床边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布,伸手就覆上胡亥的头,用力搓了起来。
胡亥下意识回头,却被余子式一只手直接被掰了回去。“别动。”
他快速地擦干胡亥的头发,后者在他的手底下忽然安静了下来。余子式也看不见那少年的脸,更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只能感觉那一瞬间的隐约僵硬。等到擦地差不多了,余子式猛地把人重新压到床上,扯过被子就给蒙上了,胡亥挣扎地从辈子里冒出一只脑袋,扭头就看见余子式撸着袖奔着那死都不冒烟的炉子就去了。
期间铿锵乒乓各种声音没停过,等到余子式终于把火生上了,一抬头,胡亥正侧着脑袋静静看着自己,眼见着自己的目光,那少年默默往被窝里又缩了缩,一副乖巧的样子。
那一眼落在余子式的眼里,他觉得胡亥终于正常了点。走到那床边,他连人带被子都半拖半抱弄到了火炉边,“坐好!”
胡亥忽然又变得很听话,裹着厚厚的被子坐在火炉边,只露出半只脑袋,温暖的炉火一瞬间驱散了不少寒意,胡亥认真地看着余子式,后者一脸的漠然注视着炉火。
半晌,余子式终于问道:“胡亥,你是不是不喜欢蒙毅?”
今天偶然在雪场撞见胡亥,他就能感觉到胡亥对蒙毅的敌意,虽说没有毫不掩饰,却也足够明显。一听见余子式的话,胡亥的眼神就微微一寒,在余子式的注视下,他淡漠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因为他当年比试伤了你?就因为技不如人所以你记恨他这么久?”余子式心中暗暗发凉,若是一个人睚眦必报到这地步,别说是做个帝王了,便是个普通人也足够让他觉得自己失败。把孩子教成这样,他枉为人师。
胡亥沉默了,漆黑的眸子倒映着明灭炉火,半晌他才轻轻道:“嗯,我不如他,所以记恨。”
余子式无话可说,他似乎完全没想到居然真的是这样,他垂着手盯着那火光,一言不发许久,终于他起身。
胡亥猛地抬头,余子式没回头,只是平静说了句,“我去给你熬点姜汤。”留下这一句,他走出了内室。
与炉火相顾无言的胡亥无声地眨了下眼,漆黑的眸子有如墨染,晕散开越是隐隐发红。蒙毅,他默念着这个名字,眸子里倒映点点炉火。
许久,少年自嘲般勾了下唇角。
早知道,当年武校场杀了他算了。
第42章 恶人
余子式让王平给他带了两件普通的长衫,一件黑色一件青色,当他端着那件黑色长衫进屋的时候,胡亥正坐在炉火边直勾勾盯着那火光。夏无言终究是来瞧过了,开了两服药,胡亥喝了几天脸色好了不少,气血也逐渐恢复了。
“先生。”胡亥听见声音抬头看向余子式,后者把那叠好的衣裳摆到他面前。
“穿上试试大小。”
胡亥伸手就去拾起那件衣裳,抖开后却发现衣服上刺的不是王族云纹。他疑惑地看向余子式,后者缓缓蹲下与他平视。
“想出宫吗?”余子式瞧见胡亥的眸子一瞬间亮了起来,他伸手摸摸少年的头发,“走吧,换上衣服我带你出去走走。”
胡亥捏着那件衣服的手顿时收紧了,他盯着余子式一瞬不瞬,自三年前那场风波后,两人几乎没怎么平心静气地好好处一会儿。
余子式见他愣着不动,问道:“不想与我出门?”
刷一下胡亥猛地站起来,扭头就往内室走,还没进屋子就伸手就扯开了衣裳带子,脱了外衫把那件普通的黑衣套上。本来挺简单的一个动作,也不知胡亥是怎么了,那样子竟有些隐约的手忙脚乱。
余子式看不见胡亥的样子,只听见那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长久不息,这是怎么了?一听到出宫连衣服都不会穿了?
自从胡亥和余子式那番对话后,余子式自己暗自思索了很久,他觉得胡亥的性子应该不是天生就如此乖戾,至少小时候还好好的,这说明其实这孩子本性不坏。谁心里没点偏僻肮脏的心思?关键还是在于他如何处理心中的恶。胡亥年少气盛不懂事,他余子式却是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三十多岁的人了,他应该帮着他处理,而不是一味的指责与失望。
首先还是先从修复两人的关系开始,胡亥以往跟着余子式出宫,眼中几乎全是孩子气的雀跃,那就先从这儿开始吧。余子式暗自下了决心,他非得把胡亥给拽回正轨上来,不说仁义礼智信,那也至少得是温良恭俭让的程度。
胡亥很快就走了出来,黑衣的少年即使没有庄严的王族纹饰依旧清贵无匹,他虽然没说什么话,但是盯着余子式的眼却是一片澄澈。余子式觉得他应该挺高兴的吧。
见余子式一直直勾勾盯着自己,胡亥微微别开了一点眼,似乎有一丝不自在,半晌他平静地说了一句,“走吧。”
余子式觉得那孩子的眼神有些莫名,怎么说呢?莫名的别扭,还有些隐约的……余子式说不上来,这年纪的孩子都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那走吧。”余子式站起来,刚想往外走,忽然回身折了回去。
胡亥回头看去,余子式从榻上拿了件厚厚的白狐裘披风,走到自己面前给自己披上了。
“前两天病了,别再给冻着。”余子式倒是觉得没什么,顺手理了理少年的头发,把大兜帽给胡亥戴上了。“走吧。”他说着就像小时候一样去拉胡亥的手,后者却是忽然跟吓着了一样缩了回去。
余子式一怔,转念一想又觉得也正常,这么大的少年,已经十三岁人都快比他高了,还跟小孩似的牵着手好像是太不像话。这个年纪的小孩长得都很快,一转眼的工夫就已经是少年人的模样了。
“没事,我不小心碰到,走吧殿下。”余子式说着扭头往回走。
倒是身后裹着白狐披风的少年盯着自己的手,紧了紧,眼中是一闪而过的懊丧情绪。
两人不动声色地坐在马车中,堂而皇之地出了王宫。出去没过久,余子式就伸出手指拨了拨厚重的帘子,冬天的咸阳大街小巷都比平时热闹许多,下着小雪,农耕事了,家家户户的人都清闲了许多,站街边聊天晒太阳的人都不少,其中不乏红装与黛眉。余子式偏着头看了会儿,眼中也难得划过一丝慵懒与轻松。
等到余子式看得差不多,把帘子放下一回头,却正好瞧见胡亥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方向。他一愣,随即把帘子又掀开了些,“要不你凑近看?”这孩子一瞅一瞅地干啥呢?大大方方地看就是了,他又不会打他。
在余子式的目光注视下半晌,胡亥点了点头,结果起身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被自己的脚给绊了一下,整个人差点没站稳。余子式眉头抽了抽,胡亥怎么看上去有些……心虚?他说不好。
胡亥倒是一手扯着帘子,慢慢坐到余子式什么,然后镇定地把头转向窗外。
余子式看着他,约莫半炷香后,他震惊了。他发现胡亥竟然就这么看了一路,期间连头都没转一寸。带着好奇与钦佩,他扭头也往窗外瞟了眼,结果恰好看见迎头一个黑色物件朝着他脸就狠狠砸了过来。
余子式还没反应过来,眼见着那东西朝着离他的眼睛越来越近,他刚想避开,胡亥忽然伸手,稳稳截住了那物件。两人一齐抬眸看去,眼神一个诧异一个凛冽。
“停车!”余子式没回头,朝着那马夫喊了声。
那是一对玄衣纁裳的青年男女,余子式先是一惊,玄衣纁裳可是秦王室的服饰,可这一对男女明显不是王室中人。你见过王室之人在田边梗着脖子骂的互骂地面红耳赤?各种连余子式都听不懂的乡野骂人词汇从那女子嘴中连珠炮似的射出,那女子边吼还各种甩头饰配饰撒气,一副十足泼妇横行模样。
胡亥摊开手,掌中一枚拳头大小的圆玉佩,上好的羊脂质地。余子式先是一怔,随即翻身下车,什么都不说了,一句话,这女子当废物一样乱扔撒气的玉佩,余子式三年不吃不喝能用俸禄换上一枚。
他身后的胡亥也收了手,跟着余子式下了车。
那青年男女身边围了一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乡里人,就差没磕着瓜子蹲着看戏了,瞧得兴奋了还喊上两句,“骂得好!妙极!”
余子式往里望了眼,那女子衣裳头发都乱了,踩着树根叉着腰一副悍妇模样,她面前站了个白脸的秀气男人,被女子气得脸色发白,手直抖!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男人快气得中风了。离得近了,余子式才发现那青年男女身上的玄衣纁裳不是王族服饰,上面没有秦王室的纹章,那是一袭端正隆重的嫁娶衣裳。
是对小夫妻,还是对新婚小夫妻!余子式下意识朝那悍妇一样的女子身上看去,好家伙,一眼扫去就是金饰玉饰挂了满身,当下余子式看去就跟瞧见自己三十多年俸禄挂在别人身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