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哙都做好了磨嘴皮的准备,他原本已经想好了,这人要是下令把自己撵出去,他就刷一下抽刀站门口把院子给堵上!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听那男人话里的意思,竟是这么简单地答应了。他一怔随即就说:“那我买!”
“十两。”男人懒洋洋道。
樊哙这辈子没挣过什么大钱,猛一下对“十两”银子还没什么概念,倒是一旁的余子式咋舌道:“十两?”
那啥狗王你咋不去抢啊!欺负人外地人不懂咸阳狗价是吧?
男人指尖拨出一串冷冷琴音,淡定道:“金子。”
余子式当官时间久了,尤其他还是修订律法的,一听男子这话顿时他这暴脾气还压不住了,冷冷道:“鱼肉菜价可是朝廷规定的,你就不怕我们送你去官府?”
男人指尖一顿,随即慵懒地抬眸看了眼余子式,潋滟双眸,猩红朱砂,他漫不经心道:“肉价是朝廷规定的,这额外的钱是你们付给我的赏钱。”
“我们若是不付呢?”余子式抱手冷笑道。
“钱货两讫,这是我的规矩,如今也不是我求着你们买狗肉。”男人低头把雪白长袖上的一缕青丝给挑了出去,顺手还撩了撩自己的衣衫领子,那模样要说有多妖孽就有多妖孽。若不是这地上还蹲着两只狗,余子式都产生了一种他们不是在买狗肉而是在嫖娼的错觉。
樊哙听了那妖孽气质的男人说的话,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兜,只摸出来两个铜板和王翠递给他的金钗,他站在冰冷的地上,感觉着脚心两个大洞的凉意,半晌他把那金钗捏紧了,咬牙抬头对着那男人道:“十两就十两,你等着我!”
“哦。”男人收回视线,轻轻甩了下头发指尖挑琴弦,一袭白衣胜雪。
眼见着樊哙转身欲走,余子式忽然伸手拦住了樊哙,“我借你十两。”
“不……”
“是借,又不是送你。”余子式看了眼樊哙,“不要推辞了。”
说着余子式就伸手往袖子里掏,半晌,他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他虽说前两天升官了,但日子仍旧是清苦,这平日的俸禄本就没多少,大多直接给了王平抵花销,兜里揣着十两银子出门他余子式还没壕到这程度。他抬眸看向一旁的胡亥。
胡亥低头摸了摸袖子,手也是即刻顿住了,小公子就没出门带银子这习惯。他抬眸看向余子式,一时之间两人对视的目光有些尴尬。
与此同时,那操琴的男人慢腾腾道:“小本生意,恕不赊账。”
余子式眸光一沉,他看向那男人,许久伸手从内衬里摘下一枚玉质的印章,“那就拿这个抵吧。”他淡淡道。
大秦符玺监事官印。
你敢接我就敢给。余子式伸手就把那印鉴朝着那男人抛了过去,男人蓦地眼中一暗,在那青玉印鉴离他半寸时候,他忽然回头抬手,稳稳截住了那枚印鉴。余子式拍了拍手,随意笑道:“够没?够了那就开始吧。”
男人把印章对着日头照了照,半晌又拿下来握在手心里掂量了几分,觉得玉质和重量还成,他扭头朝樊哙道:“可以了。”
余子式挑眉,没说话。咸阳城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随性的狗屠,这一身风流气质果真让人耳目一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胡亥忽然开口了,“把印鉴给我。”在所有人一瞬间集中的目光中,他从袖中拿出一枚黑色的物事,“我与你换,把印鉴还回来。”
余子式尚未反应过来,那男人却是眼神变了变,他极快地点头道:“好。”
胡亥漫不经心抬手就将那枚黑色的物事轻轻抛了出去,男人伸手去接,却没接住那黑色的物事,东西摔落在地,碎了。男人盯着胡亥的目光瞬间就幽深了起来,胡亥披着件白狐裘披风立在余子式身边,风吹起他细发,露出一双漆黑平静的眸子。
许久那男人重新抱起了琴,低头笑道:“那好吧。”他说完随手就将那枚官印抛了回来。
胡亥伸手,准确地捏住了那枚冰冷的印鉴,在男人的注视下,他缓缓摊开手,掌心稳稳摆着一枚青玉印鉴,通透澄澈。场景似乎静了一瞬,只闻轻声的犬吠。
余子式在一旁狠狠地皱了下眉,在胡亥把印鉴还给他的时候,他状似漫不经心地低低问了声,“你扔过去什么东西?”
“一枚玉佩而已。”胡亥同样低声回道。
玉佩?余子式抬眸看向那男人。
那男人收回视线,从脚边捡起一把斩刀,摆在了琴的前面。他站起身走到香炉前,伸手随意扔进去一枚香。那幽幽芝兰味瞬间在亭子铺开,男人衣冠胜雪,十指修长,他抬眸看向那地上的两只今早刚从后院狗笼里拉出来的狗。
樊哙紧紧盯着男人的动作,一瞬不瞬,他始终不明白他父亲为何如此失魂落魄的缘由。
男人忽然走回来,却没有拿起刀,反而重新抱起了琴,指尖轻拨,清冷琴音在诸人的耳畔响起,那全然没有狗屠气质的男人对着两只狗奏了一支古老的曲子,宁静恬淡。
琴弦越拨越快,从舒缓到壮烈,忽然最高的一声弦声起,他忽然扭头看向余子式道:“听过江北第一将的故事吗?”
余子式正凝眉看着他的动作,被他忽然这一问弄得愣了一瞬,随即他开口道:“百年前大燕的一位将军,据说是当世儒将,大仁之士。”
指尖越拨越快,男人慵懒的声音响起来,“那你一定记得他喜穿白衣。想想那场景,沙场黄沙万丈,血肉横飞,叛军回头只见一骑白马出白袍。”他忽然悠悠问余子式道,“知道他为何爱穿白衣吗?”
“我只知道他孤身入敌营,横枪夺枭首,屠杀百人而白衣崭新干净如初。”
男人点点头说:“是了。”
余子式看着他那一身雪白长衫,挑眉道:“你也能杀狗而白衣不染血?”
男人猛地挑高指尖最后一个音,手握着那屠刀瞬间凌空斩了出去,血溅了他一身,两只狗顷刻毙命,耳边那琴音未绝,那两只狗甚至连表情形态仍是悠闲模样。
男人抬眸猖狂笑了一瞬,“错了,我喜欢的就是血刷一下溅我一身白衣的快感!”
那一刻,风在吼,雪在飘,男人起身张扬大笑。
余子式眼中的男人浑身是血,甚至在脸上都溅上了狗血,清丽的脸上狰狞大笑不止,那场景看得余子式差点背后一凉。
男人笑罢,走到那两只死去的狗身边蹲下,伸手替他们合上了眼,他这才抬眼看向樊哙,“杀狗哪里来的什么漂亮手法?一刀毙命,狗屠亦是大仁了。”他浑身是血,摸着那狗尚未冷却的身体,笑道:“这些狗出生原就是让人烹煮享用的,我赠它们一世的安乐,无忧无惧到今日,便是我的大义了。”
大仁大义,狗屠亦有道义,亦有江湖。
樊哙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摸着腰间那屠刀,张了下口后却终究什么都没说。他家世代杀狗,在他家眼里狗不过是畜生,时候到了拖出来宰了,倒挂在架子上,一刀割喉放血,随后便是精妙的刀法,凄厉的哀嚎。
男人白衣染血,抬袖缓缓拭去了脸上溅上的血,余子式看见那男人的脸时呼吸又是一滞,那男人眉心的哪里是一粒朱砂,那分明是未擦净的血迹,随着男人慢腾腾的擦拭一点点消失了,露出一张清丽至极的脸庞。樊哙看不出来那男人凌空那一记飞刀的去势,余子式却是心中一片清明,快,准,狠,一刀毙命,整个动作简洁到甚至不需一弹指的时间,这种出手的凌厉感,便是司马鱼鱼这样的顶级刺客都不一定能做到。
“你叫什么名字?”余子式忽然问道。
男人正扛着狗尸往外走打算脱毛开膛,听见余子式的声音他回头看了眼,半晌他懒懒回了三个字。
“高渐离。”
余子式心头狠狠跳了一下,野史中风流倜傥侠义盖世的剑客在他的注视下扛着两只狗走到井边,点火煮开了井水,开始利落地收拾起那两只狗。他一袭原本雪白的长衫在男人一刀一刀的开膛破肚下溅上一捧又一捧的血。
那叫一个动作麻利,那叫一个手脚勤快,那叫一个快活乐呵,余子式只瞧见刀锋如斩雪,男人一副挣钱养家的自足感,甚至哼起了小调。
樊哙在瞧见那男人的刀法时脸色终于白了白,这刀法!传言不虚,这男人的确是……当之无愧的江北第一狗屠。若是余子式听见樊哙的心声怕是要吐血,这人绝不是江北第一狗屠。
他是江北第一剑客。
手持太阿剑穿花御雪,真正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余子式嘴角一抽,他只希望传说中的太阿剑千万别是那把圆圆的屠狗刀。
否则就真的太可怕了,比风流剑客变势利眼狗屠还要可怕许多。
第45章 杀人歌
雪下下停停,风声细细,余子式与樊哙走出大门,手里各自提溜着几斤狗肉。高渐离还真给他们剁了两条狗,用干枯荷叶包好甩给他们,余子式乍一摸上去还有些热乎。接着他们就被浑身狗血的高渐离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
三人站在大街上,相视无言,半晌余子式问樊哙道:“你如今作何打算?”
“我想在咸阳摆个狗肉摊子,挣点回沛县的钱。”
“年前雪下得挺大,路不好走,你这样打算倒是挺合适的。这么着,你在咸阳城有什么事不懂的或者有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余子式指了指东边,“你到时候只说找中车府令家的王平就成。”
其实樊哙看着余子式的服饰打扮也觉得对方该是咸阳城里当官的,此时听余子式这么说,他心道果然如此,轻笑道:“那多谢你了。”出门在外,能多交个朋友也是件快事,难得余子式瞧上去不像是个轻浮的读书人,樊哙对他印象不错,倒是余子式身边那一直没什么话的少年他不甚喜欢,那孩子的眼睛看久了只觉得戾气重,他是屠夫,在这方面要比寻常人要敏锐些。
余子式又与樊哙说了些话,正想着就此分开,忽然听见耳边一道愤怒异常的声音响起,“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别挡着我卖给别人!”
听着声音三人一齐回头看去。
街边的卖橘子的小贩前站了个衣冠不整的男人,他正微微驼着腰手里捏着只橘子细声道:“你这也太贵了些。”
两人分明是僵持了有一会儿,小贩满脸都是不耐烦,看着眼前鼻青眼肿的男人更是没好气了,他尖着嗓子道:“就这个价,你不买也别挡着我做生意。”男人堵在了小摊前,把其他零星几个买橘子的人挡在身后,他紧紧捏着那橘子看了很久,半天咽了口水抬眼看向小贩,“小兄弟,你说这样成吗?我给你算一卦,抵个橘子钱。”
小贩不耐烦地伸手从男人手中把橘子扒过来扔在箩筐里,“算这些有什么用?你算出我大富大贵我明日便不用卖橘子了?尽说些没用的。走走走,没钱别挡着我卖给别人!”
“不就一个橘子吗?你怎么还动起手了?”被小贩一把推开的男人瞪圆了眼,却弱弱的没什么气势,“要不你便宜点卖我一个,我往后若是转运了,定……”
男人还没说完,小贩忙换上笑脸对着他旁边的顾客热情喊道:“淮南的橘子,甜得能让舌头发软啊!大兄你买几个回家尝尝!”
“这大冬天的如何还有橘子卖?”
“大兄,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家里有祖传的法子,便是来年春天都和刚摘得一样啊。”
那小贩热情地与颇有兴致的顾客大声聊了起来,那男人被尴尬地晾在一旁,青紫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盯着那橘子的眼神有些寥寥,连带着他的背都更驼了些。
余子式在那男人一转身的时候就认出来他是那个县衙门口被乡民追杀的男人,这一天撞上三次,不可谓不巧。樊哙分明也是认出来了,冷冷盯着那冬日里瞧着有些可怜的男人。
“你说,他骗过你钱?”余子式扭头问道。
樊哙哼了一声,走过去一把拍上那男人的肩,那男人猛地回头,刷一下原本就青肿的脸愈发扭曲了,“樊……樊哙?”
樊哙冷笑道:“怎么如今连颗橘子都买不起了?你这骗子在咸阳混得不怎么样啊?”说着他重重拍了拍男人的肩,他拍一下,男人的小身板就抖一下,最后那一下樊哙还没上去,男人都下意识一哆嗦。瞧着男人这副怂样,樊哙冷笑得更是厉害了。
“我……”男人往后退了两步,那模样就跟风中的鸡毛一样哆哆嗦嗦。
“几天没吃饭了?”樊哙上上下下打量了眼男人。
“三……三四天吧。”男人似乎想起什么事似的,抖得愈发厉害了。他已经做好樊哙一吼他就啪一声跪下的准备了,曾经的樊哙可是个憨厚的屠夫,一人一刀能砍四五只半人高的狼狗啊。
樊哙缓缓抬手,倒三角的眼里全是冷笑,就在男人在他的气势压迫下快弯膝盖的那一瞬间,他啪一声把手里提溜着的几斤狗肉甩了一包出去,正中男人的胸口,“瞧你这点出息,拿着滚吧。”樊哙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说完这一句就回身走了。
男人猛地抱住了那包狗肉,扑面的肉味让他的眼睛刷一下就亮了,若不是樊哙实在虎背熊腰杀气腾腾,他绝对能扑上去抱住他感动得老泪纵横。大兄弟,你真是个好屠夫啊!
男人看着樊哙的背影稍微远了些,站在原地眼含热泪深切感动了半秒,然后他扭头拔腿就跑,跑得那叫一个贼快!
余子式一眨眼就只瞧见那男人飞舞的长发甩过街角。半晌他问樊哙,“这人谁啊?”
樊哙回头看了眼那男人的撒腿狂奔的背影,“一个骗人术师,来沛县住过一段时间。”他随口就将男人的事给余子式说了。
原来樊哙在街头卖狗肉的时候,那男人刚好扛着面“算命看相测风水”的锦旗路过,偶然一回头瞧见了樊哙,男人眼一直瞬间就走不动道了。他直接就把包袱一扔冲上来拽着樊哙的手,极为兴奋地掐手一算,吼道:“你叫什么名字?”
樊哙拿着剔骨刀的手一顿,抬眸看向面前瞬间容光焕发的男人,“外乡人你买狗肉吗?很便宜的。”
男人就跟重逢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拽着樊哙的手,眼睛亮得惊人,他一字一句道:“大兄弟,你这命以后是要做将军的啊!”
樊哙:“……你买狗肉吗?”
“将军,而且是功业声名震天下的那种!”眼见着樊哙没有反应,男人吼道:“将军啊!镇国大将军!”
樊哙抿唇思索了一会儿,在男人热切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问道:“……你买狗肉吗?”
男人啪一下就拍上了桌案,“你是个将军啊!将军之相啊!你听见没?”
樊哙拧了下眉,似乎不太能确定面前的人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听说隔壁村的张寡妇死了丈夫后就是拽着谁就和谁喊:“周穆王,你终于架着宝马来接我了,我是西王母啊!”思及此他看着面前年纪轻轻的男人眼神有些异样。
正当这时,迎面走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清瘦修长穿着件发黄的白衣裳。他站得远远的,朝着樊哙喊道:“给我切半斤狗肉!”
樊哙伸手就去拿砍刀,利落地就挑了块肉剁了下去。恰好此时那在樊哙看来有些不太正常的外乡男人回头看了眼,他的眼瞬间就看直了,这气运和面相!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男人猛地一把上前抓住了白衣男人的手,“真的是文骨!国相之命格!”他低声掐着手指喃喃道,随即他猛地拽紧了白衣男人,“你知道吗?你以后会是个丞相啊!相信我,你的命数之富贵当世罕见!”
有些洁癖的小吏萧何把袖子从男人手中猛地抽出来,他皱了皱眉,像看村口那丛杂草一样的眼神看了眼男人,随即扭头对着樊哙道:“好了没?”
“好了,我去给你找张荷叶包一下。”
“不用了!”萧何开口唤住樊哙,自己走上前,用指尖挑起那狗肉上的麻绳,离自己远远的捏着往外走,樊哙看着萧何那模样,挑眉问了句,“要不要给你根杆子你挑回去啊?”
“不用!”萧何似乎连多在樊哙身边多呆一刻钟都受不了,这里的血腥味熏得他脑仁发胀,他微微垫着脚尖快速小跑了几步离小摊远远的。就在这时,那男人瞬间又从身后跳出来一把拽住萧何的袖子。
“丞相!你绝对是个丞相,我掐指算了六遍!”
萧何瞪着男人拽着自己的白袖子的手,离得这么近他甚至看见了男人手上的不知名暗黄色泥点,他心口一滞,血往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