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忙低头轻轻嗅了一下水色的袖子,半晌极为小心地低声道:“殿下,这,这不是香料,我这几日在兰苑里修剪梅花,染上了点梅花的味道。”
胡亥没说话,似乎是沉思了一会儿,眼中难得露出一点柔和。接着漫不经心地抬眸看向那宫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罗。”那宫女的声音越发低了。
“你瞧着很怕我?”胡亥忽然问道。
“不敢。”小罗忙抬头看向胡亥,“我……我走错了宫室,怕殿下责罚。”
彼时胡亥坐在案前,雪白不掺一丝杂色的白狐裘衬着他整个人清冷如玉,这位素来不近人的秦王公子乖戾名声在外,实际上却是个难得的清俊少年。小罗莫名就看怔了,一双漆黑水灵的眸子映着少年雪色面容,她脸颊忽然有些发烫。这位据说从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少年王孙正看着自己,眼中只有自己一个人。
“起来。”
胡亥淡漠的声音响起来,那宫女却是没听见似的跪着不动,怔怔看着胡亥。半晌她猛地一激灵,回神从地上站了起来,一不小心踩着了自己的裙边,她被绊了一下,整个人摔了回去,膝盖狠狠砸了下地板,她惊呼一声,双眼眼瞬间就红了,却忙死死咬着唇压抑着呼痛声。她抬眸小心地看了眼胡亥,扶着地又想站起来,没两下就又疼得摔坐在地。她揉着自己的膝盖不敢说话,一双水灵的眼红红的,还泛着细细水光。
胡亥看她那狼狈样子,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看了会她,接着他对她伸出了手。
小罗怔怔看着离得极近的胡亥,与那只朝着自己伸出的手。少年的手上长着薄薄的茧子,十指修长,掌纹很淡。小罗越发把头低下去了,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手放在了胡亥的手上,却没敢用力只是轻轻搭着,她感觉到少年手很是冰凉。
胡亥垂眸看着他,慢慢握紧了她的手,把人扶了起来。他随意地低头看了眼宫女的膝盖,“伤着了?”
小罗咬了下唇,半晌轻轻点了点头,“抱歉,殿下我……”
“让夏无言过来瞧一眼吧。”胡亥的声音仍是冷冷淡淡,听在小罗的耳中却是惊起数丈波澜。
她不知怎么的就红了脸,轻声道:“好。”
胡亥打量着宫女的干净容颜,素净有如脂玉的脸上浮着淡淡的红,这种姿态样貌倒是真的能让人耳目一新。
梅花,青衣,不施粉黛。在秦宫的人眼中,胡亥这辈子似乎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也没什么在乎的东西,能拿捏住三样他不讨厌的,也是不容易了。胡亥垂了眼眸,眼底清清冷冷。
“殿下。”小罗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惊惶道:“我,我还得回兰苑修剪梅花,我得回去。”她说着就从胡亥掌心抽走了自己的手,回头忍痛走了两步,却差点又摔在地上。
胡亥蓦地伸手稳稳扶住了小罗,极为自然地伸手从她的发间摘下梅花,“在殿里先住下,伤好了再回去吧。”
小罗的眼似乎一瞬间盛满了惊诧,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殿……殿下。”
披着雪白狐裘的少年清俊无匹,小罗一眼看去只觉指尖发颤,她忙低头掩饰住自己的失态,“是,殿下。”
……
胡亥走出宫殿的时候,外殿的宫女忙跪下行礼,“殿下。”
胡亥扫了眼她,这是他宫室里唯一的一个女子,从七年前自己入住这宫殿时就跟着自己,他只隐约记得她叫一个很清丽的名字,一时之间却是想不起来。也是,能活到今天的人,总是比一般人要聪明些。胡亥的声音很淡漠,他吩咐道:“找夏无言给她看一下,再给她收拾个宫室出来。”
“是,殿下。”那女子低着头,声音很是镇定,丝毫没有诧异于胡亥的异常的举动。从不近人的秦王公子忽然在宫室里养了个女子,这事是很让人诧异的,可那宫女却仿佛什么都察觉不到,不多问不诧异,像是没有情绪一般。
胡亥多看了眼她,忽然问道:“她怎么进来的?”
宫女猛地拿头抵着雪地,“奴婢该死。”
“下不为例。”胡亥说完这一句,收回视线转身往外走,那袭雪色狐裘逐渐走远,隐入了视野尽头的铺天积雪中。
等到胡亥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那宫女才平静地起身,刚站起来她差点又给摔回去,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手脚冰凉,浑身都没知觉了。将衣裳紧紧,她收了眼中的颤栗情绪,两年来第一次走进大殿。那有着双灵动眸子的女子正坐在黑貂裘的软榻上揉着自己的膝盖,嘴角轻轻上扬。
听见脚步声,小罗回头看去,发现是个低着头的宫女。“怎么了?殿下不是说要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吗?”
“奴婢这就去。”那宫女抬头看了眼那女子,“殿下说要给良姝安排个宫室,不知良姝有什么另外的要求吗?”
“这宫殿里又没有哪间宫室院子里栽梅花的?若是没有也没关系,你去栽上吧。”小罗淡淡道,一脸的从容自然。
“是。”那宫女退下了。
走出去很远后,宫女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不知是凉得还是怎么的,巴掌大的脸上血色全无。
……
蒙毅是个很清苦的少年,余子式记得前年冬天大将军蒙武曾经穿着件磨破袖口的冬衣,去年他看见那磨破袖口的冬衣套在了蒙恬身上,今年这件高龄的冬衣在蒙毅身上继续抗风扛雪。
他着实是怀疑,蒙家人到底是穷还是抠,他们父子三人是在变相抗议大秦朝臣的俸禄太少了吗?一件冬衣往下传,子子孙孙继续穿,想想竟还有些莫名的感动。
“蒙毅。”余子式在盯着蒙毅袖口大洞好多天后,终于忍不住提了个不太成熟的小建议,“我送你件东西吧。”
蒙毅恰好在誊抄有关贿赂的秦律,一听这话手里的笔猛地错了一道,他抬头看向拧着眉的余子式,半晌他把那条秦律给划了,问道:“你说什么?”
余子式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蒙毅,你们家人的俸禄,是怎么管的?”这一件冬衣穿三年,还是父子轮着穿,着实让人怀疑他蒙家的俸禄是用到了哪儿。
听见余子式的话,蒙毅盯着余子式的眼神却是忽然幽深了一瞬,他对着余子式道:“蒙家人的俸禄,每月底尽数都上缴了。”
“缴给谁了?”
“我父的俸禄尽数都在我母手上,我大哥的俸禄尽数都存着,等着日后娶妻后尽数上缴我大嫂。”蒙毅随随便便就把蒙家人最大的忌讳说给余子式听了,似乎完全没想这话多毁他蒙家世代将门豪族的颜面。
余子式被深深震惊了,半晌问道:“你大哥挺……未雨绸缪啊?”
“我父亲从小就告诉我大哥,没钱便娶不上妻,娶不上妻便成不了家,成了家也终被悍妻压一头。”蒙毅说到家人,眼中比平日柔和许多,他笑道:“我大哥小时候常瞧见我父亲被我母追着砍,甚为惊恐,从四岁起他就开始偷偷存银子了。”
想起平日里蒙恬铁甲戎装的邪气凛然,余子式再想想他默默存老婆本的模样,顿时忍不住笑出声,半天憋出一句,“你大哥,挺有远见啊。”半晌他笑得差不多了,抬头看向蒙毅,“那你平日里的俸禄呢?不会和你大哥一样吧?”
蒙毅捏着笔,静静看了会儿余子式,随即他将笔放下了,“我三年前伤了胡亥殿下,被陛下罚了三年的俸禄。”
余子式猛地想起还有这茬。也是,当年那比武场那风波闹挺大,他记得蒙毅是被罚了三年的俸禄。都说到这儿了,余子式顺口就接了句,“你把人伤成那样,罚你三年俸禄也算轻了。”他记得胡亥当时是从马上被掀下来,浑身多处骨折,那一身的血他想想还是觉得心惊。
蒙毅看着余子式那模样,忽然道:“我没伤他。”
“什么?”余子式抬头看向蒙毅,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蒙毅这话什么意思?
蒙毅却是忽然沉默了,半晌他淡淡道:“我的意思是,当时我是失手了,伤他非我本意。”
余子式倒是信蒙毅这话的,蒙毅实在没理由去针对胡亥,说胡亥死缠着蒙毅要比试他倒是还多相信一点。这事在余子式的心里就是两孩子比试,蒙毅失手伤了人,余子式他自己也是懂点武的,比试中有的时候那度真的挺难把握,受伤也正常,好在胡亥最终没事了,没出什么大事对两者来说都是万幸。
想起蒙毅这三年因为没有俸禄过的也着实很清苦,余子式瞥了眼他袖口压着的那破洞,又想到快到年底他俸禄也快发了,年关朝廷也会赏点东西,同僚一场他送蒙毅件冬衣好了。
堂堂一个大秦将军之子,穿着件破洞的衣服过年也不像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秦官员个个都是清正廉明,这让余子式这种偶尔收点贿赂的奸佞小人多尴尬。
第47章 买命
圆砍刀,长木板,横躺的狗肉。高渐离抹了把脸上的狗血,从一旁的的琴上拿起布慢慢擦干净手,身后从远及近响起脚步声,他随意地回头看了眼,大门处走进来一个青衣书生。
“买狗肉?”高渐离把那染了血的布随手给放下了,脸上的血迹还未擦净,他颊边两抹血色妖冶异常。
那书生伸手扔过去一袋东西,高渐离随手接了,刚一接到那锦袋,他就微微颤了眼眼睑,沉甸甸的重量显示着那袋子里东西的价值有多惊人。
“接生意吗?”那青衣书生问道。
“最近挺忙的。”高渐离将那袋金子扔在一旁,伸手熟练地将面前那狗肉拾掇好拿钩子挂好,随即他拾起圆砍刀与刚扔在一旁的抹布,细细拭干净了刀锋上的狗血,等到这一切都做好后,他扭头看向那书生,“不过兴许抽两个时辰还成。”他懒洋洋道,“说吧,多少人。”
“一个人。”
“那倒是更省事了。”
那青衣书生从袖中抽出一枚封的帛书递过去,高渐离伸指挑过来,抖开那帛书看了眼,在瞧见那书上的内容时眼中倏然划过一道暗芒,他抬头看着那书生,半晌勾出抹笑意,意味深长道:“你这点钱怕是不够。”
“事成之后,会再给你十倍金子。”
“接了。”
……
蒙毅从咸阳宫大殿走出来,一抬眼,天幕上已经悬着稀疏星辰了,他负手看了一会儿,夜风习习,雪映着天色一片大白。他身后追上来一个小宫女,提着盏橘色的灯,“蒙大人留步!”
蒙毅回头看去,那宫女将灯递上,“大人,陛下说雪天路滑,给大人点盏灯。”
伸手接了那盏暖橘色的灯,蒙毅的脸在火光中隐隐约约,一双眼里映着跳跃烛火。“回去吧。”他提着灯,负手回身往阶下走。
小宫女望着少年单薄背影走下千道的长阶,高冠束发,少年衣角在夜风中无声掀飞,他身后的咸阳宫火树银花不夜天。少年转身离去,留下这一宫寂寥灯火,小宫女站在不舍得看着那身影,她说不上来自己转不开眼的缘由,她只是觉得这位温润的将军之子直背提灯走下长阶的样子,胜过多少世家子鲜衣怒马的风流姿态。
深夜的咸阳,少年提着灯站在一座寻常的府宅前,他走上前伸手轻轻敲了敲大门,里面除了风声外没有任何的人的回应。蒙毅又再次轻轻敲了敲,深夜里的叩门声突兀而无人问津。蒙毅没再敲,他立在阶前抬头望了眼天色。
不知何时轻轻飘起了细雪,一点一点落在他脸上,他无知无觉地立着,手里提着一盏早已昏暗的灯,他孤身立门前一动不动。
等王平早上摸着门闭着眼去开大门的时候,一抬眼他差点就摔地上了,他眼睛瞬间就瞪大了,“蒙,蒙大人?”
蒙毅伸手拂去身上的雪,冬日凌晨的天色还很暗,王平只觉得他的眸子清亮,脸色苍白。他当即就甩了门栓,扭头就往余子式房间跑,“赵大人!蒙大人来了!你起了没?”
等余子式被那震地的拍门声惊醒的时候,他拧着眉不耐烦地问道:“怎么了?”
“蒙大人来了!蒙毅!”王平吼道,“在外面站了一夜!”
余子式本来又粘住的眼瞬间睁开了,“站了一夜?”
“是啊,还是下雪天!大人你快起来看看出什么事儿了!”
余子式刷一下掀开被子,连衣裳都没怎么穿好,披了件长衫就走出了门,果然一抬眼就看见蒙毅站在院子里,一身的积雪冒着寒意。余子式立刻对着王平道:“去烧点热水!”
他上前几步问道,“蒙毅,你怎么了?”
“没事。”蒙毅的声音有些沙哑,除了脸色苍白些倒也没有什么异样,“出宫时辰晚了些,就到处走走。”
余子式没敢耽误,带人进了屋子,蒙毅在炉火边坐下,头发上甚至还垂着冰楞子,那样子看得余子式心里直跳。“昨天出什么事儿了?”
“昨夜见了陛下,陛下升了我官职。”蒙毅慢慢捏着已经没知觉的手指关节,跳跃的火光映着他一脸苍白,他闭了一瞬眼缓了缓,“他升我为上卿。”
上卿,这职位可不低!那位秦朝战斗力极为强悍的纵横家姚贾就是位上卿,上卿光算位阶甚至能压九卿一头。可蒙毅这模样,却分明不像是欢欣,在余子式的印象里,蒙毅继承了他父亲蒙武的将军心性,是个极为沉着冷静的人,这一生他几乎都没见过蒙毅失态的样子,当年出了武校场那揽子事,蒙毅也没多惊慌失措,自觉上咸阳宫告罪,秦王罚了他三年俸禄,他平静谢恩后,三年再也没骑过马也再没拿过刀兵。
今天这样子,倒是头一次。
余子式轻轻皱着眉,半晌问道:“你不愿当大秦上卿?”
蒙毅抬眸看向余子式,忽然轻轻笑了笑,“不愿?你我为人臣者,便是君让臣死,你我也当甘愿。”炉火融化他头发上的冰凌子,凝成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他抹了把脸,掌心凉得惊人。
余子式一时无话,恰好王平此时推门进来,余子式接过热水递给蒙毅,朝着王平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掩了门退出去。
“你与平时,倒是不大一样。”余子式看了蒙毅许久,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是吗?”蒙毅垂眸喝了口热水,那股热意让他浑身都轻轻颤了一下,他问道:“我平时是怎么样的人?”
“这么说吧,一般你出手了,我就觉得你不会输。”余子式想了一会儿回道。
“那是因为没有把握我从不妄动。”蒙毅低头勾了下唇角,“而世上有太多我没把握的事。”他抬眸对着余子式笑道,“太多了。”
余子式看着少年的眸子,竟是有些心中发凉,他从未见过蒙毅这副模样,看上去就像是累极倦极,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两人相对而坐,围着炉火均是无话。
不知过去多久,眼见着天色越发亮了,余子式想起早朝事宜,觉得两人都不能再干坐着了。他看见蒙毅的衣裳还没干,有的地方甚至挂着冰棱,眼中顿时一沉,不管秦王嬴政昨夜与蒙毅说了些什么,如果这身衣裳穿去上早朝,绝对有麻烦。
“把外衫脱下来放火上烘干。”余子式忽然道,“待会儿我与你一起去上朝。”
蒙毅这才抬眸看了眼天色,他没说什么,慢慢解开外衫,余子式将他递过来的外衫在放在火上烤了会儿,一抬眼却发现蒙毅连里面的内衫都是湿的,雪水化开,顺着衣领胸口肩头湿了一大片。余子式看了一眼,忽然站起来走到柜子旁边拿了件干净的衣服出来,他将衣服递过去,蒙毅抬眸看见他衣服上的手,疑惑地皱了下眉。
“我不久前买的,没穿过几次,几乎是全新的,你先换上吧。”余子式扭头看了眼,紧闭的门窗透出来淡淡的晨光,这时辰已经不早了。
蒙毅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伸手把那衣衫接了过来。
余子式自己方才也是听见王平的话急急忙忙的出门,连衣裳都没穿整齐,眼见快来不及了,他走到床边把朝服套上,伸手扣上了带子,随便拨了两下头发,他把冠戴上。等到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才回头看了眼蒙毅,后者正一振袖披上黑色朝服,抬眸依旧是那清冷的少年上卿。
如果不是蒙毅的头发还微微湿着,刚才那颓丧一幕还以为是人的错觉,那少年修长的手利落地扣上带子,腰间垂着一枚温润的白玉印。他伸手不紧不慢地将袖子理好,一双眼早已恢复了寻常的平静。
余子式定定看着他,竟不能看出一丝颓废与落魄,少年黑衣如墨泼,腰间白玉晶莹,略显苍白的脸色愈发显得他整个人清清冷冷。只是一转身,刚在那略显疲倦的少年就像是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