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式回家立刻去后院水井旁洗了把脸,连衣裳沾湿都没有察觉,带着一脸的水他就坐在后院里吹凉风,生平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
坐了大半宿,他仍是没有丝毫的睡意,他猛地起身往屋子里走,将自己锁在书房里,心中完全无法平静下来的他执笔行墨,逼自己一点点冷静下来。
俊秀的行草,一行无数字,笔下走龙蛇。
抄了半天,他猛地甩手将竹简全部扔了出去,自己一个大秦文臣抄什么《道德经》?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礼记》,余子式捏了下还在颤抖的手,重新蘸墨镇定地写了起来。
第85章 叶静
满地的水渍,散落一地的书简,一片狼藉的房间,余子式一个人低着头坐在房间中央,衣摆上全是墨汁。
李寄亡月夜翻窗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若不是余子式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还以为余子式出什么事了。避开一地的书简,踮着脚尖,他灵活地走到余子式身边,颇为惊奇道:“赵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余子式盯着他半晌,“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他就看见李寄亡不解地挑眉,他猛地低头狠狠抹了把脸,“给忘了,叶家剑冢你探得怎么样?魏筹你找着没?”
李寄亡踢开他脚边的书简,拂了下衣摆,在他边上坐下了,“前两日一收着你的信就赶过来了,魏筹没见着,不过知道了件事儿,觉得要提醒你一声。”
“说。”余子式拽着头发,一动没动。
李寄亡扶了下身后的剑,一字一句对着余子式沉声道:“叶长生死了。”
余子式猛地回头看向李寄亡,“怎么死的?”
叶长生,在江湖上这三个字几乎就等于剑道。七十年前一剑悟长生的白发少年,当之无愧的天下剑道第一人,这数十年间剑道中人来去匆匆,星河璀璨,至今无一人能撼动他地位分毫。连魏筹与他一战都是抱着必死之心而去。叶长生,一人坐断剑道七十年乾坤的当世剑神啊。
谁能杀了他?
李寄亡深吸了口气,像是回忆起什么震撼的事儿一样下意识握了下自己的剑,“不只是叶长生死了,叶家这一代的九位剑圣连带着上上下下数百位剑侍全都是了,赵高,叶家剑冢被人屠了。”
余子式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寄亡,一时之间竟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叶家剑冢被屠了?天下剑道出剑冢,剑道的圣地,汇聚了当世最多最强的剑道高手的叶家被屠了?这就相当于天下霸主秦国一夕之间忽然亡了一样。他问道:“谁屠的?”
“叶长生的弟子叶静,同门师兄弟里排行十一,年十七,先前在江湖里一直没什么名号。”李寄亡深深吸了口气,“若不是屠得太干净,这事怕早就传遍江湖了,一门上下六百多口人,包括叶长生在内,全都被叶静杀了,叶静亲手在玄武山下立下六百六十块碑,一眼看去连山脚的黄土都染红了。”
“魏筹呢?”余子式猛地抓住了李寄亡的袖子,“他有消息吗?”
“没见到,不过应该没事。”李寄亡望向余子式,“我偷偷在那墓碑阵里找了一圈,没看见他的名字。”
眼见着余子式轻轻松了口气,李寄亡却是皱起了没,“不过吧,玄武山我也转了转,没见着一个活人,连叶静也消失了,若不是叶静悬在玄武碑上的不赦帖,叶家剑冢灭门一事恐怕没人弄得清楚。”
“没人?”余子式刚稍微放下的心又陡然悬了起来,“你所有地方都找了?”
李寄亡缓缓摇了下头,“后山被封死了,我一个人进不去,看了一眼,觉得像是被人从里面封死的。”
“你觉得叶静在剑冢后山?”
李寄亡极轻点了下头,望着余子式的神色难得有几分严肃,半晌他认真道:“赵高,别去了,我同你说真的。”见余子式不说话,他冷静地开口:“我将叶长生的碑凿开看过了,赵高,你根本想象不出叶长生的死状,他浑身都被人拿剑斩碎了。”若不是李寄亡从那一堆腐肉中挖出叶家宗门玉令,他根本没法相信这会是叶长生,一代剑道宗师,当世剑道第一人叶长生!
余子式沉默了许久,半晌终于轻轻道:“魏瞎子不会死,他没那么容易死。”
“赵高,你可想清楚了。”
余子式拂袖从地上站起来,神色已然恢复了镇定,他冷静道:“魏筹不能死,我会去剑冢找他。”
“你一个人?”
余子式缓缓摇了下头,淡淡道:“不,两个人。”说着他望了眼远处牢狱的方向,视线有一瞬间的幽深。
张良,留侯,真是对不住了。
他回头看向李寄亡,平静了一下心绪后,他轻声道:“李寄亡,你再帮我做件事儿。”
“什么事?”
余子式脑海中一瞬间闪现过少年温暖清亮的眸子,下意识猛地攥紧了手,半晌,他才对李寄亡道:“你替我送一个人回咸阳,记得,是将人平安送回咸阳,要毫发无伤。”说着他抬眸看向李寄亡,眼神之锐看得李寄亡一震。
“送谁?”
余子式伸手撩了一下头发,大致与李寄亡讲了下胡亥的身份与他现在所在何处,手捏着袖子有些紧,半晌又道:“你现在就去吧。”
“你不一起过去?”李寄亡略微有些不解,“时间还早,去见一面道声别,免得我还得解释一番,万一人不信我呢?”
想起上半夜的事儿,余子式猛地闭上了眼,“不了,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吧,到时候就说是我的命令。”
李寄亡看了眼重新坐在一片狼藉中的青衫男人,打量了一会儿,他问道:“赵高你没事吧?”
“没事,你去吧。”余子式抓了下头发,伸出一只手,指尖缓缓碾上自己的眉心。想起胡亥的性子,他忽然开口唤住了正在往外走的李寄亡,“他如果非得见我,若是不愿意跟着你回咸阳,直接将人绑了带回去。”
李寄亡的脚步一顿,看着余子式的视线越发奇怪了,他犹豫道:“这样,不好吧?”毕竟是位大秦公子。
“照我说的做。”余子式语气冰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原本就算是没叶家这档子事,他今夜过后也会将胡亥送回咸阳。
胡亥他真的不能再跟着自己了。
李寄亡点点头,懂了,正往外走,忽然听见里面再次传来男人的低沉声音,“李寄亡,他武功不好,你若是真动手,别伤了他。”
李寄亡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那坐在一堆狼藉里面的男人,看了半晌,他点了下头,“好。”看着男人熬得有些发红的眼睛,又看了眼脏乱的房间,终于他轻声道:“我找个人回来替你收拾下屋子吧。”
“嗯。”余子式轻轻伸手勾着自己的膝,一瞬间觉得倦极了。
……
李寄亡进烟花坊大门的时候,随手就抓了个女子,扔给她一袋银子,让她去余子式家里收拾一下屋子。大早上的也没客人上门,女子伸手接着银子,掂量了一下,笑呵呵的应下了。李寄亡这才抬脚往楼上走。
推门进去的那一瞬间,少年猛地回头看向他,看清来人后眼中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李寄亡恭敬地行了一礼,“参加小公子殿下。”
胡亥轻轻皱了下眉,“你是?”
李寄亡将来意与胡亥大致说了说,轻轻笑道:“请吧,殿下。”
胡亥的视线一瞬间很是阴沉,他缓缓道:“先生人呢?”
“赵大人还另有要事。”
“我要见他。”胡亥猛地拂袖就往外走。
李寄亡忽然伸手拦在了胡亥的面前,低头笑了笑,他劝道:“殿下,赵大人他真的还另有要事要处理。”
胡亥扭头看向李寄亡,一双眼里墨色翻腾,“他不想见我?”
李寄亡倏然抬眸。
约莫一刻钟后,行人寥落的洛阳大街上,二楼的窗户猛地被人撞开,一人从窗户里被狠狠踹了出来,咚的一声重重砸在了大街上,掀起一地清尘。李寄亡落地的那一瞬间猛地伸手稳住自己的身形,手死死撑着地跪在大街上,仰头看向二楼被震碎的窗户。
黑衣的少年负手而立,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李寄亡撑着地,嘴角缓缓溢出血,他压抑了许久,终于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沙石,一口血喷在了面前的地上。
谁能相信,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拔剑,李寄亡抬起头,狠狠抹去嘴角的血,盯着那少年转身离开的背影,一言不发。
武功不好,赵高你玩我呢?
……
房间里,余子式坐在阶上,忽然听见院子里咿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接着余子式就听见一声细细的女声,“有人吗?”
余子式抹了把脸,平复了一下心情,“进来。”
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一个明显是烟火坊里出来的女子略带好奇地走了进来,打量了两眼一片狼藉的屋子,显然是被震惊了一下,她走到余子式跟前坐下,一字一句道:“收拾你这屋子得加钱。”
“你要多少?”余子式仰头看向她,忍着一夜没睡的隐约头痛问道。
女子伸出两只手指在余子式面前晃了晃。
余子式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多少,索性起身从桌案上拿起钱袋看都没看全部都扔了过去,“我全部的钱了,你打扫的干净些。”说着余子式就提脚往外走。
那女子捏着那枚钱袋显然有些喜出望外,她眯眼看向余子式满袖子的墨渍,一下子客气了起来,问道:“衣裳要洗吗?”
余子式低头看了眼自己一身的狼藉,又想到待会儿还有事,点点头,伸手就去解外衫。
女子是烟花坊里走出来的,一见余子式伸手解衣裳,条件反射就上前去帮忙,余子式刚拂开女子的手说不用了,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余子式与女子一齐回头看去,黑衣的少年扶着门框,在看清屋子里的景象那一瞬间,他扶着门框的手猛地攥紧了,门一瞬间传来细碎的木头断裂声。
余子式一瞧见是胡亥,诧异地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还在这儿?”他不是让李寄亡带胡亥回咸阳了吗?
胡亥走上前,猛地一把从女子手中将余子式的外衫抢出来,一双眼通红却偏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原地死死抱着那件外衫不放手,用尽全力压抑着自己的颤抖。
余子式见胡亥的状态不对,回头看向那愣住了的女子,“你先回去,待会儿再过来。”
“你再过来我会杀了你。”胡亥的声音紧随余子式的声音之后,从未有过的阴冷与杀意,别说那女子了,听得余子式都是一怔。
余子式还没反应过来,胡亥却是扭头看向那女子,一双眼平静得猩红,“你可以试试。”
“那个,我,我……”女子被胡亥的眼神震慑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她将那银子往桌案上一放,“我,我还有事……”风月场里混过的人,最懂什么是察言观色,什么是审时度势。
“你,”余子式皱了下眉,看向胡亥,“你……”
他话还没说完,胡亥忽然攥着那件外衫猛地伸手抱住了余子式,“先生……”他刚说开口了两个字,眼睛就红了。
余子式感觉到那胡亥勒着自己的力道,以及他那怎么忍都忍不住的颤抖,胡亥不说话,他都能感觉到胡亥的委屈,那种连说都说不出口的委屈。良久,他终于缓缓抬手,轻轻拍了下胡亥的背,“怎么了?”
听见余子式那略显无奈的三个字,胡亥像是忽然间不能承受一样,攥着衣衫的手指节一片发白,“先生,你别扔下我,真的,先生,你别扔下我。”他说着话,声音竟是一瞬间哽咽。
余子式沉默了很久,终于,他伸手摸了下胡亥的头发,轻声哄道:“我没想扔下你。”
第86章 僵持
余子式熬了碗醒酒汤端上来。胡亥坐在床榻上,双手接过碗低头抿了一小口,一双眼睛却还是紧紧盯着余子式,像是怕余子式会忽然消失一样。
“喝完。”余子式轻声吩咐道。
胡亥不知是不是酒气的缘故,一双眼隐隐发红,听见余子式的话,他忙低头灌了一大口,将空碗递还给余子式。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胡亥摇了下头,手里还静静攥着余子式的那件外衫不放。余子式见他那副样子,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胡亥猛地伸手抓住了余子式的袖子,快速道:“昨天晚上的事儿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先生,你别送我回咸阳,我不会给你招麻烦的,你让我跟着你吧。”
余子式捏着碗的手轻轻一抖,盯着胡亥的脸,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良久,他才抬起手,轻轻摸了下胡亥的头发,“吃了饭,我让李寄亡送你回去。”胡亥说他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了,他一时竟不知自己是不是松了口气。
“先生!”
“这事就这么定了。”余子式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淡漠语气缓缓道,望着胡亥的视线也冷了下来。
两人竟是有片刻的僵持。
下一刻,胡亥突然一把抓住余子式摸着自己头发的手,那力道极大,余子式抽了一下竟然没能抽回来。他略带诧异地看向胡亥,却在下一刻被胡亥吻住了,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般猛地伸手去推,却被胡亥扣住了后脑勺直接狠狠压在了床上。
醒酒汤的味道混着熟悉的清冽味道一下子在余子式的脑海中炸开,他感觉到少年柔软的舌头撬开他的唇齿卷进来,原本激烈的动作在胡亥瞧见余子式的视线时一瞬间温柔了许多,他俯身在余子式耳边一字一句咬字说:“先生,你喜欢我对不对?”
如果不是胡亥扣着余子式手腕的力道太大,这句话光听语气多少低回缱绻。
余子式原本用力推着他的手一僵,下一刻他整个人剧烈挣扎起来,“胡亥!”他朝着身上的少年吼,声音高到有些破碎。
胡亥却是忽然之间镇定了下来,扣着余子式手腕的手纹丝不动,他低眸看着余子式的眼睛,轻声温和道:“先生,你在害怕。”
“你起来!”余子式从没想到胡亥的力气能这么大,他几乎是用上了浑身的力气都没能挣开他的手,只能被迫地听着他在自己耳边轻声低喃,语气里的温柔让他听得直毛骨悚然。
“先生,没事的。”胡亥眼见着余子式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大,自己又怕伤着他,他低头细碎地吻上余子式的眉眼,低声安抚着,“先生,没事的,你别动,我只是想和你说清楚,我不会碰你的。”
“滚!”余子式猛地侧头避开,气极之下直接朝着胡亥吼。
胡亥的脸色有片刻的苍白,他轻轻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低声艰涩道:“先生,你听我说……”
“行!你说,你说!”余子式胸口剧烈起伏着,整个人被压制得死死的,他生平还是第一次这么难堪,几乎都没能稳住自己濒临失控的理智。
胡亥很明显地感觉到余子式的情绪波动,闹到这一步绝不是他本意,他从没想过逼余子式。但是事已至此,他没办法了,他不能就这么回咸阳,他尽量使自己的情绪先稳定下来,低声道:“先生,我真的喜欢你……”
原本还算冷静的话一出口,始料未及的一阵哽咽,胡亥猛地抬头收拾了一下心中情绪,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能这么委屈。他喜欢这个人,真的喜欢啊,喜欢到心里眼里都是他,可是他不要他。
心中的酸楚一阵阵往上冒,从喉咙到舌尖都是涩味。他抿了下唇,猛地收了心里的情绪,轻轻扯开一抹笑,对着余子式温柔道:“先生,你给我个机会,我知道你现在生气听不进去,但是先生你听我说一句,我真的知道我在干什么。”
余子式见胡亥没有别的动作,缓缓地停止了挣扎,良久,用尽平生的冷静自制他才能说出一句完完整整的话,他说:“胡亥,别想了。”没可能的。
胡亥的呼吸微微一滞,余子式冷清的眼神,轻描淡写的语气,还有褪去愤怒后冷静至极的清秀脸庞,清冷的声音落在胡亥耳畔,心中一根绷到极限的弦应声而断,他的眼一瞬间就红了。
“可是你对我明明有感觉的。”胡亥反手压住余子式的手腕,一点点控制住自己的力道免得自己伤了他。他不甘地开口道:“先生,你对我是有感觉的啊。”
“那是你的错觉。”余子式轻轻吸了一口气,平静道:“胡亥,是我的错,是我之前没跟你说清楚,这是个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