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头,天都黑透了。
余子式这才慢悠悠地往回头,站在大门处,他抬手正打算推门,忽然间他又顿住了,低头收拾了一下情绪,轻轻吸了口气,他这才推门走进了院子。
刚走进院子,余子式就被院子里浓郁的熏香味道给呛了一下,他皱着眉抬手轻轻挥了下,气味没散反而越发浓烈,余子式正下意识往院子外退,却听见一阵脚步声,他动作一顿,抬眸看去。
少年匆匆忙忙从内室走出来,却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顿住了脚步,缓缓伸手扶着廊下的柱子,神色似乎怯懦了起来。
余子式一见到他就想起白天发生的事,一时无话,气氛忽然就有些干。这尴尬感比余子式想象的还要尴尬,余子式立在原地,满脑子就是一句话,一定要沉得住气,要镇定。不要躲更不要避,他余子式堂堂大秦重臣,一代权宦,做了就认。
胡亥见余子式神色淡漠地立在院门口,既不走进来也转身离开,当下心中就有些慌,他也不敢开口,他怕他说错一句话,余子式直接转身就走了。虽说今天余子式回应了他,但是余子式的态度还是模糊,胡亥一如既往的不安,甚至较平常更为不安,当下余子式的淡漠神色尤其加重了他的这种不安。
终于,还是胡亥先沉不住,扶着柱子的手缓缓攥紧了袖子,他小声犹豫道:“先生,屋子收拾好了,还有衣服也洗干净了。”
余子式听着胡亥怯懦的声音,心中某处蓦地一涩,视线之中,黑衣的清瘦少年扶着廊下柱子,神色小心翼翼,一副想上前却不敢上前的样子。余子式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眼见着胡亥朝他挪了一下步子,却又生生顿住了。
“胡亥。”余子式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而清冷,“过来。”他朝少年轻轻伸出手。
少年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起来,时间仿佛顿了一瞬,一身黑色映着月辉,朝着他飞奔而来,在他面前却又骤然停下,余子式看着少年的脸,淡淡问道:“你怕什么?”
胡亥静静看了男人一眼,忽然伸手环住了余子式的脖子狠狠抱了上去,他的声音在发颤,“我把先生吩咐的事儿做完了。”
余子式看着撞进他怀中的少年,极其自然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环住了他的肩,问道:“自己做了饭?”
胡亥点点头,抱着余子式不放手。余子式也任由他抱着,手忍不住轻轻摩挲着他长发,竟是不自觉轻轻笑起来,“你吃了没?”
“吃了,给先生留了汤。”胡亥抱着余子式,头埋在他肩上缓缓笑起来。
“哦。”
顿了一会儿,余子式问道:“院子里什么味道?”
“熏香不小心调得太浓了。”胡亥说着略略松开手,望着余子式笑。
“哦。”余子式应了一声,没了反应。半晌他将胡亥从自己身上拎下来,拉着他往屋子里走。
“先生?”胡亥望着余子式不解道。
“不是说给我留了汤?”余子式清清冷冷道,拖着胡亥就往屋子里走。
胡亥眼睛一瞬间亮得惊人。
余子式脸色淡漠,甚至都没敢回头看他一样,他能感觉到少年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是的,一直都在他身上,一如既往。
似乎,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复杂。余子式吃着饭,脑海中一念轻轻飘过,他抬眸看了眼坐在他身边一丝不苟挑着烛火的少年,一时失神,拿着筷子的手顿了许久。
忽然,胡亥似乎漫不经心地开口问了一句,“对了,先生,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洛阳?”
余子式瞬间回神,捏紧了指间的筷子,他其实没听清胡亥问了什么,回忆了半天,他还是镇定地重新问了一遍,“你刚问什么?”
胡亥回头看了眼余子式,“先生,我们能不能尽快离开洛阳啊?”他挨着余子式坐下,一双眼清澈干净。
余子式偏过头看向他,“为什么想走,你不喜欢洛阳?”
“洛阳的事,先生不是办得差不多了吗?”
“是差不多了。”余子式一提到正事神色就平静镇定了许多,“应该不会待太久了。”说着他看向胡亥,“你想走?”
胡亥轻轻点了下头,扫了眼窗外,眸子有一闪而过的幽暗,他很好的掩饰了过去。
“再忍忍。”余子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说了一句,“过两天就好了。”
“嗯。”胡亥说着忽然抓紧了余子式的胳膊,紧张道:“先生,你别送我回咸阳。”
余子式垂眸淡淡看了眼胡亥,平静道:“我说话算话。”
吃完饭,余子式正打算回房间,忽然他在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一回头,胡亥正跟着他。余子式眯了一瞬眼,胡亥若无其事地抓了下头发转身就走,余子式目送着他走入自己的房间,看着他关上了门,余子式这才转身回屋。
余子式躺床上粗略地算了算,发现自己又是两天没合眼,意识像是从身体里剥离出来了,身体疲倦极了,意识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余子式躺在床上半天,愣是没睡着。他脑子里一会儿想着胡亥的事儿,一会儿想着魏筹的事儿,时不时还冒出张良百无聊赖的脸,思绪从韩国一路飘回咸阳。
不知过了多久,余子式意识模糊时,觉得似乎有人轻轻抱住了他,他本想睁开眼看一看,想想还是算了。很熟悉的感觉与温度,一点点抚平他心中深藏的不安与焦躁,他忽然静了下来,沉沉睡去。
胡亥看着睡梦中下意识窝入他怀中的男人,一片昏暗中,他伸手轻轻拢住他,他看着他这么些年,他知道这男人有多不容易,那些从不曾吐露过的,男人一人扛下的艰辛,他从来都看在眼里。
“先生。”胡亥没敢动作太大,怕吵醒余子式,他只是轻轻将人揽入怀中,无声低喃道:“我有些不放心。”
说着话,黑暗中少年的视线有一瞬间的锐利。
……余子式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大亮了,他从来没睡得那么沉,醒得那么迟。缓缓睁开眼瞄了一眼,刚想窝回去再睡一会儿,下一刻他猛地睁开了眼,抬头盯着面前抱着他睡了一夜的少年,那张清俊干净的脸近在咫尺,余子式一瞬间睁大了眼,下意识就往后退,接着觉得身体忽然一轻。
下一刻,一声重物落地声,胡亥猛地睁开了眼,耳边响起一道低沉的闷哼声。
“先生!”
余子式正一手扒着床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听见胡亥的声音,他手一哆嗦没抓稳床沿,又摔在了地上。
胡亥反应过来忙起身伸手去扶,“先生,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余子式摇着头,忍着肩上的疼痛,“我没事,你怎么在这儿?”说着他抬头看向胡亥。
胡亥猛地没了声音,沉思片刻后,他镇定道:“先生,我怕黑,一个人睡不着。”
余子式也没了声音,片刻后,他说:“天亮了,出去。”怕黑?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毛病?
“先生。”胡亥的声音又开始冒委屈。
“出去!”余子式拔高了声音。
胡亥看了眼还坐在地上的余子式,略显委屈地收拾了一下外衫,抱着自己的衣服翻身下床,走出了余子式的房间。
直到耳边一阵清脆的开门关门声,余子式才终于猛地松了口气,揉着自己狠狠磕在床沿上的肩,脸色不善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床上,坐了半晌,他咬咬牙抬手继续揉肩。
揉着揉着,余子式猛地想起自己是窝在胡亥的怀中睡了一夜,大清早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89章 青锋(1)
大清早,原本该冷冷清清的烟花坊里里里外外挤满了人,余子式隔着两条街都能听着震天的喧哗声。
与寻常不同,这一回烟火坊里不只有洛阳风流才子贵胄少年,放眼望去,满堂的三教九流之人,从仗剑的侠客到歇脚的贩夫走卒,形形色色众生相。甚至连白日里从来不见人的虞姬都起了个大早,披着件猩红的袍子慵懒地倚着二楼栏杆观望。
烟花坊大堂正中央空出一大块位置,上面摆着一张梨木桌案,案上齐齐整整一张六博棋盘。棋盘两边,两人相对而坐,杀气腾腾,周围团团围着一群黑锦衣的侍者。
余子式原本只是路过,闻声进来凑个热闹,一瞧见那正中央赌红了眼的青年的正脸,他悠悠端起杯盏的手猛地一顿,忙偏头仔细看了眼。
张良?
大堂中央与那蓝衣世家公子赌得无法无天的白衣青年,不就是两天没音信的张良?他这是撞上了大韩丞相之子、留侯张良在聚众赌博?
有意思,瞧这阵仗,张良玩得还挺大?大堂中央,白衣的青年卷着袖子抛着骰子,眼睛都赌红了。
余子式回头拉着胡亥的手往人群外走,随即转身上了楼。楼上是虞姬的地盘,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人,余子式按着胡亥的肩让他在虞姬身边坐下,低声叮嘱道:“在上面待着,我去看看张良是怎么回事。”
“先生!”胡亥拽着余子式的袖子不放。
余子式伸手揉了下他的头发,“没事,你在这儿等着。”说着他扭头看向虞姬,“帮我看着点人。”
“放心。”虞姬倚着栏杆眯眼笑道,“对了?这你朋友?”说着她抬手指了下张良。
“算是吧。”
虞姬缓缓摇头,“赵大人,你这朋友多半是废了,开局以来二十八场,没一局赢的,我头回见着这么不要命的人,敢拿自己的命跟大梁展家人赌。”
“赌输了?”余子式扶着栏杆猛地看向张良。
虞姬笑道:“这倒还没有,目前也就输了全副身家外加一手一脚,大人你现在下去拉着,估计头还保得住。”
玩这么大?余子式看着下面赌得正兴起的张良,转眼间又是一阵沸腾人声,虞姬凉凉道:“又一只手没了。”
余子式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正低头望着张良思索这人是打算整什么幺蛾子,张良却是猛一回头,恰好对上了余子式的视线。张良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赵高!下来!”
余子式望着楼下大堂卷着袖子朝自己扬手的张良,张良眼神中的兴奋劲儿让余子式觉得背后被猛地捅了一刀。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二楼倚着栏杆的余子式身上,空中清晰地传来张良的响亮招呼声。
“赵高,你下来!”紧接着就是青年拍案声,语气中的兴奋毫不掩饰,“这一局我加注!”
蓝衣少年坐在案上,手支着下巴慵懒地望着张良,“加什么注?再加一只脚?”
“赵高!”张良猛地回头朝余子式吼了一声。
余子式正下着楼,被张良这一声差点吼得踩空。他扭头看着张良,眼神一瞬间危险了起来。
拨开人群朝着张良走过去,他伸手轻轻拍上张良的肩,猛地一用力将人压在了席位上。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张良猛地顺势拽着余子式的手就往六博棋盘上一拍,“我赌他一只手!”
余子式不可思议地望向张良,压低声音道:“张良!”
“没事没事,赵高,一只手而已。”张良扭头安慰了余子式一句,回身就猛地一拍案,“开局!”
“慢着!”余子式喝道。
“开局!”张良不管不顾道,却被余子式猛地扯着衣领向后一扯。
余子式拎着张良,温和地与那蓝衣少年笑了笑,“等会儿,我这朋友有病,我问问他早上出门吃了药没?”说完这一句,他面无表情扯着张良就往一旁走,“张良你干什么呢?真赌疯了?”
“待会儿和你说,手先借我用一下。”张良迅速道,扯着余子式的手就往回走。
“张良!”
“一只手而已,我一定翻盘给你赢回来!”张良扯着余子式的袖子大声道,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候,余子式忽然听见张良一句极轻极清醒的声音,“他手上有剑冢地图。”
余子式的眸光倏然一深,抬头看向张良,任由着张良扯着自己的手狠狠压在了棋盘上。
张大公子一脚踩上本就桌案,震得桌案上的棋盘抖了三抖,他扬眉道:“开局!”
“慢着。”蓝衣少年却是缓缓抬手制止了布棋的侍者,他看了眼余子式,轻笑道:“张大公子,他的手,只能由他自己赌,你这一注是废的。”
张良皱了下眉,正打算辩驳,余子式却是忽然压住了他的肩。
“怎么?”张良扭头看向余子式。
“你不是还剩一只脚吗?”余子式对着张良温和笑道,“凑个整算了。”说着他看向那蓝衣的少年,轻轻一笑,“这位公子,这一注继续压他的脚,你别客气。”说完他低头悠悠望向张良,捏着张良肩膀的手猛地一用力,微笑道,“张公子你觉得呢?”
那对面的蓝衣少年望着余子式脸上的清浅笑意,原本漫不经心敲着象牙棋子的手忽然一顿。
看着余子式,他忽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这位先生。”
余子式与张良一齐回头看向那少年。
蓝衣少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一副无害的清瘦少年模样,他轻声问道:“这位是赵先生吧,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赵先生你是否曾在阳翟住过一段时日?”
余子式微微一怔,望着那少年的神色一瞬间有些异样,良久,他轻轻点了下头,“是住过一段时日,不过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
“你认识我?”余子式脱口问道。
蓝衣少年望着余子式的脸,眼中的笑意忽然就深了,他轻轻摇了下头,轻声道:“不认识。”
余子式皱了下眉,接着听见耳畔张良低声道:“他好像认识你,赵高你想想。”
“十年前的事,我上哪儿想去。”余子式低声回道。十年前啊,那还是他跟吕不韦混的日子,吕相门庭人潮如水车马如龙,七国客卿来来去去这么多,他怎么可能每一个都有印象?
张良闻言抬眸扫了眼余子式,深深叹了口气。扭头看向那对面的少年,“展二公子,开局吧?”
“等等。”那蓝衣少年忽然抬手压住了棋盘,望着余子式低声笑道:“张良,你想要叶家剑冢地图?”
被盯着的余子式皱着眉扭头看向张良,张良看了眼余子式,一对上余子式的阴沉目光,他随即对着那蓝衣少年道:“展二公子,这事能再商量?”
“可以。”蓝衣少年轻快道,伸手指了指余子式,温和笑道:“你来赌,只要你赢一局,地图归你们。”
余子式眉头皱得更深了,“42 我不会。”
“很简单的,我教你啊。”蓝衣少年抬手撑上桌案,眉宇间均是清浅笑意。
余子式看了眼张良,后者朝他轻轻点了下头。余子式当下就觉得背后又被张良捅了一刀,良久,他问道:“赌注还是手与脚?”
“不,我与他闹着玩的,我要他的手脚能做什么呢?”蓝衣少年将手中的象牙棋子放下了,轻轻一声响,他笑的一脸温和,“我们赌你的日子。”
“日子?”余子式皱眉道。
蓝衣少年轻轻点了下头,笑着解释道:“一局十年,你输了就抵给我十年的日子,十年之内,你就是我的了。”他微笑着将象牙棋子往前一推,“你们可以商量一下。”
张良猛地一把拽过余子式的肩,扯着他往后走,低声道:“闯叶家剑冢没有地图,剑阵、符甲、机关术,没有剑侍的接应,凭你我两人的身手……”张良深深叹了口气,看向余子式没说话。
“没别的办法了?”
“据我所知,没有。”
余子式看了眼那蓝衣的少年,蓝衣少年朝他微微一笑,余子式回头猛地抓紧了张良的袖子,“他谁啊?笑得我心里发凉。”
“大梁展家二公子。”张良缓缓道:“大梁展家,淮北第一世家豪族,鲁孝公之子公子展的后羿。你有印象了吧?淮水以北,江湖上排行第一的世家。”
“有印象。”余子式点点头,半晌摇了摇头,“不行,我与他赌,我输了怎么办?你怎么不上?”
“我还剩一条腿。”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无言以对,他缓缓伸出手指抵上眉心思索,却被张良猛地挥开了,“别想了,展二出了名的性子乖戾,你先顺着他,接下来的事儿我有安排。”
“不行。”余子式伸手挡住了张良。
张良伸手轻轻扣住余子式的肩,“我费了多大劲儿将人从淮北弄这来的,赵高,你想清楚了?”
“不是,我也赢不了啊,你都输的只剩一只手了,十年一局,我能输到我下辈子。”说着他忽然一顿,“你不是故意输给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