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鹤宁不由得想起他之前给那个老头跑腿送礼物的事儿……徐稷他妈……的确也不像五十二的。
“你知道这人怎么才年轻吗?就是得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了,天大地大不如自己脸大,”徐稷慢吞吞道:“你妈我妈,其实都没差多少,看着咱两个当儿子的撅着腚干活挣钱,她们指不定天天琢磨自己的什么破事呢。”
路鹤宁听不下去,打断道:“也不能一概而论。”他思量半天,低声道:“我妈这人有时候是……挑剔了点,但这次她买卖赔了钱,心里肯定也很愧疚。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担起责任是应该的,我也没想要她们分担什么,我只是自己心里过意不去罢了。”
徐稷那边传来几声脆生生的“欢迎光临”的问好,路鹤宁稍微等了一会儿,忽然听那边叹了口气,罕见的冒了八个字过来:“妇人之仁,不长记性。”
第34章
徐稷的这个成语是新学来的,他前一天在家里看电视,八点档的黄金剧场,演的就是这种狗血烂俗的家庭伦理剧。徐稷对这种剧情极其不耐烦,觉得每个电视里都有那么一两个拎不清的东西和几个立不起来的软蛋,一家子吵吵嚷嚷就结局了。可是昨天他快关电视的时候,却听里面一个老头子不知道训斥谁,说了一句妇人之仁。
徐稷偶尔会学几个成语放到自己的口头禅上去,觉得能给自己提提逼格,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让他突然就想到了路鹤宁。当然,如果更确切一点的话,路鹤宁应该是软弱可欺才对。徐稷自己就不是一个能吃亏的脾气,他身边交往的人,不管是三教九流,也无一不是干脆利索果敢张扬之辈,很少见路鹤宁这么磨磨唧唧的。
路鹤宁听着他的评价心里有些不舒服,却又忍不住寻思自己是不是真的这样。
徐稷道:“责任不是靠嘴巴说说的,这个社会这么现实,不是什么事儿都有个好结局,你总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再说。就说还钱这件事,你大包大揽的揽过来了,也得看看先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能不能还的起。”
路鹤宁终于忍不住气道:“我现在这个工作收入还可以,慢慢还总能还掉的,你总不能因为我之前挣的少,就觉得我没这个本事。”
徐稷说:“我不是说你没有用,只是你看看你自己挣的到底能不能解决的了,你现在一个月多少钱?工资不稳定,好了能有七八千,坏了也就三千吧。可是你的花费呢,那个是固定的,你自己的话每个月租房、吃饭、电话费、交通费、水电煤气费,加起来要多少?这样一个月顶天了能存下三千四千。可是你欠了多少钱?不多算,就是欠了四五万的话,你至少也得存一年才还的起,如果十万二十万,那你得四五年。”
徐稷之前问过路鹤宁他欠了多少,没得到正面的回答。但是他心里估摸了一下,能让路鹤宁当时想歪法子挣快钱的地步,那肯定比十万多。不过后来看他又转行找了正经工作,那应该比五十要少。其实这些钱放他这里,不过是一张卡划一下就能了结的事情,但是在路鹤宁那边就不一样了。
徐稷叹了口气道:“其实一开始我想过,你借那钱八成要收利息,利息这东西其实很要命,所以要不行的话我就先帮还上,你以后慢慢再还我。可是今天看看,还是算了吧。”
他坦然分析道:“你要是自己挣自己还,那起码有个奔头,我就当朋友帮忙,也没有不放心的。但是现在你看,你妹和你妈都到了这边来,他们没有任何收入,那个房子一个月的房租2200。两大一小,吃喝拉撒,一个月再要两千都不一定够。你那点工资维持你几个人的生活都很费劲,拿什么还钱?”
没有谁是天生的慈善家,徐稷之前所表现出来的善意和帮助,是在他衡量这人值得帮的前提下。如今话虽难听,但也的确是现实——你一个人的话只要争气,努力,奋斗就够了。但是如果你拖家带口,那就很难说了……
路鹤宁本来就是担心这事,他其实根本不敢往深了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往前挨着。今天徐稷突然把这些一件件摆给他看,境况不堪,前途无亮……
“你说,别人家碰到这事,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事,”路鹤宁犹豫半天,缓缓说道:“可是放到我们家,怎么就跟天要塌了似的。我以前想过,想不明白,觉得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爸爸。”
徐稷忍不住接茬道:“我也没有啊。”
路鹤宁说:“是,你也没有……但是这不完全一样,你的性格外向,果敢,敢想敢做,你能自己趟出一条路来。而我却有点乐天知命,只想循规蹈矩的过日子,遇到事情难免畏首畏尾。”路鹤宁轻轻地舒了口气,他时常觉得自己是怀揣着一肚子优柔寡断被迫上位的君主,家里的大小事宜都需要他的决断,可是他却空有一颗护好家国的心,没有治理家国的能力。
“我也害怕,也烦,也迷茫……之前我问过我妈怎么办,其实还想过,要不然把房子卖了?那样起码能先还了钱。”
“那你卖了吗?”徐稷惊讶了一下。
“没有。”路鹤宁回答,“……房子对我妈来说,是最能让她有归属感和安全感的东西,人上了岁数,跟谁钱都不如跟房子亲,她总担心自己老了老了,会有一天被撵去睡桥洞。”
他顿了顿,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可能你会觉得我愚笨,可是我是真觉得,养儿防老。我妈纵有千般不是,也是生了,养了,这二十几年她外面风光,但实际遇到的难处也不少,如今突逢巨变,我说不出让她卖房子还钱这样的话……更何况我再畏首畏尾,不堪重用,但是又能差到哪里去?这些年我学的东西,接受的培养,吃的亏沾的光,总归会有东西派上用场,现在还没到绝境的地步……就是苦点,也总会过去的。”
徐稷原本觉得路鹤宁只是软,他作为朋友在后面踢一脚提示提示,这人能听就算,不听拉倒。这会儿听完他说话,才发现这人是家庭观重……重到徐稷觉得近乎愚昧的地步。不过路鹤宁说的没爸爸和他理解的意思倒是不一样,路鹤宁最缺的可能是爸爸这个角色的引导。徐稷又想,这才发现路鹤宁身边似乎男性角色友很少。
“你朋友多吗?”徐稷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奇怪,想了想着重道:“男性朋友,多不多?”
路鹤宁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不过依旧如实道:“不多。”数来数去,似乎无论男女都只有徐稷这一个。
徐稷哦了一声。
路鹤宁忍不住反过来问:“你呢?”
“我啊。”徐稷笑了下,故意道:“挺多的,多如牦牛。”
路鹤宁:“……”
徐稷看了眼时间说:“今晚就是小聚会,我得进去了,在外面聊的有点久。”说完又问:“你要搬宿舍?已经搬了吗?”
路鹤宁说:“还没。”
徐稷嗯了一声,嘱咐道:“搬宿舍的时候告诉我,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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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鹤宁搬宿舍特别简单,他的东西不多,前后收拾了半天就成。只是公司又安排他跟经理去了邻市一趟,来回路上耽误了两天时间,回来才找到机会搬过去。
徐稷依约过来当车夫,也跟着去他的宿舍里转了圈,末了不忘指指点点:“你们这竟然不是单间?”
路鹤宁正往衣柜里放被套,听这话忍不住笑道:“市里的地方寸土寸金,能给安排宿舍就不错了,哪能这么高要求。”
俩人上次聊天后就没再联系,路鹤宁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徐稷当时的那句“本来打算借钱给你”“现在看算了”这两句话始终有些介意。他倒不是想借徐稷的钱,而是从那段对话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徐稷之间的关系——徐稷对他来说,是他唯一的朋友。而反过来,他却只是徐稷众多朋友中的一个。
而且属于“借钱要看家庭环境最后还被排除”的那一类,大概只是普通朋友,连好朋友都算不上。
这叫路鹤宁有些难以明说的失落,毕竟徐稷之前的热情和各种帮助,他再淡漠都觉得似乎有一点点暧昧的成分。路鹤宁不知道徐稷怎么想,但是就他自己而言,他总会难以避免的想起俩人的那一晚……那是一种隐秘的羞耻和快感,因为自然的荷尔蒙而无法控制的反复想到那天晚上,然后借由其中的片段场景让自己得到抒发。
这个和感情无关,只是一种情欲上的冲动。所以那天他想要请徐稷吃饭时,会对徐稷的“男朋友”产生心虚的感觉。
谁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徐稷没有暧昧,他只是天生热情,爱交朋友而已。而路鹤宁不过是他众多朋友中的一员。
路鹤宁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心态,好在这样也有个好处,徐稷大大咧咧不多想,他以后也不用再介意那天晚上的事情,这样一来,俩人以普通朋友相处的话气氛倒是更加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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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稷看了会儿,依旧觉得这宿舍不入眼,在一边吐槽道:“你这哪叫宿舍,你这叫床位差不多。”
“就当是床位了,那也不错,毕竟是免费的。”路鹤宁头也不抬道:“我觉得比我之前的那个单间还好。”
路鹤宁其实运气算是不错的,公司给他安排了双人间,另一位是产品部门的同事。这间宿舍的格局有点像酒店的标准间,两张单人床隔了一米摆放,中间走道分开左右两边同等大小,床头的小桌以及一旁的衣柜都是一模一样的规格布置。空调和热水器齐全,台灯两边也是一人一个,只有洗手间是公用的,在一进门的地方。
徐稷看着这里百般不顺眼,又绕到另一人的区域去瞅,左右看看,也没看到另一位同事的什么私人物品。
路鹤宁扭头看见,忙提醒道:“那是别人的地方。”
徐稷说:“我知道,我这不是新邻居这来串串门吗。”
路鹤宁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室友的脾气秉性,生怕给人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叹气道:“串门也得主人家在的时候才行啊,你看他那边收拾的那么干净,一点灰都不见,床角又铺了地毯,一看就是讲究的人。”
徐稷只得出来,嘴上却不乐意:“你这意思跟我不讲究似的,你在我那的时候也没这么夸过我啊。”
“你本来就不讲究,就你阳台上的东西,什么撑子凳子,木头梆子,我不给你收拾都要堆满了,”路鹤宁看他一眼,又想起来,指责道:“还有你那一堆黑暗料理,微波炉炸蛋,长毛的面包,比石头还硬的死面饼……哪一样也没看你自觉收拾过,袜子跟内裤塞一块,给你洗T恤里面还能抽出条枕巾来,床头柜上还放烟头,你胆子怎么这么大呢,也不怕点着东西把自己给燎了……”
徐稷被他念叨的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半天才道:“你对我多大怨气……一口气能记得这么多。”
“我忍你很久了,”路鹤宁原本就想举例说明,自己也没想到能啼哩吐噜唠叨一大串。他自己也觉得好笑,见徐稷还在那站着一脸憋屈,忍不住用毛巾抽了他一下,笑道:“别傻站这了,你干活了答谢你。”
徐稷挑眉看他。
路鹤宁道:“走,楼下请你吃火锅。”
第35章
路鹤宁的宿舍楼下有一个彤德莱火锅店,徐稷一直等到了店里都对路鹤宁请他吃火锅感到意外。
俩人找了位置坐下,各自点好菜,服务员去上锅底的时候徐稷忍不住问:“我觉得你今天不对劲。”
路鹤宁看他一眼,笑笑又转开,“哪里不对劲了?”
“你竟然请我吃嘌呤,”徐稷啧啧作响,仔细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不是不吃火锅这种东西的吗?”
说话间服务员正好端着锅底往这走,路鹤宁抬头看一眼,冷不防见右前方的桌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那人和他对视了一眼,随后似乎朝他笑了笑。路鹤宁愣了一下,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个人,只当自己看错了。
徐稷还在对面锲而不舍的发问,路鹤宁说:“那天我们公司有个同事,不知道从哪弄了一堆他们家的现金券四处问人要不要,我当时路过,就顺道要了两张。这样70抵100,算下来能省不少钱。”
徐稷这才作罢,过了会儿锅底沸腾,俩人各自在自己的小锅里涮着。徐稷偶尔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又聊到工作上。
路鹤宁之前有意无意的避讳,现在想通了俩人的关系,许多负担和心思倒是被搁置到了一边。他好奇道:“有一件事一直需要谢谢你,当时情急没来得及说。”
徐稷问:“哪件事?”
“上次我往家里打电话打不通的那次,”路鹤宁慨叹道:“那时候我是真有点毛爪,联系不上我妈她们,我唯一能想到的也就是报警了。当然那种情况报警也不对……倒是你,怎么能找到我邻居号码的?”
“是你说你邻居常年往外出租的,”徐稷有些得意,指点道:“你们家在是市中心,又是一梯多户,常年往外出租,这种要找个邻居不难,去租房网上看看就是了。不过这次是凑巧,我那朋友就是干中介的,他们都收集了不少业主和租户的信息,查一查就知道了。”
路鹤宁恍然大悟,又有些难以置信:“不是一个城市都能查的到?现在信息这么不安全了吗?”
“这点信息算什么,姓名电话住址……一分钱一条到一毛钱一条,你不当中介也买的到。要不然你以为那些打电话推销的怎么知道你号码的?”徐稷夹着肉在锅里晃荡几下,又道:“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潜规则,真正循规蹈矩的挣不了钱,不是有句古话吗,善不领兵义不存才……”
路鹤宁说:“你不就又善良又义气吗。”说完才想到去年工厂里的各种传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哦我都忘了,服装厂的效益不太好。”
他先前被徐稷猜忌过,虽然后者说没有别的意思,路鹤宁却始终很注意,因此自从离开之后一点儿都没再打听过他的事情。这会儿他想了想,既然提到了问问也无妨,反正徐稷答不答都一样。于是道:“当时工作的时候,我也不理解你为什么非要转型,虽然从长远看这么做是对的,但是你当时刚接手,都没有过渡就这么做,也不怕伤了元气吗?”
徐稷对他点点头,想了想也叹道:“我当时的确有些莽撞,但是我爸病的突然,我跟他从来没多少接触,也不知道里面到底什么情况,谁能用谁不能用……”服装厂在路鹤宁这些外人眼里,只是一块地几排楼,但是在老徐家眼里,这却是一只能下天天下蛋的小母鸡,一块越养越肥的野猪肉。
“其实老徐家的买卖不止这一处,我爷爷辈老爷爷辈都是做买卖的,一代代攒的家业也投了不少东西。我爸对这些特看重,生了我这个儿子觉得不成器,立马着手去造第二个第三个,恨不得生个皇太子出来跟他一块打天下。”当然最后皇太子没生出来,老徐早年荒淫无度后来便力不从心,一直到死就只剩了这一个不出息的东西。
老徐把不成器的孩子召回家,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把手里的财权一一移交给下一代。只是当年徐稷太年轻,和徐家各位亲老不熟,看谁都是一脸警惕,连这个亲爹也没好脸色。
而老徐家也不是外面看的一片太平——一生争强好胜要脸面的老太太,住在徐家老宅的堂哥的遗孀和独子,出嫁多年的姑姑和姑家的儿子周谦生……再远一点的七大姑八大姨,老徐的各路小情人的爹妈哥嫂……
谁都觉得徐稷这个放养的儿子不算数,还不如他们这些常来常往的有资格。反正那时候老徐病的尴尬,中风后一张嘴只会流哈喇子,连个屁都崩不出来……
徐稷一口吃不下这块大蛋糕,又吃了文凭低没人脉的种种亏,所以大半家产都被徐老太太收入囊中,他唯独咬死14 了服装厂这块没松口。
后来徐老太太又惦记,他索性露出了混不吝的本性,把服装厂的老油子悉数踢走一个不留,又本着谁也别好过的态度,捣乱了老太太的其他几处买卖,这事才得以平息。
“……我除了服装厂外有自己的买卖,反正钱吗,都一样挣。以前是饭店酒吧夜总会,有一点钱入一点钱,等分红利的时候大老板吃肉我喝口汤,后来攒了点家底,又结识了几个朋友,搞软件开发的,通信工程的,挖隧道的建桥铺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