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谦只觉得眼前的诸葛明十分陌生,他用那样怨恨而又疏离的眼光看着自己。他忽然觉得诸葛明很可笑,可笑至极,他低低地开口,“你又如何笃定本王没有其他方法脱身?一切都是你以为,一切都是用你自己的眼光去看待所有的事情。诸葛明,你说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你什么时候站在我的立场为我想过?一句为我好,你藏起温意,假冒温意的笔迹,把我当作傻子一般戏弄。一句为我好,这三个月来,你来我府中数次,没有一次向我说起温意的行踪。一句为我好,你任由温意入宫嫁给我父皇,所有的事情,你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毫无过错,无可挑剔。你没问过我想怎么样,你没问过我可以怎么样,甚至在这件事上,你完全不知道我另有安排。我如今来质问你,你觉得你很委屈,你觉得你全心全意都在为我着想,可你问心,你是真的为我着想吗?知心如你,我不信你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至于你说这三个月来,我明知道温意在你这里,却不管不问。可我能问吗?我能管吗?我日夜防备,压抑着心底无尽的思念,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不让她行踪败露,可你,就这么轻易地让她入宫去了,那我这三个月这么辛苦压抑自己饱受相思之苦,只能想不能见是为了什么?我这三个月为了筹划父皇对我出招处处用心防备谋算,又是为了什么?”
诸葛明愕然,愣愣地盯着他,心底闪过难言的苦楚。或许,他真的太过自以为是了。他虽然打着为他好的旗帜,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是有私心的,他喜欢温意,他觉得反正温意与宋云谦都不能在一起了,若宋云谦能够放下温意,温意又能忘记宋云谦,而他们日久相处,温意始终会对他有感情的。他一直等着,做了三个月的美梦,最后却发现自己无力保护温意。
若可以选择,他还是宁可温意跟宋云谦在一起,至少,宋云谦是她深爱的人。且不说她不爱皇帝,只说她的性子,以她的性子在那深宫里生活,迟早被人害死。
他叹息一声,低声道:“或许你说得对的,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宋云谦神色明灭未定,这三个月来,为了防备父皇随时对他出手,他做了许多准备,甚至这一次的通敌叛国这么大的罪名,他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如今南诏国与梁国打仗,刘图将军年轻的时候确实勇猛,可如今都年过六十,年前又病了一场,体力根本无法应付这么大的一场战事。而刘图所领的将士,原先都是他的部属,只要到时候刘图不支,部属们便会上书朝廷,请求他为将帅。父皇是明知道他没有通敌的,最后为了打胜仗,他必须放弃这一次算计他的计谋。
但是,诸葛明与温意的所为,让他觉得自己谋算了这么久,都是白费功夫,到底是他表现得太过软弱,还是他们认为他还是处处要受人保护的年纪?
他心底很痛,虽然温意是为了救他入宫的,但是,心底却对她有了一丝怨恨。他这辈子,一直以为最清楚自己的是诸葛明与她,但是最后这两个人,都选择用伤害他的方式去保护他。如今,他纵然走出天牢,可又有什么意义?
宋云谦最后定定地看着诸葛明,道:“或许,是本王太过相信你了!”说罢,他拂袖而去!
诸葛明缓缓闭上眼睛,他不得不承认一点,那就是他对温意不能存一点私心,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他心里存着一点念想,温意总会遭遇一些不好的事情。道长说温意不能与宋云谦在一起,但是他们到底是有情分在先,他这样做,对不起朋友,也对不起温意。
人人都道诸葛明是君子,可谁知道,他曾经存着怎么卑劣的心态?
朗月在路上跟宋云谦说了陈雨竹假孕一事,宋云谦喜怒不形于色,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府中便没有人拦阻她吗?”
朗月道:“大家都想尽办法救王爷,王妃说她有法子救您,却不说是什么法子,若早知道上是假孕,属下一定会拦阻。”
宋云谦问道:“假孕,最后如何蒙混过关?父皇断不可能不让御医诊个清楚明白的。”
朗月道:“温大夫正好当日入宫,她为王妃遮瞒了过去,后来上官御医与龙御医不知道为何,竟附和了温大夫的话,皇上最后相信了,还命镇远王爷送王妃出宫好生调理,赏赐了好些东西!”
温意!宋云谦心底隐隐作痛,他深呼吸一口,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热闹的街道,京城如此繁华,百姓安居乐业,多美好的太平盛世?可这太平盛世背后掩盖的是多肮脏的权欲斗争?他和温意之间的感情,也只能成为牺牲品。
回到王府,陈雨竹领着下人在府门口候着,见他下了马车,眼圈一红,眼泪便夺眶而出,福身道:“王爷,您可算回来了!”
宋云谦瞧着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扶着她,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陈雨竹摇摇头,凝视着宋云谦,痴痴地道:“不辛苦,倒是王爷清减了!”
宋云谦对她身后的侍女道:“扶王妃进去休息!”
陈雨竹拉着他的手臂,道:“王爷,妾身有话要和你说。”
宋云谦不好痕迹地松开她的手,道:“你先进去休息一会,晚点陪同本王入宫谢恩,本王要先去沐浴更衣。”
他刚说完,便见一道黄色身影飞扑而来,陡然投入他怀里,带着哽咽的嗓音响起,“师兄,你可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了。”
宋云谦宠溺地瞧着可儿,道:“不用担心,师兄不是回来了吗?”
可儿跺脚愤恨地道:“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竟然以为你通敌叛国,幸好调查清楚,只是怎会有父亲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相信?真叫人生气。”
宋云谦脸色淡漠,道:“得了,你再说,师兄估计又要进大牢了!”
陈雨竹闻言,连忙对可儿道:“师妹,快别乱说话,好不容易安生了。”
安生?宋云谦嘴角扯出一抹近似讽刺的冷笑,还有安生的日子吗?不会再有!
可儿疏离地看着陈雨竹,道:“王妃还是叫我可儿吧,你我之间,并没有师姐妹情谊!”
陈雨竹有些尴尬,愣愣地看着可儿,她不知道为什么可儿不喜欢她,从她一入门,可儿对她的态度就是这样冷淡。她抬头看了宋云谦一眼,希望宋云谦能够苛责可儿一两句。
宋云谦没心情理会两个女人之间的暗涌,他只觉得身心疲惫,不想说任何的话。
宋云谦走后,陈雨竹鼓起勇气,问可儿,“可儿,我想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你为什么老是对我冷冰冰的?”
可儿绝美的脸在日光下有冰冷的弧度,她冷然瞧了陈雨竹一眼,道:“因为在可儿的心里,一直只有一位宁安王妃。”
陈雨竹愕然,“你说的是……杨洛衣?只是,我和她并无冲突的,我心里也很敬重她,我知道王爷深爱她,并没有想过和她比。”
可儿淡淡地道:“是么?你不是一直在模仿她吗?你四处打听她生前的种种喜好,甚至穿她生前最喜欢的衣裳,不就是为了吸引师兄的注意力吗?你不是想跟她比,你只是想超越她。”
陈雨竹沉默了,可儿冷笑一声要离开,陈雨竹抬头,不服气地道:“她已经不在了,我和王爷却还活着,难道要王爷为她守一辈子吗?”
可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啊,真可悲,连师兄心里想什么都不知道,一味地模仿那位,师兄会对你另眼相看吗?还是省省吧!”说罢,冷然离去。
陈雨竹怔怔地站立在原地,她觉得可儿的话是另有深意的,但是,她不知道她要表达些什么。这三个月来,王爷虽然在她房间里过夜,但是他们一直以礼相待,没有越过雷池半步。
第116章宫中险境
傍晚时分,宋云谦带着陈雨竹入宫谢恩。
皇帝在正阳殿设宴,镇远王爷宋云罡也带着一家入宫陪同。
作陪的还有皇后,凌贵妃,容妃和勤妃,当然,还有九王与国师。温意本没打算出席,这一次虽说是宋云谦入宫谢恩,但事实上皇帝打什么主意,大家都心知肚明。今晚,只要她或者宋云谦露出任何一丝不寻常的神情,皇帝都会挑事降罪。
而分别了三个多月,她自问绝对做不到脸色如常。尤其,他身边带着陈雨竹,那和杨洛衣特别像的女子。
而她,相信他也做不到心无旁骛,因为,她现在盯着所谓皇贵妃的头衔,虽然还没正式行册封礼,可底下的人都这样喊了。
但是,皇帝却不容许她不出席,早早就命人通知了她,并且送来一件薄如蝉翼的丝缎宫裙,一套皇贵妃礼制八宝金凤朝阳宝冠,言下之意,是要她好生打扮。
她在谢岚殿看着那一堆珠宝华服,心里生出无端的厌烦,外头初夏的夕阳如此绵长,宫殿里的日子,从早上到夜晚,都没有盼头,只这么行尸走肉地活着。而她所学的医术,毫无用处,如今的她,就是一个废人了。
要逃离这个皇宫,对现在的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她没有选择逃避,是因为心里还有牵挂。她必须做到对宋云谦视若无睹,让皇帝相信他们之间再无私情,到时候即便她离开,皇帝也不会再降罪于宋云谦。
她和宋云谦的感情,在皇帝看来,是原罪。而他执意要自己入宫,只怕,也是想用自己来牵引宋云谦。至少,有她在宫里的一天,宋云谦也不敢轻举妄动。
多矛盾的人啊!他既不希望宋云谦跟自己藕断丝连,却又要让他们互相牵制。温意心底悄然叹气,把华服推在一旁,对宫女青蓝道:“换一件吧,我不想穿这件。”
青蓝担忧地道:“只是,此乃皇上命人送来的,皇贵妃若是不穿,只怕皇上降罪!”
温意淡淡地道:“若在这皇宫里,我连穿什么衣服的自主权都没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照办吧,有什么事我担着!”
青蓝只得照办,在衣柜找了一件她往日穿的青色缎子,温意自己取过衣裳进了屏风后面换上,然后取一根碧玉簪子簪上头发。之前的簪子已经丢失,这一根,是她自己在集市里买的,三十文钱。
青蓝瞧着她,道:“皇贵妃这样会不会太过简单了?”
这后宫,哪位嫔妃不是穿得高贵奢华?毕竟后妃面圣的机会不是常常都有,能和皇上用餐,都定必使尽浑身解数,装扮得貌若天仙。她这位主子,还真是异类。只是这样也好,毕竟后宫争宠的日子绵长无尽,能争到什么时候?争宠用的手段,往往要牺牲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若与世无争,倒也有安生日子过。
皇后穿了皇后礼制的凤袍,高贵大方典雅非凡。温意远远看去,她自矜地坐在皇帝身边,神情看不出任何异样,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嘴角含着温婉的笑意。
这也是温意入宫后,第一次见皇后。她没脸见皇后,因为她很清楚之前皇后被软禁甚至差点被废,都是因为她。而皇后,是她最敬重的人,纵然现在皇后依旧是皇后,可想必在她心里,已经狼藉一片。受过那样屈辱的女子,如今坐在那寡情薄意的男子身边,却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怨恨,还是那样的端庄大方,换做是自己,是绝对做不出的。
皇后身边,依次是凌贵妃容妃和勤妃,九王则坐在勤妃旁边,紧挨着的是国师。
宋云谦夫妇还没到,镇远王爷夫妇以及安然则安坐在九王对面,他旁边空出两个位子,想来,是给宋云谦夫妇的。
皇帝抬头看着温意,眉头蹙起,仿佛对她的着装不是很满意,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招呼,“来了?过来朕身边!”
温意上前,福身见礼:“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容妃娘……”
“得了,坐下!”皇帝见她逐一行礼,有些微愠,“你如今是皇贵妃,当时她们跟你行礼才是!”
凌贵妃,容妃与勤妃闻言,相视一眼,急忙离席起身,“妾身参见皇贵妃!”
温意尴尬地站着,真不知道作何反应。
皇后见状,含笑道:“行了,都是自家姐妹,不必行礼了,都坐下吧!”
三人这才坐下,温意也只得入席。她迎面对上九王的眸子,九王担忧地看着她,她神色微定,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皇帝宠信国师至此,皇家的家宴,也要他陪同在旁,可见如今国师说什么,他都奉若真理了。
温意刚坐下,宋云谦夫妇便来了。
诸位嫔妃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陈雨竹,但是今日陈雨竹穿了一袭玉白色绣兰花百褶裙,挽着堕马髻,斜插百宝镶嵌翡翠凤尾簪,这样远远看过去,竟和杨洛衣有**分的相似,连打扮都跟她如出一辙。
如今剩下的两个空位,是紧挨着温意和镇远王爷。
宋云谦领着陈雨竹行礼后,让陈雨竹紧挨温意坐下,而他坐在旁边,挨着镇远王爷。
皇帝面容冷冽,淡淡地瞧了宋云谦一眼,道:“今夜还颇有些凉意,雨竹又有了身孕,怎地衣衫如此单薄?你这位夫君,可见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陈雨竹不安地道:“谢父皇关心,雨竹还好!”
宋云谦恭谨地道:“今夜虽有些凉意,只是这一路行走,倒也能暖和身子,父皇无需担心,如今雨竹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他的视线没有对上温意,而温意也低着头没有看他,他的声音和气息都能够越过陈雨竹飘至她身边,他还是她熟悉的宁安王爷,但是,两人已经没有任何交集的可能了。
她稳住心神,听着皇帝说话。
“谦儿,通敌一事,朕已经调查清楚,你确实是遭人陷害的,你不会怪父皇这样对你吧?”皇帝问道。
宋云谦正色地道:“儿臣怎会怪父皇?相反,儿臣还要感谢父皇相信儿臣,下令彻查此事,儿臣才得以洗清罪名。”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你明白便最好,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朕是不能够徇私的。否则,大梁国国威何在?传出去也只遭四方蛮夷嗤笑朕护短徇私,乱了朝中法纪!”
宋云谦神色依旧恭谨,“是,儿臣明白!”
皇后含笑道:“如今事情调查清楚便好,你父皇其实哪里舍得你受委屈,你在天牢的日子他日夜担忧,下了好几道圣旨命人彻查此事,若不是你父皇监督得紧,只怕事情如今还没真相大白呢。”
宋云谦迎上皇帝的眸光,感激地道:“儿臣让父皇费心了!”
皇帝眸中闪过一丝慈爱,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地道:“朕只有你跟罡儿两个儿子,自当重之又重。只是有时候你们也要理解父皇的立场,父皇的一切,将来都是你们的,切莫因为一些小事,伤了咱们父子的感情。”
皇帝这句话,说得隐晦,又不合逻辑,可谁也没有质疑,想来,他自己都觉得滑稽,所以说完之后,脸色便陡然地沉了一下。
九王见状,举起酒杯,含着一抹疏懒的笑意,“哎呀皇兄,你们说完没?这酒都凉了,臣弟这还等着敬皇兄一杯呢!”
皇帝含笑看着九王,“哟,你这老九,就这么迫不及待?你这敬酒是可以,只是得有个由头吧?”
九王站起来,挠头想了一下,“这还需要什么由头?你看着咱们皇家和睦慈爱,安然乖巧,雨竹又怀了身孕,谦儿又洗脱通敌嫌疑,这桩桩件件,都是大喜事啊,足够咱们喝一壶的了!”
皇帝故作微嗔地道:“嗯,确实是够喝一壶了,不过,朕更想喝的,是你带着你的新婚妻子来敬朕的这一杯,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定下来了!”
九王潇洒地道:“皇兄,这点臣弟跟您不一样啊,臣弟享受自由自在,可不喜欢被女人管束。”
皇帝失笑,“异类,异类啊!只是你这一脉,总不能无人传承的,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若三个月内你找不到媳妇,朕便要为你赐婚了!”
皇后也笑着说,“是啊,九弟,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找个媳妇生个孩儿了。”
温意一直压着心神听着他们说笑,忽然她觉得陈雨竹身子陡然一震,她侧头看过去,见她脸色有些苍白,放在扶手上的手微微发抖,整个人似乎很恐惧一般。
温意以为她身子不适,刚想凑过去问问,却发现她玉白色裙摆下的双腿夹紧,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陈雨竹的月事来了!
温意骇然不已,这个场合,这个时候,若被揭穿她假孕,只怕牵连的人就多了,至少上官御医和龙飞两人定然人头落地。
陈雨竹看向宋云谦,宋云谦眸光落在皇帝的脸上,并未发现陈雨竹的异常。陈雨竹只得不安地把视线收回,仓皇不定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