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欢小心翼翼摸了摸桌子表面,确定没有太明显的裂纹,这才放下心来,房子是人家襄阳郡守的,损害了家具可是要赔的。
“不管怎么说,圣上毕竟是圣上,咱们做臣子的只有听从的份儿,实在不行,到时候就多劝着点。我觉得圣上也不是一点儿好赖话都听不进去的人。”
李陵目光一动,“你的意思是我们也要陪同侍驾吗?”
叶欢下意识反问,“难道你不应该去吗?”
李陵没有立刻回答,叶欢的说法让他想到另外一个刚刚不曾想到的问题。
林相的信函不仅仅只是告诉他皇帝要御驾亲征的消息,同时还积极建议他回转京师陪同伴驾,以策万全。
林相从更高一层的国家利益角度提出的建议,并未迎合李陵的想法,这他不是不能理解。
而叶欢的提问却提醒了他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难道林相真的认为此时是他回转京城的最佳时机吗?
皇帝御驾亲征的落脚地,也正是北齐顺江南下的必经之地——江陵,江陵有重兵屯守的西江大营,更有皇帝的心腹大将师公藩,有此一人对付北齐人足矣,还要自己跑去干什么?
而襄阳是大梁的国门壁垒,金提关的北齐精锐骑兵,穿过秦山山脉,占领义阳,抢渡汉水,不出十日便可到达襄阳城下。而襄阳一旦失守,大梁失去的绝不仅仅是半壁江山,很有可能就此改朝换代。
不论是重要程度还是兵力部署,自己都应该在襄阳镇守,林相不是不学无术一脑袋浆糊的薛仁辅,对于大梁各处边关重镇的防御战略更是烂熟于心,他怎会想不到这一点?
李陵重又闭上双目,手指轻敲太阳穴,想捋顺一下脑中的思路。
似乎从和亲开始,自己便走入一个奇怪的迷局之中,起初他以为布局之人是刘琛,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件又一件扑朔迷离之事纷至沓来,这些事看似毫无关联,然而冥冥之中又似乎有一只奇怪的手在左右摆布,推波助澜。
如此大的手笔就绝非是刘琛一人可以为之。他若真有这么高深的道行也不至于落个万箭穿心,身首异处的下场。
那个隐藏在重重迷雾后面的人究竟是谁?他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对于前一个问题,李陵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后一个问题,却依然无解。
诸多疑点集中在他的脑海,他越想抽丝剥茧,找到最重要的那条线,却偏偏越是被各种因素干扰束缚。仿佛是那人在跟他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时不时给他抛出些不太重要的诱饵,却又不希望他真的找到。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令他内心愈加烦躁不安。
直觉告诉他,倘若他再查不出事情真相,那人便要动手自己揭开谜底,只是到那时,一切已成定局,任谁也无力回天。
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陵重重揉捏太阳穴。
有人拿开他的手,手指缓缓按摩他的头部。
轻重适中的力道令他身心愉悦,心中的烦闷都减轻了大半。
他握住叶欢的一只手,低声道:“叶欢,你可见过你的父母?”
叶欢继续用另一只手按摩李陵的耳根,“我是孤儿,就算小时候曾经见过,这么多年也早就忘了。”
叶欢的手开始揉捏李陵的耳垂,一阵酥麻的电流立刻顺着耳垂传遍全身。
李陵克制住心中的荡漾,将叶欢拉到身前。
“倘若你还能见到你的父母,你……作何感想?”
叶欢奇道:“怎么你和我师父问的都是一样的问题?”
李陵心中一沉,不动声色道:“他为何要这样问你?”
叶欢摇头,“不知道,师父的心思一向都是很难猜的。”
李陵继续道:“那你觉得你师父是怎样的一个人?”
“好人啊。”叶欢想都不想的回答,“师父平日里只是吃斋念佛,连蚂蚁都舍不得踩。”
李陵沉吟不语,微微垂眸遮住自己愈加深沉冷冽的视线。
叶欢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师父的事?”
李陵抬头,神色恢复如初,嘴角微微上扬,“我怕他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后,会不高兴。”
叶欢一惊,立刻想起师父曾对他说过的八字箴言。貌似师父好像的确不怎么喜欢李陵哈。虽说师父很少插手自己的私生活,但一想起了尘严肃时的冷峻表情,叶欢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
李陵见叶欢一副霜打了的茄子般的沮丧模样,拍拍他的手,“此事也不必操之过急,来日方长。”
叶欢点点头,也是,日子还长,也许师父只是不太了解李陵,等以后大家接触久了,师父未必不肯接受他二人的关系。
他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既然你也是无上门的弟子,那我师父就是你师叔喽?”
李陵点头,“我会拜在宗掌门的门下,也是因为苏师叔的引荐。”
叶欢奇道:“那师父他怎么还不喜欢你?”
李陵意味深长道:“苏师叔他说过不喜欢我吗?”
叶欢摸头转移话题,“我们还是继续按摩吧,要不我给你捏个全身?”
李陵从谏如流,“正合我意。”说完起身拉着叶欢朝内室走去。
叶欢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要不等你处理完公事再捏?”
“捏完再做也无不可。”随手关上房门。
须臾。
“我给你按摩,你脱我衣服干嘛?!”
没有回答,只有衣衫落地的簌簌声。
“李陵你白日宣*淫……,唔……”
屋内传来令人浮想联翩的微微喘息声。
许久。
“一会儿我要在上面……”已经精疲力尽仍然心存幻想的某只低声咬牙。
依然没有回答。
喘息声却再次剧烈。
“李陵你无耻……”虽然缴械投降仍然心有不甘的某只低声抗议,但也只剩抗议的份。
太阳公公的脸皮比他的好基友月亮公公还要薄些,扯了块大大的乌云遮在脸上。
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多,越来越厚,襄阳城很快被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霾之中,一场惊心动魄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风雨欲来(二)
皇帝的圣旨催命符般一道接一道抵达襄阳,先是命李陵火速回京,而后又改命其直接奔赴江陵。
李陵对圣旨似乎不甚在意,每日只是在书房中与襄阳郡守商讨敌情,布置城防。
传旨的黄门侍郎心急如焚,就差给李陵跪下,求他赶紧动身,李陵依然不为所动。
就在叶欢以为李陵准备就此扎根襄阳,与皇帝分庭抗礼时,李陵突然决定回转江陵。
“如今两淮战事吃紧,回江陵并不比在襄阳安全,你还要跟我回去吗?”李陵询问叶欢,表情是少见的凝重。
叶欢用力点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说过,你别想再把我一个人扔下。”
李陵墨玉般的眸子闪了闪,便有满腔柔情从中荡漾开来。
他用力握了握叶欢的手,“我李陵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此生定不会负你。”
李陵带着他的近身侍卫队赶到江陵城时,天色渐晚,城门即将关闭。
小贩们挑着箩筐,纷纷向城外赶去。城内的店铺因为战事的消息,也早早关门打烊。大街上行人稀少,一片萧索之意。
李陵和叶欢放缓了马速,并辔徐行。
叶欢望着冷清的街道,心中不禁唏嘘。就在一个月前,他还护送和亲队伍来过这里。那时城内熙攘的人群、热闹的街市、鳞次栉比的商铺都还历历在目,而今战火还未燃烧到这里,这座曾经繁华热闹的城市便已经如同死城一般,可见最经受不起战争考验的,也是最不堪一击的,就是人的精神意志。
“在想什么?”李陵见叶欢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出言询问。
“我在想这场仗何时才能结束?”
李陵淡淡一笑,“你怕了吗?”
叶欢很不服气的瞪他一眼,“你就这么看我?”
李陵笑意不减,直视前方道:“怕是人之常情,我第一次跟随镇国将军王朗出征时,心中也是百般忐忑。第一次上阵杀敌时,腿都是软的,若不是骑在马上,非要当众出丑不可。”
叶欢微讶。他惊讶的不是李陵也有如此难堪窘迫的时候,而是这种糗事他居然会毫不在意就和盘托出。
叶欢低声道:“这种事情你也随随便便就说出来,不怕有损形象吗?”
李陵嘴角微扬,凑近他低声道:“你我之间,还有惺惺作态的必要吗?”
叶欢一想也是,比这更没形象没下限的事他做起来都脸不变色心不跳,这点小事的确算不了什么。
叶欢又道:“镇国将军不是薛太傅之子薛直吗,王朗又是何许人也?”
李陵目光沉凝,缓缓道:“王老将军与薛直,二人岂是云泥之别?当年王老将军任金吾卫中郎将时,你师父还只是一名小小的鹰扬校尉。后来苏大将军因才华出众得先帝赏识而平步青云,王老将军却因与苏大将军政见不一而屡遭打压,一代名将后半生却在郁郁不得志中渡过,实在是可悲可叹。”
叶欢沉默片刻道:“你好像不太喜欢我师父。”
李陵漫无目的的环顾四周,“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叶欢再次沉默。
李陵收回视线,侧头看着他,“倘若有一天,你师父与我针锋相对,你会帮谁?”
叶欢下意识道:“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李陵微微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江陵是李陵封地,城内自然有李陵的府邸。
府邸前,早就得到消息的王府总管正在大门前苦苦等候。看到李陵等人终于出现在街道拐角处,总管眼睛一亮,立刻迎上前去。
李陵下马问道:“圣上还没到吗?”
总管摇头。“小的在府里等了几天,压根就没看见宫里来人。”
李陵皱眉,“圣驾多日前便已离京,怎会……”
街道尽头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薄薄的暮色中,一人一袭青衣,正快马扬鞭疾驰而来。
侍卫们立刻长刀出鞘,将李陵和叶欢护在中间。
青衣人很快驰近,脸上带着面具,正是战狼军副首领――面具男。
李陵眼神陡然凌厉,衣袖中的手指也根根攥紧。
面具男不等马儿停下便飞身跃下,“王爷,属下有紧急军情禀告!”
李陵摆手命众侍卫让开。
面具男疾步走到李陵跟前,拱手低声道:“师公藩紧急召集校尉以上将领在中军大帐集合,不得带领亲兵随同,且不得携带武器。沈将军觉察有异,命属下特来禀告王爷。”
李陵面色大变,“不好,师公藩要谋反!”
李陵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尽皆变色。
师公藩是西江大营主帅,他若要谋反,对大梁李家王朝而言意味着什么暂不去提,他们这些人只怕就要先被拿来祭旗。
西江大营与江陵城近在咫尺,只要师公藩率大军围城,江陵城破指日可待。江陵城一旦被叛军攻占,他们这些王府侍卫还活得了吗?
所以,李陵几乎毫不犹豫的下令,“立刻出城!”
众侍卫纷纷上马,护送李陵和叶欢原路而返。连王府总管都不知从哪变出一匹马,跟在后面一同跑路。
还没跑出半条街,寂静的街道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街道两边的民房屋顶上同时出现数十个弓弩手,箭矢如飞蝗般密密麻麻朝众人射来。
几个身手较差的侍卫躲闪不及,被羽箭射于马下。大部分侍卫迅速伏身马肚之下,躲开箭雨的攻击,只是马儿全部中箭,哀鸣着缓缓倒下。
李陵第一时间将叶欢扑下马,翻滚至街边酒馆外摆放的大酒坛后面。
侍卫们训练有素,很快便各自找到隐蔽所在,抽出背后弓箭开始还击。这些人箭法了得,几乎箭无虚发,偷袭的弓弩手中陆续有人中箭。
杀手们立刻隐蔽身形,不再发起攻击。远处却有OO@@的脚步声传来,人数显然也不在少数。
李陵沉声道:“不能再出城了。这些人有备而来,师公藩在城外想必已布下伏兵,我们此时再出城,也是死路一条。”
叶欢急道:“那怎么办?”
李陵侧头道:“苍狼。”
面具男立刻道:“属下在。”
“你带叶将军先走。本王引开追兵,而后在码头会合。”
叶欢死死拉住李陵,“我不走,咱们有难同当!”
李陵安抚的拍拍他的手,“放心,我们都不会死。”
面具男道:“叶将军,王爷自有王爷的用意,你若真为王爷着想,就听从王爷的安排,再耽搁下去咱们谁都走不了。”
脚步声渐渐临近,屋顶上的弓弩手也探出头来,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他们。
叶欢咬牙道:“那你多保重,我们码头不见不散!”
李陵点头,“不见不散。”
众侍卫突然朝屋顶齐齐放箭,趁着弓弩手被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来,面具男带着叶欢火速穿进一条小巷,七拐八拐,距离李陵等人越来越远。
暮色完全侵袭大地,城内一片死寂,连狗吠声都不曾听闻。
叶欢与面具男已经走出很远,却似乎依然能听到兵刃相交的刺耳碰撞声。
叶欢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对于李陵,已不再是一个保护者的角色,更像是一个累赘,一个负担,一个当有危难发生时都不愿带在身边的可有可无之人。
更甚者,那所谓保护者的定义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自己从来就没发挥过任何正面作用,从来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累赘。
叶欢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好好练功,哪怕自己能有一枝花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没用。
像自己这样百无一用,对社会唯一的贡献就是提供了不少农家肥料,李陵他究竟喜欢自己哪一点呢?
叶欢正在心烦意乱的胡思乱想时,斜前方的面具男突然硬生生顿住脚步,仓啷一声拔出长剑,喝道:“是谁!”
叶欢一惊,也下意识拔剑在手。
前方月色照不到的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头戴幞头,看不清面容。
叶欢尚在猜测此人身份时,苍狼已冷声道:“楚天涯!”
叶欢吃惊的张大嘴,表情有些怔愣。
楚天涯微微抬头,飞快扫了叶欢一眼,视线落到苍狼身上。
“燕子阁绰影堂堂主苍狼,我追踪你的下落整整一年,想不到你竟然成了祁王的属下。”
叶欢的嘴张得更大。
他毕竟做过两年捕快,也自然听说过燕子阁的丰功伟绩。燕子阁是江湖中头号杀手组织,这个组织极其神秘,人们除了知道他们从事暗杀、刺听、盗窃等活动,之外便一无所知,至于他们的内部组织情况更是无人知晓。
叶欢对这个组织的概念也仅限于燕子阁阁主及三个分堂主是刑部排名前四的通缉犯,至于这四位的本尊,他从来没见过,也压根没打算见。
想不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认识了一位,还是燕子阁三个分堂主中据说最凶残的那位。
叶欢不着痕迹的后退两步,如同刚认识一般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苍狼好几遍。
楚天涯对其身份的指认,苍狼不置可否,也没什么反应――就算他有反应也看不出来,因为他脸上带着面具。
“今日我有要事在身,不想跟你纠缠。倘若你现在就想抓我,”苍狼长剑一指,剑气森森,“我也奉陪到底!”
楚天涯道:“我现在已不是神捕司的捕头,还抓你作甚?只是,你的相貌如此显眼,想带着他安然到达江边,只怕也是不易。”
苍狼眸色一沉。
他知道楚天涯说的没错。这次来截杀李陵的杀手全是介乎二流与一流之间,甚至就是一流高手。他们中的很多人方才都已见过他的相貌,一旦发现李陵的侍卫中不见了自己,便会识破李陵兵分两路的计策,派人前来追杀。敌在暗我在明的情况下,若想安然无恙达到江边,确是困难重重。
寂静的夜色中隐约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若有若无的杀气渐渐笼罩过来,仿佛黑夜的魔鬼悄无声息举起他黑色的镰刀,随时准备给予逃亡中的人们以致命的一击。
楚天涯飞快道:“我带他走,你去引开那些人。”
叶欢立刻提出异议,“你可以把你的面具摘下来给他。”他这话是对苍狼说的。
楚天涯眸色一黯。
苍狼转过身背对楚天涯摘下面具,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异族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