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路上施展浑身解数,好容易哄好了长公主,将她送回公主府,告辞出来,刘仲文只觉疲惫不堪,精神却非常亢奋。今天实在是意外,竟然被他碰见了那个童子。
他清楚记得发生在自己身上那起离奇的窃案,也清楚记得卢小郎君在江州城的那次失窃,同样是金银不见了,珠玉却原封不动。
那次窃案直接导致了魏王夺嫡失利。
出于好奇,进入御史台之后,他去查过当年这两宗窃案的案卷,却意外发现卢小郎君那一宗记录的非常模糊,语焉不详,而自己明明白白报过案的那一起窃案,却毫无记载。他不死心,又去查过大理寺,依旧是没有记载。但大理寺的案卷远不像御史台做得那样手脚干净,他细心翻找,到底是看出了些蛛丝马迹。
自己并没有记错,这两起窃案确有惊人相似之处,卢小郎君那一宗,没能留下甚么证据,而自己那一宗,却有一柄石刀留了下来。当年报案的时候,刘仲文全没指望地方官能为自己找回失物,因此石刀一事被他瞒了下来,若非如此,此刻想要对比两柄石刀的异同,就为难了。
他回到自己家中,翻出当年那柄刀子,和今日捡到的石刀并在一处,两柄刀子大小形制如出一辙,显然是同一人的手笔。
那个出现在卢宅,又与柳凤集神态亲密的童子,实在是有趣得很呐。
不晓得那位不日拜相的柳家二郎柳凤集,在先帝夺嫡这件事情里头,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和卢家的关系,是不是像今日眼见的这样亲密?他和圣人新宠、新晋千牛卫大将军顾家十二郎顾清庵,又是怎样的关系?
今日在卢宅所见着实有趣,自从这位柳二郎还京,似乎所有人都不一样了。刘仲文轻轻抚摸着案上的两柄石刀,或许,该要好好查一查这位柳二郎。
凤集最后到底没有住进长公主府,也没有留在卢宅,而是带着永嘉住进了原先南城那套宅子,这套宅子空置数年,已有些破败了,他也不嫌弃,挽起袖子和永嘉收拾了一间卧房出来,便住了进去。永嘉心中大乐,虽然回京有些烦恼,但日日和自家郎君独处,这日子想来还是会很不错的。卢小郎君也如约给永嘉送来了好几箱子金银,凤集原本还想推辞一下,只怕这些是永嘉混要来的,其中有些不晓得是不是卢小郎君心爱之物,卢小郎君却回复道,这些都是新圣人赏的,不要白不要。凤集一笑,便叫永嘉收下了。
永嘉自然欢喜,虽然凤集早出晚归去朝中做那个甚么劳什子的白衣宰相,还时常出京,忙那些他不晓得为甚么要忙的事情,但好在有卢小郎君慷慨相赠的美食,还有刘仲文这个美人时时过来陪他玩耍,在京里的日子便不再那样难捱。
原先永嘉见刘仲文还有些心虚,但这人能以面首的身份在朝中混得如鱼得水,为人实有独到之处,和他在一块儿,永远也不会闷,竟是有无穷的花样可顽,而且刘仲文容色虽然比不上他家阿羽,但好歹也是个美人,看着便是赏心悦目,便渐渐放下心事,和刘仲文亲近起来。
刘仲文虽然来京也没几年,却把长安城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哪里好顽,哪里好吃,都清清楚楚,闲下来便带着永嘉四处玩耍。
卢小郎君对此很是不屑,但他说话永嘉不听,凤集又没法子好好陪着永嘉,心中未免有些愧疚,虽然觉得刘仲文这样殷勤不太妥当,但刘仲文对永嘉好,倒也不是白白的好,时常借机有求于凤集,这样坦坦荡荡的有来有往,凤集便释然了,只叮嘱永嘉不要在刘仲文面前露出马脚来,便不再管。
至于十二郎,他果然和凤集私下见了面,坦诚过往,实际发生的事情基本和卢小郎君所知相去不远,卢小郎君唯一不晓得的就是十二郎闯宫那夜,李淳和他是怎么说的,关于这一点,十二郎也没瞒着,他闯宫是闯了,也见到了李淳,同时还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顾海晏,顾相公。
父亲把甚么都说明白了,他赴死之心已决,但不想顾家就此断了香火,所以逼迫十二郎接了李淳的敕命,然后让李淳将十二郎关在宫里,一直到顾家问斩。等十二郎脱困出来,已回天乏术,他能做的,只有继承父亲的遗志,辅佐这个皇帝,拱卫这个大唐。
可是世人只道十二郎卖父求荣,十二郎没有任何办法为自己解释。他戴着那顶仿佛染着血光的大将军冠,行走在世人鄙夷的目光中,心如死灰。
凤集没法子对十二郎全然释然,可也没法子再去说他甚么,二人的关系就那么不冷不淡的维持着,在朝中既不互相打压,也没有互相扶持,竟好似两条分道扬镳的河流,似乎再没有交汇的一天。
时光荏苒,转眼便是数年匆匆而过。李淳倒是没有辜负凤集的期待,确乎是个明君,杀伐决断,勤勉执政,奉行节俭,时人都赞他是小太宗,世风为之一清,各节度也摄于新圣人的名头,偃旗息鼓,收敛了许多,一度险些倾覆的大唐帝国似乎渐渐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来。
凤集并没有做官,这些年一直是个白身,未曾接受任何官职,只以谋士的身份待在李淳身边。但天下人都晓得这位白衣宰相,少年成名,多谋善断,却被宗族除名,被恩师弃绝。然则这位毁誉参半的白衣宰相,却在最桀骜不驯的藩镇节度那里都被奉为上宾,以礼相待。世人并不晓得他一介书生,是怎样压服那些藩镇的气焰的,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似乎大唐帝国有这位白衣宰相一天在,就不会再有藩镇做乱。
李淳对凤集也礼敬有加,甚至曾经希望凤集做他的太子太傅,将未来的大唐江山托付到凤集的手中,凤集却还是拒绝了。这让李淳心中很有些不安,当年凤集说过的那些话他还记得,他要的东西,先帝给不了,他李淳能给么?凤集那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想法,他怎么可能接受?
可是凤集这些年却没逼他,似乎安安心心在辅佐他治理这个千疮百孔的帝国,平静的表面下究竟藏着多少秘密,李淳看不懂。
没有人懂。
这位白衣宰相神秘又强大的面具之下藏着多少疲惫和绝望,谁也不知道。
天道轮回,非人力所能抗,多方尝试却屡屡失望的凤集,渐渐懂得了当年座主的心意,懂得了那枚被斩破出缺口的玉环究竟是甚么意思。
自己在这条绝望的路上艰难前行了很多年,追求的就是那个公天下的大同世界,那个世界是那样的完美而遥不可及,原以为只要他能说服那个最高高在上的皇帝,让皇帝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利,愿意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愿意把手中的权利分享给世人,让全天下的人都能参与这个帝国的建设和决策,便可以将家天下变为公天下。
但是李淳不肯。
他再试着去联合那些藩镇节度,试图让这些人能以共同的利益结盟,放弃争夺那个独一无二的位子,共同治理这个帝国,可是他再次失望了,这些人根本无法理解他的这些想法,他们宁可奉他为主,推翻大唐,重建一个帝国,却不想去尝试一个人人平等,没有人享有特权的大同世界。
原来,他的想法还是太天真的,那个大同世界或许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做不到。
满者为环,缺者为玦。
那枚缺口的玉环并不代表绝人以玦,而是大成若缺。
那个睿智的老人,在多年以前就看穿了凤集的野心和他必然的绝望。
这个帝国现在的样子或许并不是最完美的,但是,只能如此了。这样平静的做个诤臣,辅佐李淳这个也算难得的好皇帝,在有生之年努力让大唐帝国的子民享受一个治世,也就罢了。
可惜世事无常,已经退而求其次的凤集没想到,更大的变故还在等着他。
李淳是个明君,可惜也是会老的,一旦老了,再英明的帝王也会开始忧虑自己的寿命,李淳也不例外。尤其大唐帝国的世袭君主这一脉,几乎每个帝王都会罹患风疾,这种让人痛恨又无奈的怪病已经整整困扰了李唐皇室数百年,而如今,刚刚年届四旬的李淳也被诊出了风疾。
善于揣摩君王心思的刘仲文,清楚的看到了李淳看似平静的面孔下巨大的恐慌。
他开始频繁地为圣人引荐胡僧和道人。
冥冥中,仿佛一个轮回。
当年太宗曾说“神仙事本虚妄,空有其名”、“生有七尺之形,寿以百龄为限”,然而太宗晚年痴迷长生,服食丹药而死。
如今人称小太宗的圣人李淳,也重蹈覆辙,开始琢磨炼丹这件事。
当年那一句“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宛若谶语,如今的圣人,终于走上了他先祖的那条老路。所不同的是,太宗当时身边只有道士,只能服丹,如今的李淳身边,却还有个刘仲文。刘仲文并不会炼丹,也没有长生的秘法,不过他有的,比这些更好。
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就在这长安城里,有个人可以让凡人获得长生。
作者有话要说: (“绝人以玦,反绝以环。”——《荀子?大略》中有记载:“聘人以圭,问士以壁,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意思是:招聘雇人用圭、请教高士用壁、召唤使人前来用瑗、拒绝推辞别人用玦、和好恢复关系用环。《广韵》里头也有一句:“玦如环而有缺,逐臣待命于境,赐环则返,赐玦则绝,义取诀。”是说,古代被流放的大臣要在城郊流连待命,三年不得擅离。在这个期间如果君王送来一块玉环,那他则不必被流放而可以回来。但如果送来的是一块玉玦,那他就要出发去凄凉的流放地,永被驱逐,至死不得归来。这里头玉玦取的是决绝的意思。玉玦在古代寓意不仅仅如此,在鸿门宴上,范增数次举玦,是希望项羽当机立断,取决断的意思。)
(白衣宰相——历史上有个著名的白衣宰相李泌,出身陇西李氏,西魏北周时期八柱国之一李弼的六世孙,历经唐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宦海沉浮。李泌是个牛人,我曾口水他很久,但不知道为啥脑补永远是个老头,所以实在没办法下手写。不过李泌并不是绝对的白身,他只是喜欢穿白衣,所以人称白衣宰相。)
(“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谓为大治。”——《管子?任法》,属于法家的思想理论。)
(“大成若缺”——《道德经》。原文: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风疾——是唐朝李家的家族遗传病,应该就是高血压。太宗晚年为风疾所扰,痴迷于炼丹,据说后来就是死于丹药中毒,虽然史书上没有明说,不过大家普遍觉得是这个死因。历史上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唐顺宗、唐穆宗、唐文宗、唐宣宗是明文记载患有风疾,宪宗并没有提到得了这个病,不过宪宗四十多岁之后倒是真的开始服丹。李家皇帝服丹的着实不少,这家人如此想不开,我猜可能和他家这个高血压的遗传病怎么也治不好有关。)
(神仙事本虚妄,空有其名——《旧唐书?后梁卷二》)
(生有七尺之形,寿以百龄为限——《旧唐书?后梁卷三》)
好吧,我承认自己输了。原先觉得唐中晚期藩镇势大,皇帝式微,是君主立宪的好时机,所以脑子一热就起了这个念头,可是越查资料越绝望,从现有的君主立宪的例子到晚清康梁变法君主立宪的尝试,无论怎么查,也没能找出一个法子在唐朝推行这个制度。纠结了很久,决定放弃,不再去闹腾这个异想天开的君主立宪,老老实实把永嘉那条线写完了事。
☆、第十六章 长生
第十六章长生
露出马脚的并不是天真的永嘉,反而是心机深沉处处小心的柳凤集。
而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正是刘仲文。
许多时候,再机密的事情也瞒不住有心人天长日久的观察和探究。刘仲文恰好便是一个有心的人。
平心而论,刘仲文和柳凤集并没有什么仇,柳凤集的才能足以压他一头,可此人偏偏一定要做个白身,所以对刘仲文的仕途并无威胁,可是自从他入京以来,已经这么多年,他已走到皇帝身边,任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是实打实的帝国宰相,炙手可热,早已不限于义阳长公主的面首那样简单,但还是无时无刻不在被人拿来和柳凤集对比。而对比的结果,永远是刘郎七八分肖似柳郎,可惜不如柳郎。
他永远是那个用来衬托柳郎如何出色的可怜人,他一身锦绣华美的紫袍,在柳凤集的白衣面前黯然失色。
所以他没法子不去注意柳凤集,在不为人注意的时候,盯着这位柳郎的一举一动。
那是一次春末,君臣围猎,李淳是马上的帝王,虽然养尊处优很多年,依然纵马弯弓,收获颇丰,晚上,在猎场大帐前燃起了盛大的篝火,君臣欢宴,炙肉吃酒,好不快活。他的席位挨着柳凤集,但微微错后一点,以示对这位白衣宰相的尊敬,所以他看的很清楚,柳凤集割肉时不慎割伤自己的手,真的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意外,可是那个不晓得跑去哪里玩耍的童子,却如未卜先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柳凤集身边,掏出干净的帕子,给柳凤集裹好了那道虽然很深却并不显眼的伤口,之后再没有离开,一直守在柳凤集身边,小小的身子仿佛依恋般依偎在柳凤集身上。
这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可是刘仲文看得很仔细,也很清楚,在那童子贴住柳凤集的时候,柳凤集的左肩头和永嘉的左前臂,同时闪烁了片刻微弱的红光,那绝不是篝火映出的光,而是自内而外,从身体里发出的光。
然后第二天,刘仲文敏锐的发现,柳凤集手掌上的伤口已经无影无踪。
旁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件小事,刘仲文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之后,他找机会假做不慎,烫伤了柳凤集的手臂,这种烛火的烫伤即便伤好了,往往也会留下细微的伤疤,可是隔了几日再去观察,那里并没有任何烫伤过的痕迹。
如果说有父有母有根底的柳凤集不会是个妖怪,那么就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童子是个妖怪。
在经年累月的亲近示好后,永嘉渐渐对他放下了戒心,于是他终于发现了永嘉珍藏的那个小秘密,一个牢牢密封的黑曜石匣子。永嘉隔一段时间一定会有一阵子非常容易疲弱,看起来好似是生病了,然后一定会被凤集带出京,每次出京,一定会随身携带那个黑曜石匣子,每次出京归来,永嘉必然会比出京前显得更为神采奕奕,精力充沛。
再仔细深入的去观察,他发现了更多的奇异。
永嘉的饭量并不大,甚至经常不怎么吃东西,但凤集从来没有因此担心过他饿肚子。
永嘉非常喜欢金银,没少从卢小郎君那里明抢豪夺,凤集更是经常把李淳给他的赏赐转手给了永嘉,可是得来的这些金银,并没见永嘉拿来用,也没有摆出来做装饰,更没有送人,这些年积攒下来,便是熔在一处,说不定也有了半屋子,可是进入永嘉的小屋无论怎么仔细看,也找不到那些金银的痕迹。
永嘉随身的武器永远是石刀,他的小屋里头也极少看到铜器铁器,更多的是木质或者石质,可是永嘉并不是忌讳那些铜器或者铁器,看到时,不像是害怕,反倒是发自心里的喜欢。
永嘉从来不会受伤。
永嘉还无意中提起过,自己的母亲叫做谢十四娘,是陈郡谢氏的女儿。刘仲文借着自家妻子是陈郡谢氏之后,几乎翻遍了谢氏族谱,无论本族旁支,甚至依附而来的那些或有血缘或无血缘的谢家,他全查了个遍,找到了不下几百个谢十四娘,可是近几十年来,绝没有任何一个十四娘生下过叫做永嘉的孩子。他反而在谢家听到了另外一个有趣的故事,在几百年前的西晋末年,陈郡谢氏曾经有过一个谢十四娘被一个叫做伯鸾的妖怪所迷,后来又被妖怪抛弃,逃回族里时恰逢永嘉之乱,她无力自保,死于乱军之中。
时隔几百年,每经丧乱,他在谢氏族中已经找不到关于这个谢十四娘的更多记载,只能从谢家老奴口中听到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这些老人说出来的点点滴滴,似乎都那样荒诞不经,他们居然说那个妖怪生食金铁,刀枪不入,力大无穷。
谢家人都把这些当做? 笆废刑福⒚挥猩趺慈嗽谝猓低炅艘恍α酥?墒橇踔傥男闹忻靼祝獠⒉皇巧趺匆笆罚烙谟兰沃业男皇哪锔约憾悠鹈兰危徽欠浅U5氖虑槊矗慷矣兰位褂懈龊苌倩嵊腥颂崞鸬淖郑丘酵!?br /> 伯鸾因谢氏而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