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易想起了付少洋失窃的那块即将完成的刺绣,觉得自己破了一桩盗窃案。
敢情是家贼啊。他想。
他将锦盒合上,又把地砖按原样放好,贴在墙上听了听,确认郭员外没有回来,便按原路从窗口出去了。
小心翼翼地将窗关上,他又钻进竹林,原路返回了绣楼。
“你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被他发现了。”付少洋还在屋里呆着,看来是真不能离开绣楼,闲得都要打苍蝇了。柳易从窗户爬进来时他正在一块手帕上绣花,看他一针一线仔细在上面按描出的图样绣着,无端生出一种自己正在幽会良家妇女的感觉来。
“你还真爱上绣花了?”他皱着眉去看那块淡青色的手帕,付少洋却眼疾手快地遮住了绣好的部分,道:“这是给重黛的。”
他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故意拉长了尾音,调侃之意再明显不过。
付少洋耳朵根都红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谈起了正事:“你有找到什么吗?”
“没有,‘你爹’精明着呢,估计是对我们有所怀疑,连夜把东西送走了。”柳易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也不一定,也可能是前些日子就送走了,他很谨慎,藏东西的地方也要在自己触手能及的位置,若不是有人来见他,我说不定还进不了屋。”
“有人见他?”付少洋冷静下来,将手帕塞回篮子里,“你和那人打照面没有?”
“我哪敢啊,又不是武功盖世,万一是个高手我打不过怎么办?”
说到武功,柳易倒是想起了另一茬,“文叶跟我说,你先前是李丞相派来找他拿消息的,他究竟为什么要盯着我,你知不知道?”
付少洋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摇头。
“我没那么受器重,这种事是不会有人跟我解释的。”他道,“不过我隐约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是……丞相得了件宝贝,能让天下大乱,朝堂颠覆,要看住这样的宝贝,想必要找个能人。”
“十几年前就有宝贝?不至于吧。”柳易半信半疑地挑眉,“他有这个本事,还能这么多年还是右相?”
马上就要荣升三朝老臣的晁丞相,自先皇请他出山起就一直是丞相,李辅贞不过是科举出身,一步步爬上去的,真有这样的宝贝,还能一直被老丞相压一头?不是柳易瞧不起他,燕翎九在朝中挂了个闲职,一年到头上不了几次朝,就这样都对李丞相印象不怎么的,想来也算不得什么有手腕的角儿。
付少洋本能地想要维护下自己的主子,但立刻想起眼下自己已经上了柳易的船,也没有再为这些争辩的意义了。比起这些,还是柳易说的话更让他惊讶些。
“十几年前?他派人盯了你十几年?”
“我十三岁离开江陵,他没多久就找到了文叶头上。”柳易叹了口气,然后看他一眼,张开双臂展示自己,“你看我现在像几岁?”
这种无聊的问题亏他问得出来,付少洋都没空去猜,只道:“我听说的是这样,他找文叶的时候是否已经拿到那宝贝,我就无从得知了。”
柳易也不恼,眼睛转了转,忽然道:
“你说,那宝贝会不会就是郭员外藏起来的那一个?”
要真有这么件能使朝堂颠覆的宝贝,藏在相府显然不安全,像李辅贞这样的大贪官,说不准哪一天就被江洋大盗光顾了……
思及此,柳易的心猛地一沉。
庄旭升。
庄旭升假死遁逃,恰好也是大半年前的事,他那时还一心想弄清庄旭升从丞相府偷了什么,现在看来,多半是同一件东西。
他像终于找到了那根将珠子串起来的丝线,在心里捋顺了一遍,觉得自己弄明白了许多先前没想通的事。
李辅贞李丞相,一直在找为他看着那件宝贝的高手,先前盯着他和他师父,也有可能与这有关,近两年没再看重文叶这颗棋子,多半是因为请到了别人。
庄旭升不长眼睛偷到了丞相府,被以魏情为首的人追杀,连假死遁逃到北疆也没能逃过杀手。
与此同时,李丞相的得意门生郭富辞官,带着“女儿”付少洋来到江陵定居。
付少洋被软禁,说郭员外藏了宝贝。
真是巧得不能再巧。
一出好戏。
他半只脚已经踏了出去,只差半步就要踩进坑里,还好及时管住了自己,想通了这些。
“……不无可能,”付少洋也道,“看你的样子,像是想到了别的什么?”
“还没理清,想明白了告诉你。”
柳易趁他没注意,伸手从他身边的篮子里抽出那块手帕,看了一眼便笑起来,趁着付少洋伸手来抢的时候丢回给他,转身便逃向窗口,笑道:“重黛会喜欢的!”
付少洋气急败坏地追过来,他翻身跃出窗外,站在树梢上朝他摆摆手。
“先走了,还有事儿要办,你自己小心点。”
那青色手帕上用黛绿的丝线绣了簇梅花,他在重黛的简单的发髻间见过一支梅花簪,样式和付少洋绣的颇有几分相似。
都是可怜人。
第22章 相顾无言
即使再不情愿,柳易也还是得回一趟客栈。
他得把自己在郭府的所见所闻挑选着告诉宫季扬一些,免得他也栽坑里去。
一边走他一边想,自己真是个包子,以前庄旭升骂得真没错,他看着精明,实际上是个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性格。
昨天气呼呼地走了,转头又自己腆着脸回来给人提醒,他几乎都能想到宫季扬会怎么笑了。
他边埋怨自己边走到前一日他们入住的客栈,正想先上楼找齐深,却发现宫季扬就在一楼坐着喝茶,见了他倒是面色如常,只道:“正想到霍家班找你,有事要与你相商。”
他看起来像昨天什么也没发生,可柳易昨晚做了那个奇怪的梦,见了他就想起梦里那个半大孩子,浑身都不自在,顾左右而言他:“齐深呢?”
“喂马去了,一会就要启程。”宫季扬给他倒了杯茶,轻描淡写道,“北疆出了点事,我得回去了。”
柳易怔了怔,没想到他本想找借口在宫季扬回北疆前离开,宫季扬却先一步提出了要回北疆……三王爷那边刚昭告天下,要为燕王府惨案延迟一月登基,他现在回北疆,莫不是要搞什么幺蛾子?
“怎么了?”
“现在不好说。”宫季扬摇了摇头,比起不好说,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没心情说,“在路上再细说吧,齐深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你要带些什么现在就先去买。”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明显得柳易不知该不该说自己要走的事,犹豫片刻后才道:“那我……先去买点吃的。”
柳易出了门,靠在客栈门外的柱子上发愁,不知如何是好。
刚才原本是个极好的机会,虽然故作从容,但宫季扬看起来确实急得很,他若是趁机说有要事不能回北疆,宫季扬多半不会跟他就这件事纠缠。可他看着宫季扬那双眼睛,突然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眼里没有笑意,像回到了初见时的样子,语气虽有克制,但柳易听得出他在发火。
据齐深的说法,宫季扬发火和柳易自己那点一扑就灭的小火苗不同,真激怒他显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宫季扬这段时间来一直是好脾气,顶多偶尔有些任性,柳易都快忘了他发起火来会杀人了。
柳易总觉得,他要是这时候说自己要走,要么宫季扬自顾不暇,让他就这么离开;要么他会被大发雷霆的宫季扬就势揍一顿,真打起来估计是两败俱伤,毕竟齐深不是傻子。
那他还走不走?
一直以来都走得洒脱的柳易,头一回发现自己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他竟然在担心宫季扬因为他要走而发怒。
他正自顾自地靠在柱子上纠结,面前却忽然响起齐深的声音:“柳先生?”
“啊,你喂马回来了?”柳易抬头看他,见他大包小包的拎着,不像要走,反而像刚采购回来,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去了?喂马用得着拿这么多东西?”
“将军要带些北疆没有的东西回去,所以把我打发去买了。”齐深看着也无奈得很,“马车上还有两坛桂花酿,一会你们上车小心点……”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了顿,看柳易的目光也变得有些迟疑:“你……是不是打算跟将军辞行了?”
他还记得柳易那晚跟他说的话,若是柳易真要走,现在显然已经是他离开的时机了。
柳易垂下眼帘,不知该怎么说。
他心里是有些犹豫的,可现在不走,早晚也得走。
他正要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宫季扬的声音:“你要走?”
柳易的身体僵了僵,迟疑着想要回头看他,却被他伸手压住头顶转不过去。
“不要看我,你先说,长明。”
他手上没用什么力,只是压住了柳易的脑袋,不让他扭头看自己。柳易觉得有些不对,想要回头看他的表情,却又觉得这时候拨开他的手不太好——毕竟他昨天才打过这人的手,今天再动手,是不是不太好?
齐深站在他对面,恰好与他身后的宫季扬对上目光,脸色变了变,想要说什么却被宫季扬制止了。
柳易眼看他的表情变了又变,直觉宫季扬不太对,八成是听到他和齐深刚才的对话了。
大约是见他迟迟不开口,宫季扬又叫了他一声。
“长明,你说。”
他说得很慢,短短四个字,咬字清晰,一个一个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柳易听在耳中,竟有种他这才是真生气了的感觉。
“我没说现在要走。”他只好这么说,“我们进屋慢慢说,好不好?”
“我要听你现在说,”宫季扬低下头来,在他耳边不依不饶地强调了一遍,别有深意地答道,“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你跟齐深说得悄悄话,跟我说不得?”
柳易今天没穿冬衣,只披了件厚些的外袍,束起头发后大半截脖子露在外面,宫季扬呼出的热气打在他颈间,让他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
“我有事要办,本想带你在江陵多玩几日再告诉你,可你既然有要事要回北疆,我自然不能跟着你一同回去。”他只能尝试跟宫季扬讲道理,虽然心知多半是白费口舌,可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我办完事会回雁城找你,没打算不告而别。”
宫季扬在他身后冷笑一声。
“呵,只怕那时,我也不在雁城了。”
他愣了一下,“你这是何意?”
“你不是心知肚明么,长明。”宫季扬道,“我想做什么,你一直拦着我,不让我做什么,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他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清晰得很,柳易也如他所愿,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宫季扬在威胁他。
他不想让他走,要把他带回北疆去,甚至不惜用起兵造反来威胁他。
柳易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面前的齐深因为被宫季扬盯着不敢乱说话,只给他使眼色,大约是让他先安抚宫季扬——死马当活马医,先把毛捋顺了再说。
宫季扬拿起兵威胁他,柳易相信这疯子说得出就真的做得到。他一旦真的起兵,刚稳定下来的局面只怕会立刻被打破。
师父已经带着小师弟去了京城,他现在过去帮不上什么忙,燕翎九只怕也不想他过去凑这个热闹。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也用不着大家抱着他安慰,柳易原本想去帮帮忙料理杂务,可比起料理杂务,还是北疆这位难伺候的爷更需要他来应付。
他可不想让他师弟家里白事办到一半,突然被揭竿而起的宫季扬打断,那太要命了,光是想想都觉得燕翎九要疯掉,指不定会提着剑上门先把宫季扬这个头目先给宰了。
最后他叹了口气,伸手把宫季扬还覆在他头顶的那只手摘了下来。本以为他用劲足够,伸手去拉时才发现只是松松搭在发丝上,只一拉便拉了下来。柳易转身去看宫季扬,不意外地在后者眼里找到了还没散去的阴郁和狠厉,紧接着又被伪装出的不悦掩盖,消失在墨一般的眸子里。
“我不走了。”柳易低声说。
除了跟宫季扬回北疆,他暂时找不到不让这人发疯的法子。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齐深如蒙大赦,麻溜儿地把所有行囊都搬上了马车,只两盏茶的功夫,他们就上了车,飞也似的往城外赶。柳易只来得及让客栈的小二替他带封信,甚至没来得及再回霍家班跟方师傅和文叶道个别,也没来得及跟还在绣楼里受苦受难的付少洋说一声好自为之,就这么被他们主仆二人带离了江陵。
“付少洋多半要气死了。”他坐在马车里,面前摆着一碟桂花糕,脸上满是无奈。
宫季扬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上了车就发现这家伙早已云销雨霁,正靠在一旁懒洋洋地吃点心喝茶,哪儿还有方才的半点煞气?看起来不过像只无害的大猫,等着他过去投食罢了。
“李辅贞那老乌龟能有什么宝贝?”宫季扬不以为然,伸手从碟子里拿点心吃,“若说这天下真有这样的宝贝,也得是护国玉玺那般贵重的,这些东西哪能到得了他手里。”
他说者无心,柳易听在耳中却觉得不无可能。“护国玉玺失传数十年,万一真的……”
宫季扬低笑一声。
“他看不住的,这样的宝贝都通灵性,怎么可能甘愿在他手里呆太久?”
这话说得倒是不无道理,护国玉玺失落前一直在皇室手中,有传说把它说得出神入化,无论是得玉玺者得天下还是凡人私藏不得善终,说得都玄乎得很。起初这种神神叨叨的传闻一直没几个人信,后来传的人越来越多,加上浔州贺家惨案一出,百姓们逐渐也信起了护国玉玺的传说。
浔州贺家本是当地第一大户,富甲一方,在战乱中也做了不少善事,时常开善堂施粥,还会雇难民干活,在浔州本地名声好得很。可后来有个难民带来了一方玉玺,贺家大老爷是个嗜古玩如命的人,无意中窥见那玉玺,见其玉质上佳,雕工精美,便设计从那难民手中骗来了玉玺,藏于自己房中。
没几日,贺家忽然深夜起火,那日夜里恰好刮了点风,火势蔓延得飞快,小小的一把火不过半个时辰就把整座宅子烧了起来。而贺家上下几十口人,竟然无一人被这火烧醒,外头的人赶来打水救火时,整座宅子静悄悄的,只有大火燃烧的噼啪声。等火被扑灭已是黎明时分,衙门的仵作进门去看,竟无一人生还。
那方玉玺究竟是不是护国玉玺,世人无从得知,因为浔州衙门派了所有人去贺家的废墟里翻找,也没能找到传说中贺老爷私藏的玉玺。玉玺像从未出现过,就这么消失了,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护国玉玺传说的一部分。
但在柳易看来,这实在是个不怎么高明的障眼法。
玉玺多半是被人盗走了,那个贼,又或者是一群贼,在离开前把贺家上下全都杀了,一把火点起来烧掉所有蛛丝马迹,再粗暴不过的毁尸灭迹手法。
可百姓们不会去深究,这事就这么传开了,成了护国玉玺玄之又玄的传说之一。这玉玺丢了这么多年,就传了这么多年,每年都有好事的富人到听风阁来打听护国玉玺的下落,柳易又实在懒得掺和,只好定了一条不问玉玺的规矩。
谁知玉玺在谁手里?能推动这种传言愈演愈烈的,多半不是普通人,他又何必搅进这趟浑水里,让那些有心争夺的野心家去争个你死我活便是。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宫季扬见他一副不知魂游何处的模样,拿手指勾住他一缕头发,绕在指尖轻轻扯了下,“茶要凉了,你不喝?”
柳易回过神来,扭头去看他。
“喝,”他淡定地捧起茶杯,又道,“可你是不是有些太闲了,北疆出了事,你还有闲情逸致玩别人的头发?”
“你在走神,我再急也无处诉苦。”宫季扬笑了笑,“你说是不是?”
他的手指还绕着柳易的那一缕发丝,一副怕松了手柳易会跑掉的模样。
“好了,你现在可以诉苦了,我洗耳恭听。”
柳易又看了一眼他的手,见他实在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意思,只好随他去了。反正车厢就这么大,再怎么坐他也离不了宫季扬太远,宫季扬爱绕便让他绕着吧,也扯不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