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没忘宫季扬在洛阳喝多了发酒疯的那回,那还是在外边,要是在北疆军的军营里喝醉,那可真是一场好戏了。
宫季扬托着腮靠在一旁看他喝,闻言挑了挑眉,别有深意道:“你说的是哪种不好看?”
“不管是哪种好看,”柳易四两拨千斤,轻飘飘回了一句,“都能让你在军营里颜面扫地,消停点儿吧大将军。”
宫季扬便只是笑,伸手用拇指替他拭去嘴角没舔到的一点羊奶,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然后凑到他耳边去。
“你是怕我丢人,还是怕我给你丢人?”
柳易没听出他话里的玄机,抬手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见没有更多奶渍才拿手去推他。
“我怕什么丢人?你不怕就成。”
宫季扬正待接话,余墨白的声音忽然横亘着插进二人之间:“将军,我推不动书架……”
“到外面去找齐深。”宫季扬不耐地摆摆手,“还想我帮你推不成?”
第24章 墨与白
余墨白可怜兮兮地从书堆后露出一双眼睛来,柳易看了他一眼,起身去帮忙。
宫季扬是个光动嘴不动手的,既要人家赶紧收拾干净又不愿帮忙,等齐深回来都不知什么时候了。横竖他不缺这点力气,举手之劳,帮帮这小书生也无妨。
“多谢柳先生。”余墨白看他轻松抬起沉甸甸的书架,自己这边却有气无力地拖在地上,红着脸道了谢,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抬起来,只好认命地让柳易抬着书架走在前头。
柳易倒不觉得有多重,他师父刚把他领回去那阵子,不仅让他每天练嗓子练眼神,还要他举着水缸去山上打水。像他这样从小练武的粗人,力气自然是文弱书生比不得的。
他朝余墨白笑了笑,“你去收拾地上和桌上的吧,我替你把这些重的都搬了。”
“那不行。”书呆子睁大了眼睛,“这是我要干的活,有你帮忙已经很好了,我要是一点儿也不搬,将军要生气的。”
两人这时已经搬着大书架出了帅帐,他说起宫季扬时却还是方才在帐内的模样,又敬又怕,说到将军二字时眼睛却亮亮的。柳易将他的眼神看在眼里,觉得自己似乎不慎窥探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那你搬些轻的,书架也抬轻的一头。”
柳易看他可怜,替他把书架都搬完了,这才让他自个儿去收拾余下的那些书册和地图。余墨白穿一身深灰色的袍子,在点着炉子的帅帐里搬东西搬得出了一脑门汗,像只辛勤的小动物,一趟趟地往外头挪着东西,宫季扬眼看着帅帐逐渐变空,脸色才逐渐缓和了些。
“你真不叫个人帮帮他?”柳易问。
“不是有你么,不帮了?”宫季扬反问道。
他这话说得颇酸,柳易挑了挑眉,凑近看了一眼他的脸色。
“你这是吃醋了?隔着桌子我都嗅到酸味了。”他好笑地问。
宫季扬也贴近了些,几乎在他耳边说话,呼出的热气都打在了柳易的耳垂上。
“你再说,我可真要吃醋了。”
柳易正待再回他一句,却忽地想起还搬着书进进出出的余墨白,扭头去看他。
余墨白站在最后一摞书后,怀里还抱着一堆卷起的地图,傻乎乎地站在那儿看他们。
从那个方向看他和宫季扬,该是个什么姿势,柳易光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他曲肘推了宫季扬一把,面不改色地端起杯子,用喝酒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这么僵硬,宫季扬自然不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现,他像刚注意到余墨白似的,皱眉开口打发道:“你先出去。”
余墨白张了张嘴,又犹豫着合上,抱着怀里的地图低头出去了。柳易想叫住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多余,等他出去了,便把气都撒在宫季扬身上。
“你离我那么近做什么?”
“不是你先凑过来的?”宫季扬理直气壮地与他对视,勾起嘴角笑道,“长明,恶人先告状可不好。”
他说的是实话,柳易理亏地闭了嘴,将自己的椅子往后移,决心离这事儿精远点。
沾上宫季扬准没好事儿。余墨白刚才准以为宫季扬在亲他,这要是传出去,接下来几天,他不知得被多少人看作宫季扬的相好。
相好都算好的了,传得更离奇的他都见过,以至于根本不敢多想。柳易在心里抽了自己一耳光,都怪他自己,没事去调戏宫季扬做什么,这下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宫季扬看他脸上神情变了又变,讨喜得紧,又问:“害怕了?”
“怕你的兵以为我占你便宜。”柳易黑着脸道。
宫季扬哈哈大笑,笑够了才伸手去揽他的肩,笑着说:“他们得给我道喜才是。”
柳易皱了皱眉,只当他又要说些浑话,没成想宫季扬却道:“我这么些年头一回带外人进军营,就打算赖着你不放了,他们还敢说什么?”
他怔了怔,不知该说些什么。
先不论宫季扬这话是真是假,“头一回”这词,总是金贵的。
连带着“赖着你不放”也是,分量太过重,他当不起。何况仔细想想,他总是要负宫季扬这番话的,现下听在耳中便越发刺耳。
这天晚上吃的是烤羊肉,军营里吃饭没那么多讲究,整只肥羊开膛破肚,夹在篝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撒上香料后更是四处飘香,连躲在自己帐篷里整理兵书的余墨白都探了个脑袋出来,小脸红扑扑地问:“今晚吃什么这么香?”
柳易正帮着齐深用木头搭架子,闻言抬头朝他笑笑。
“烤羊肉呢,出来一起吃吧?”
余墨白扭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空着手等吃的宫季扬,小跑着过来,边卷袖子边道:“我也来帮忙吧。”
士兵们在下边都烤上了,就剩帅帐这块儿空地给他们,柳易问了齐深才知道,以往烤羊的时候都是宫季扬在一边袖手旁观,他烤了给切下来递过去的。
“你怎么不饿死算了?”
他不可置信地问宫季扬,后者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把斗篷又裹紧了些,懒洋洋应道:“反正齐深横竖也得吃,一并烤烤怎么了?”
柳易不管这滩扶不上壁的烂泥,自顾自帮齐深料理起了羊和炭火,两人手脚麻利,倒是很快就把火升了起来,这时已经要将羊架到火上了。余墨白现在再来也没什么好帮的,柳易想了想,问他:“想不想喝汤?再烧个菜汤吧。”
余墨白没有异议,应道:“那我来洗菜。”
他卷起袖子,露出一小截白生生的嫩胳膊来,拿了个板凳坐在一边洗野菜,柳易瞧他那副认真劲儿,忍不住笑了笑,回头去往已经上了架子的羊身上刷酱料。
余墨白有几分像他家小十,听话的时候还挺讨人喜欢的,就是不知作为军师他有几斤几两。
他边刷边跟余墨白搭话,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余军师是哪儿人?”
余墨白正跟一块菜帮子作斗争,手在凉水里冻得通红,没多想就答道:“蜀中。”
柳易的动作顿了顿,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蜀中。
那可是沈家的地盘,除了沈家,蜀地再无第二家兵法名门。他的五师兄沈无青,正是沈家这一代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也是家主沈懋言的亲侄子。余墨白若是来自蜀中,十有八九与沈家脱不了干系,多半是拜师学习的弟子。
这可比他想象中好办得多,待他给五师兄修书一封,问问这人什么来头,便一清二楚了。
余墨白浑然不知,回问了他一句:“柳先生呢?”
“我是江南人。”柳易将酱料刷遍了羊的全身,又给它翻了个身,擦了把手去接他洗净的野菜,沥干水往汤锅里倒,“机缘巧合来了北疆,这才认识了你家将军。”
余墨白抿唇笑了笑。
“那可真是有缘。”
他圆溜溜的眼睛本就柔和讨喜,笑起来更显稚气,柳易也笑了笑,却留意到他眼里闪过的一丝黯然。
确是和他家小十一般讨喜的长相,单纯得令人难以设防,心思却重多了。可就他这副快要把宫季扬的名字刻在自己脑门上的模样,宫季扬会看不出他对自己有意思?
不过是装傻充愣罢了。宫季扬装傻,他也装傻,只当自己那份心思没被看出来,兢兢业业地做军师,真是个傻孩子。
这顿羊肉吃得各怀心思,只宫季扬一人心情愉悦,吃肉喝汤一样没落下,吃得开心得很。柳易不知他高兴些什么,可直觉多半没好事,一直吃得提心吊胆,吃了个半饱就寻了个借口躲进茅房,顶着昏暗的一点小灯给五师兄写信。
他将余墨白的名字和样貌描述一番,写了封简短的信,又添了两句嘘寒问暖的闲话,嘱咐五师兄看好燕翎九,这才封好那张薄薄的纸,卷成半根筷子粗细,塞进小竹筒里。
柳易将竹筒藏在怀里,从茅房里出来,正要寻个无人处吹口哨唤鸽子来送信,却迎面遇上了余墨白。
“柳先生。”
余墨白朝他笑笑,像是有些不舒服,点了点头便进了门。柳易没来得及问句好,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茅房门,随他去了。
军营大得很,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却不容易,最后柳易溜达到马厩附近,再三确认周围没人,才将两个手指并拢凑到嘴边,低低吹了一声哨。
这哨声是专给鸽子听的,并不如通常哨子般响亮,听着有几分像鸟叫声,在夜里也不显得太引人注意。他吹过哨后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不多时便有扑扇翅膀的声音从营外的黑暗中传来,柳易伸出手臂,一只黑鸽子从夜色里飞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在上头。
他将竹筒系在鸽子腿上,轻轻摸了摸它光滑的羽毛,抬手将它放飞进无边夜色里。
鸽子是他养的,这样的有好几只,专是养了给师父和师兄弟们送信用的。师父平时带着小师弟到处跑,鸽子们倒也通灵性,每次都能好好找到他,堪称得力干将,柳易平日里爱惜得很,当宝贝养着,这次也只带了这一只出来,就是为了应付眼下的情况。
北疆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没法将信送到听风阁,只好靠鸽子送信。
他看着鸽子飞远,又在原地站了一阵,拿干草喂了喂马,这才慢悠悠地走回帅帐。
宫季扬又将斗篷披上了,只身在帐前站着,显是在等他。柳易远远瞧着他站在高处,长发在风中被吹得像束冬花,从远处看去,只见脸被披风帽檐的白狐毛衬得冰雕玉琢似的,颇有几分弱不禁风的美人儿模样。
他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心想老话说得好,儿子随娘,宫季扬的娘一定美得像个仙女儿,还把他宠到了天上去。
不然怎会养出这么一个坏脾气的漂亮儿子?
柳易也只多看了两眼,没敢让这美人多等他太久。他走到宫季扬面前,正想拿去喂马当借口,就被突然袭来的彻骨凉意吓了一跳。
宫季扬两只手捂住他的脸,手凉得像冰块,冻得柳易腮帮子都发酸,又被挤着脸,话都说不利索:“你……你干嘛……”
把他冻得脸红红的,宫季扬才满意地松了手,还好心地揉了揉他最遭罪的腮帮子。
“谁让你不知去了哪里,这么久也不回来?”
他一脸的理所当然,柳易竟生出些当真是自己理亏的错觉来。
“可我只是去喂了个马,”柳易艰难地抓住了自己的理智,据理力争道,“你不是小孩子,我也不是你娘,离了我这一会儿……”
他眨了眨眼,继续说道:“就受不了了?”
宫季扬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回嘴,怔了怔后突然笑起来,“是啊,受不了,你可别离开我,省得我哪天想不开就上吊了。”
他伸手去拉柳易的手,连手心都是冷的,柳易原本还想回嘴,却被他冰块似的手掌吸引了注意力。
“你穿得这么厚,怎么还暖不起来?”
宫季扬清晨在马车上穿衣服是他看着的,里衣外穿了好几件冬衣,袍子有他的两件厚,外头还披了毛皮斗篷——亏得他身量高又不壮,换个人这么穿得像熊似的。可就是穿了这么多,宫季扬的手还是凉得叫人心惊,几乎感受不到一点温度,平时他带着袖笼还暖和些,现在和冰块没什么两样。
“没事。”宫季扬不以为意,将手又藏进了宽大的袖子里,朝他笑笑,“老毛病了,不碍事。”
“你这手跟冰似的,不碍事?”柳易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觉得有点扯,“冷就进去烤火,在外面等着变冰雕?”
“真没什么。”宫季扬任他推着自己进了帅帐,见他一副被吓到的模样,笑道,“打小就有的毛病,十几年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畏寒?”
柳易把手炉塞到他手里,又从炉子上提了热水倒来给他暖手,这才坐下来听他说话,“十几年了,这毛病还没能治好?”
“怎么治?”宫季扬捧着他递来的盛满热水的杯子,抬头看他一眼,“我六岁那年被北边的蛮子掳走,用作要挟我爹放他们头领的筹码,可我爹早把那头领杀了,无人可放。
“他们见我爹没有放人,便将我打晕了绑起来,丢在冰河里让我自生自灭。若不是附近有村民出门打鱼,在河里发现了我,我恐怕得死在河里,做个死不瞑目的水鬼。”
柳易听过他幼时被蛮族掳走的事,却只当他是被老将军派人救回来的,没想到还有这一层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低声问:“那你畏寒,也是因为……”
“在河水里泡得太久,寒毒深入骨髓,这些年来不仅一直没能根除,反而有越发严重的趋势。”宫季扬摇了摇头,将手掌摊开让他看,白皙的掌心上赫然有几缕若隐若现的青黑,“寒毒入骨,到了雪季总是彻夜难眠,只觉得有人在拿冰锥凿遍每一节骨头,翻来覆去合不上眼。”
柳易盯着他的掌心看了片刻,想了想,觉得也并非真无药可救。
问问小师弟,说不定他会有办法。
“从被救回来起就是这样?”他又问,“以前的大夫看过以后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只能靠吃药养着,再过十来二十年身体多半就熬不住了。”宫季扬将手抽回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画出来般的僵硬笑容,“别管它了,我们说点别的。”
他抽走手的瞬间,柳易的指尖划过他的掌心,只来得及感受到一点冰凉从指尖溜走,他已经将手重新藏进了袖子里。
第25章 夜灯
“我试着替你找找办法吧。”柳易只能这么说,“会有能治好你的人的……我想。”
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宫季扬,欲言又止,思前想后才吐出这么一句话来,又觉得自己说得无甚诚意,正在想该补句什么话才好,宫季扬已经笑起来。
“好。”他说,脸上的笑意浓了些,不那么像假人了,只被风吹得发白的脸色还未缓和过来,看起来有些虚弱。
似是看透了柳易心中所想,他又道:“不必想太多,早就知道这毛病会陪我一辈子了。”
他越是摆出一副不在乎的脸来,柳易便越能感觉到他心中有多不甘。犹豫片刻后,他低声道:“宫季扬,你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
“你别管,手给我。”
宫季扬迟疑了一瞬,还是将手放到他掌心朝上的手上。两人的手掌重合在一块儿,几乎是同时,他就感受到了柳易掌心的热度。
柳易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抬头看他一眼,问:“暖和些没有?”
桌上点着一盏小灯,颤巍巍的一簇灯火映在他眼里,像一点带着余晖温暖的落日。
宫季扬几乎要沉溺在那点温暖中。他看了柳易一眼,又去看他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然后伸出空着的那只仍然冷冰冰的左手,捏住他的下巴,隔着一张小桌吻住他。
柳易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的眼睛,心里犹豫了一下,没有松开自己的手,任他吻住自己。
他本该推开宫季扬,最终却没那么做。
想到梦里那个扑在他怀里擦眼泪的孩子,又想到趴在他腿上睡着的宫季扬,心肠最后还是没能硬起来。宫季扬细细亲吻着他的嘴角,微凉的舌尖沿着他的唇线一路描摹而去,最后滑进他唇瓣间的缝隙,与他鼻尖相抵,温柔地加深了这个吻。
柳易闭上眼,感到他的手在自己双掌间逐渐变暖,下意识地想要松手,却被宫季扬猛地按住,没能成功。
“别。”他听见宫季扬在亲吻的间隙含糊吐出这个字,又立刻重新凑上来,像是他唇上有什么甜头似的,不甚熟练地舔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