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帐外下了点雪,地上积着一点白羽般的薄雪,走在上头有些滑溜。柳易用水盆里的水洗漱一下,没见宫季扬的人影,想起齐深说要练兵,便出门往练兵场去看热闹。
他刻意绕了点路,又去给马的食槽塞了点草,借此安抚一下这三番两次被他当作借口的大姑娘。谁知他刚喂完马直起腰来,便见一只黑鸽子站在草垛上,睁着黑豆似的小眼睛歪头看着他。
那不是他昨天夜里派出送信的那只,而是寄养在五师兄身边的另一只,叫黑豆儿的小家伙。
没有大事,五师兄不会用它送信——这只鸽子受过伤,但认路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比寻常信鸽强多了。想来是他派出的鸽子还没到京城,那头却出了什么急事,所以沈无青才动用了黑豆儿。在北疆的雪季,寻常鸽子不一定能找得到柳易。
柳易皱起眉头,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在周围窥视,这才在喉咙里咕咕两声,朝鸽子伸出了手臂。黑豆儿闻声便飞起来,落在他的胳膊上,亲昵地在他上臂蹭了蹭脑袋。
他托着黑豆儿的胸腹,轻轻用指腹摸了摸它,小家伙很受用地又蹭了蹭他,发出惬意的咕咕声,抬起一只腿让他解装信的竹筒。柳易将它解下来,又摸了摸黑豆儿光滑的羽毛,笑道:“看来五师兄把你养得很好啊,胖了些。”
黑豆儿仰起头,抖抖翅膀咕咕两声,爪子在他袖子上挠了一下。
“好了,我给你找点吃的,自己吃完就回去吧。”柳易在马厩里翻了翻,找到两个豆包,掰开给它吃了,这才去看信。
只看第一行他便睁大了眼,匆匆将余下的内容看完,惊疑未定地将信纸折好烧掉,这才靠在柱子上边摸鸽子边回忆沈无青在信里说的话。
他说,宫老将军当年被以谋逆之名革职斩首,是桩冤案。他和三王爷在查阅卷宗时发现了蛛丝马迹,调查了当年牵涉到的一些官员,已经可以确定了。
宫季扬他爹没有谋反。
他设身处地地替宫季扬想了想,却发现自己难以想象他知道这事会是什么心情。
毕竟他没有爹娘,无法体会到宫季扬的心情。可宫季扬是在他爹的军营里长大的,将他爹的作风学去了八成,余下全是怪脾气,说他不敬重自己的父亲,谁也不会信。老将军被以谋逆之名斩首,他娘又受不得打击,不多时便去世了,他独自一人撑起北疆军,比他爹作风更强硬,多半也是受了这些事的影响。
他当了十几年的反贼之子,现在告诉他,他爹没有谋反,是被冤杀的,他会怎么想?
柳易将黑豆儿放飞,心情复杂地往练兵场走去。
他不知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把这事告诉宫季扬,即使说了,宫季扬会不会信他也说不准。而且……说了之后,宫季扬少不得会问他消息的来源,他该如何回答?
无论怎么说,他都逃脱不了私下与外人传递消息的嫌疑。这是北疆军的军营,他理应没有任何与外界联系的手段,却在这时候收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宫季扬会怎么想他?
他骗宫季扬骗得太多了,每一个新的谎言,都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柳易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将这事瞒下来。
不只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宫季扬好。无论宫季扬先前信不信他爹谋逆,他心里始终都是有怨气的,三王爷还没有登上帝位,这时候把这事告诉他,他冲动起来会做出什么,实在是难以预料。
他不能让宫季扬做出难以挽回的事来。
这么想着,柳易拐过最后一个军帐,进了练兵场。
他来得正好,练兵场内喧哗迭起,他往高台上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一场比武的结尾。
齐深站在台上,手持一杆长矛,锋利的矛尖抵在一个年轻人喉前。他笑了一笑,移开长矛,伸手将那年轻人拉了起来,道:“承让了。”
“齐副将威风不减啊。”那年轻人抓住他的手,笑嘻嘻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还以为你跟将军出去玩了一阵会懈于练功,想钻个空子,没想到还是输了。”
“你还年轻。”齐深道,“赢过我不是什么难事。”
他目光在台下扫了一圈,又道:“还有人要上台吗?”
看着像是在打擂台。柳易看着又一个人上了台,觉得挺有意思。齐深的身手他是感受过的,军营里一对一能打过他的人应当少之又少,这些兵对齐深的身手应当也深有体会,可还是一个接一个的上台去“接受指教”,看来这也是北疆军的一种风气?
他多看了两眼,齐深已经三两下又将人打翻了,等他找到在另一边坐着看热闹的宫季扬,第三个人已经上了台。
这些兵一个个跃跃欲试地上台挨打,宫季扬看得倒也不腻歪,穿得一层又一层,坐在椅子上看戏似的,瞧得津津有味。柳易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他抬头看了一眼,笑吟吟地把手里的点心盘子递给他:“起来了?吃点垫垫肚子,一会儿我让齐深给你找吃的。”
“一会儿都该吃晌午饭了,别折腾他了。”柳易在他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下,权当替他端着点心盘子,自己拿了一块慢吞吞地啃,“这是在干什么?”
“打擂呢。”宫季扬笑道,“齐深打趴了三十二个了,猜猜他能打多少?”
“按这个势头,打个百来人不成问题。”柳易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是折腾齐深呢,还是折腾你的兵呢?”
“我可没折腾他们,是他们非要齐深去指点他们功夫的。”
宫季扬从盘子里又拿了块点心,道,“我这儿每年都要打一回擂,能站到最后的都能升官儿,赢了我还能升副将,是不是很划算?”
“真的?”柳易挑了挑眉,“那我也去打一架?”
他存心要逗宫季扬,后者却不买账,击掌而笑:“那敢情好,你要是想来给我当副将,连擂都不用打,我让他们夹道欢迎。”
柳易与他对视一眼,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彼此都心知肚明。
宫季扬再喜欢他也不会将兵权交在他手上,他也只是说笑罢了,谁会将这些玩笑话当真呢?
柳易最后还是没打成,因为齐深根本没输过,一路又打了几十个,宫季扬看的都腻了,拉着他去挑兵器。
“我们过两招,不管他们了。”
“此话当真?”柳易单手拄在兵器架上,看他挑挑拣拣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你不怕输了丢人?再说你不是有刀么,还要在这儿挑?”
“拿自己的哪有意思,就在这儿挑,你也是。”宫季扬从架上抽出一柄长刀,拿手指弹了弹刀刃,发出铮的一声响。他满意地点点头,又扭头来看没动弹的柳易,后者随手取了把剑,也不在意锋利与否,就当已经挑好了,站在原地等他。
柳易其实不擅用剑,他学的是弓术,宫季扬在燕回山遇到他的那一回他就带着自己的弓,可他的弓太大了,平时也用不上,所以他几乎不会带着到处跑,甚至没带进将军府。
宫季扬心血来潮要与他过招,陪他玩玩便是,用不着太过认真。
“要上哪儿去打?”他问。
宫季扬一手提刀,另一手拉住他。
“跟我来,我有个地方,绝对清净。”
他带着柳易转到军营侧门,绕过站岗的卫兵从门边溜了出去。沿着小路走了一段,原本被小山遮住的视野豁然开朗,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从他们眼前流过,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像雾一样罩在水上。
冰下隐约传来水流的声音,宫季扬在河边已经干枯的草地上坐下,示意他过去。
“不是说要过两招?”柳易在他身边盘腿坐下,看他拿匕首去凿冰面,手法还颇为熟练,奇道,“你这是凿冰钓鱼来了?大将军还会这个,真是稀奇。”
这个时节河水流得不快,河面上又结了冰,鱼都在下面闷得慌,凿个洞钓鱼确是好时机。可宫季扬不像是会做这个的人,“不是,你等着。”
宫季扬在冰面上凿出了一个小洞,然后挽起袖子,露出半截手臂就要往洞里探。眼看他的手就要触到冰下的河水,柳易眼疾手快地抓住他,觉得他脑子被冻坏了。
“你做什么?本就身中寒毒,还要把手往冰河里塞,还想不想好了?”
“下面的水还没我的手冷,有什么好怕的。”宫季扬摇头笑笑,反过来捉着他的手往水里探,“你自己试试看,是不是这样?”
柳易的手触到了冰面下的流水,本以为会凉得像冰,没想到却如宫季扬所言,除了靠近冰面的水是凉的以外,越往下,水越暖。待他将小半截手臂伸入水中,指尖触到的河水已经是温热的了。
他收回手擦干,回头去看身边的宫季扬,眼里满是惊异之色。
“我说得不假吧。”宫季扬递给他一方手帕,自己又将袖子捋起来,伸到冰洞下的河水里,摸索一阵后从水下拾起了样东西,丢在草地上,“我是想来找这个小时候藏在河下的淤泥里的。”
那是个小木盒,大约比成人的手掌大些,瞧着也不重,在水里泡得有些朽了。宫季扬随手擦了擦上头的水,把他递给柳易,让他打开看看。
“我来?”柳易挑了挑眉,接过他递来的盒子,按下暗扣揭开盒盖,一边还在“该不会在里面藏了什么暗器,让我来挡……”
他这话没能说完,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盒子里装的东西。
盒子里有一块被水泡得失了颜色的布,布团里裹着一个小小的长寿锁,金子做的,看大小挂在孩子身上正好,上头还有北疆军军旗上的图案。这锁瞧着很有些年头了,如今金匠们早已不时兴做这种样式的长寿锁,柳易看清纹路和图案后顿觉它有些沉重。
这显然是宫季扬小时候戴的长寿锁。
他扭头去看宫季扬,恰好与他的视线对上,想要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又害怕听见他的答案。
在北疆,洞房夜里男人会将自己小时戴过的金锁送给结发妻子,意为锁住姻缘,长长久久,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他们十岁就会将长寿锁取下来交由父母放好,待到有了结亲对象,成亲那日才会由母亲从箱箧里取出——宫季扬的娘早已不在人世,这锁放在哪儿,自然是由他自己说了算,扔进河里也没人知道。
可现在他将自己的锁挖了出来,交到了柳易手上。
这枚小小的长寿锁安静地呆在盒子里,柳易捧着它,有些不知所措。
“你拿着吧,替我收好。”宫季扬笑了笑,伸手将盒子盖上,往他怀里推了推,“我怕再沉在河泥里,不知哪一天就要被水冲走了,总得把它捞起来安置一下。”
柳易低头看了一眼那巴掌大的木盒,手指犹豫着握住了它的边缘,却下不了将它收起来的决心。最后他叹了口气,将盒子揣进外袍口袋里,笑了笑站起身来:“那我先替你收着,晚上再还你。”
长寿锁,长寿锁,锁住人心到白头。
宫季扬将一颗心放在他这里,他不敢收,怕有朝一日自己会亲手丢掉。
第27章 翻案(二)
他没把话说死,宫季扬却没听出来,笑着随他一起站起身,拾起了被丢在一旁的刀。
“来,不必留手,痛快地打一场。”
柳易无心和他真刀实枪地打,可出手后他才发现,宫季扬的身手也远非只有那日在晏殊楼展现出的水准。
他的刀法那日柳易只看了两眼,注意力全在李丞相派来的刺客身上,此时交上手才发现远不是他能轻易对付的招式。柳易虽师从江湖第一高手慕容端,却没学到慕容端的成名绝技眠江宿月剑,他学的只是易容和慕容端在漠北长大时学的弓术,恰是最难克制大开大合的刀法的功夫。
宫季扬应是向“龙门刀客”沙无痕学的刀法,柳易在避过他第十九式后确认了这一点,随即旋身避过第二十式,持剑的手转了个向,手中的剑灵蛇般刺向宫季扬肋下,顺势将他劈向自己的刀隔开,形成一个两不相让的僵局。
“我知道你师父是谁了。”他朝宫季扬笑了一笑,在他的刀上借力一振,翻身从他头上跃过,落地后反手便刺。
这一招是慕容端跟他提过12 的,沙无痕的刀法大开大合,讲究的是力拔山河的气势和刀法的连贯,可最怕的便是来不及收势,他功法所致,强行收势可能会伤及自己。因此与沙无痕对打,只要比他快,让他对应不及,就已经赢了七分。
宫季扬既是跟他学的刀法,那么万变不离其宗,多少会有这个毛病,他照着来准没错。
柳易算盘打得挺好,可宫季扬虽然不及他快,却也没被他刺中。刀的去势收不住,他索性撒手把刀扔下,自己上身后仰,空手来夺柳易手里的剑。柳易没想到他这么不要命,原本剑是斜着刺的,被他这么一搅和,柳易想收也来不及,只好又将剑扳正让他空手入白刃,省得刺伤他的肩膀。
“你不要命了?”
被夺了剑,柳易也不去管它了,松开剑柄任宫季扬将它取走,冷着脸站在原地看他:“我要是不收剑,你肩上得开个洞。就这么想赢?”
“我知道你不舍得刺我。”宫季扬也把剑丢在一边,让它跟自己拿的那把破刀去作伴,自己笑着来拉他的手,“硬碰硬赢不了你,可不是只能耍点小手段了?”
“是我不好,就该让你长点记性。”柳易侧身避过他的手,自己去拾了刀剑,不去管宫季扬,径自往回走。
宫季扬说得对,他不会刺伤他,这手段耍得有恃无恐,半点不怕他不着道。可柳易自己心里明白,他越舍不得去刺宫季扬,就等同于对自己越狠——陷得越深,越难将自己拔出来。
他揣着宫季扬的长寿锁,像在口袋里装了块沉甸甸的石头,一路回到军营里,恰好遇上来寻他们的齐深。
“先生?”齐深满头大汗地迎到他面前,显然已经找了有段时间了,“将军呢,没和你一起?”
“在后头,非要拉我去比试。”柳易将刀剑给他,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来,“有吃的么,被他折腾饿了。”
“有,直接回帅帐吧,已经让人送饭菜过去了。”
齐深将刀剑递给路过的士兵,朝他笑了一笑,便往前去走找宫季扬了。柳易回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见他寻到了跟在后头的宫季扬,也放心地往帅帐的方向走去,省得将他们的对话听进耳朵里。
他在帅帐前遇到了余墨白,后者拎着空食盒出来,看到他还愣了愣:“柳先生。”
“嗯,吃过没?”
他随口问了句,余墨白应了句吃过了,欲言又止地盯着他看:“先生……”
柳易寒暄过了就要进门,却被他这一声叫住了,回头来看他:“怎么了?”
“……”余墨白又盯着他看了几眼,最后却摇摇头朝他一笑,“没事,我先走了,将军的午餐给送进去了,你们一块儿吃吧。”
他匆匆走远,去的却不是自己住处的方向。柳易稍作思考便明白了他反常的原因,所幸余墨白已经走了,否则他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前一日他还能给自己找借口,可现在他自己都心虚,余墨白再吃味他也无可辩驳。宫季扬把自己的长寿锁都交在了他手里,柳易现在再说什么也没有,那就太矫情了。
他藏在兜里的手摸了摸那犹带湿意的木盒,稍作犹豫,还是抬腿进了帅帐。
余墨白在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菜,两个人吃绰绰有余。柳易看了两眼,没去管它们,将木盒放在床头,想了想,又拿起来揭了盒盖,将里面的小锁取出来看。
打造锁的金匠手艺精湛,小小的一个挂锁被他打出了十分的精致。他取了手帕沾湿,将长寿锁仔细擦了一遍,又换成干布擦干,这才停下来盯着它,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宫季扬把这个给了他,可柳易光拿着它都觉得烫手。
他盯着锁上小小的一个“宫”字瞧了许久,想起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
前朝皇族有一支旁支,常年驻扎在北边的雪原上,替前朝皇帝看守这座冰天雪地的“后花园”。可后来当时的顾将军揭竿而起,带着自己的副将一路打到京城,这一支的后人却一直没有出手护驾,而是安居一隅,自顾自地休养生息,任由顾将军夺下皇位,建立庆延朝。
前朝的国姓正是宫,到了如今,多数后人已经为了避嫌将自己的姓氏改为龚。宫季扬的爷爷辈就是将军,兵符传到他手上已是第三代,宫这个姓却是一直用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