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龙伸着长长的胳膊揉他的脑袋,眼眸弯起,恍惚是个微笑的模样。
盈先生一直也没有说自己为什么要救他,或许只是路过而已,或许只是一时的恻隐之心而已,也或许是因漫长的生命实在寂寞而已。
一切都恍如隔世,记忆好像是最会骗人的东西,总会在你以为已经忘记一切时骤然揭开,张开血盆大口将你彻底吞噬。
二郎站在毛玖的诊所前,眼圈不知何时已经红了,咸咸的泪水在眼圈里溜溜打转,他滚圆的眼睛覆盖了一层虹膜,毛茸茸的立耳都因为心情的低落而耷拉到了头皮上。
外面又一声惊雷乍响,长而锐的闪电在空中划过一条长弧,将二郎萎靡不振的脸投影在了诊所的墙壁上,他被惊的抬眼一看,被自己迷惘萎靡的表情惊呆了。
啊啊啊你在做什么啊毛二郎,外面已经乱成了这样你还在这里自怨自艾,赶紧进去找舅舅啊。
跐溜一声把流到下颚上的鼻涕抽回去,二郎在原地扒着地板助跑几步,对着门就一头撞了进去,他身上挂着门板就开始在诊所里四处奔跑大喊:“毛玖——舅舅——舅舅——”没有回音。诊所本来墙壁就薄,立体回声之类的更是想都不用想,其实二郎也不知道毛玖是不是在这里,只是本能地觉得这里的气味很亲切,似乎有什么人在这里耐心地等待着他。虽然化为了人形,他的嗅觉和听觉依旧很灵敏,屏蔽了外界的风雨之后,长而平缓的呼吸就在耳边无限放大,放大到和他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
当它和舅舅还是两个小毛团的时候,就时常在安静的角落挤在一起,确切地说是只有舅舅愿意躺在那里。它只是不愿一个人睡,却硬着头皮凑过去说:“不帮本少爷舔毛本少爷就睡不着”。毛玖从面朝墙壁的姿势转过来,淡淡撩了它一眼,就安然地伸出舌头帮二郎舔毛。毛玖的舌头比其它喵还要粗糙,无意中舔到耳蜗的时候,会让二郎哆嗦的停不下来。
察觉到了二郎的疼痛,毛玖会把舔歪了的毛再顺回去,附带着用肉垫拨拉几下,勾出点歉意的轮廓来。
二郎舒爽的全身发抖,面上依旧满不在乎,身体却已经不着痕迹地和毛玖挤在了一起,它们耳朵搭着耳朵,两对肉垫互不相让又密不可分地温暖着彼此。
就是这样的呼吸。
就是这样绵长的、安稳的呼吸声。
二郎在走廊里奔跑,踹开不知几扇门之后,终于在一脚踩空的状况下咕噜噜滚到了地下室。他撞得额头上鼓出好大的包,在楼梯上撞翻了碗筷簸箕,撞倒了高大的烛台,和许多青菜萝卜之类的杂物相亲相爱地滚落在了一起。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会吃青菜啊,吃青菜也太奇怪了吧。
就不是像仆人那样原原本本的人类,他们这种化形的人,还是要吃各种生鱼片才能知晓人生的真谛吧。
他痛的哼哼唧唧,捂着头顶的大包爬起来,极佳的视力在灰暗的地下室里逡巡了一圈,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毛玖。确切地说,是交叠着双手飘在半空安稳地闭着眼,身体外面还包裹着银灰色透明薄膜的毛玖。
怎么回事,舅舅他怎么了?外面这层是什么东西?
二郎抓耳挠腮地在薄膜外面转圈,他刚刚尝试着把手伸进去,却被电的口吐白沫,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才晕头转向爬起来。毛玖依旧不问世事地安稳呼吸,仿佛这一小片天地就是他的栖身之所,他愿意在这里长眠于世,直到地老天荒。
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离开就不再回来。
就像过去那样。永远都要由你来主宰我们的关系。噼里啪啦的泪珠掉在地上,砸开一个个小水涡。
每次需要你的时候,你都像陌生人那样割裂开我们的关系。为什么,凭什么,你不是我舅舅么,你不是我唯一的亲人么?
为什么要无数次地、不发一言地抽身而去呢?
不知是不是情绪太过低落,已经很久没有变回原身的二郎终于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警铃大作间他全身的骨头已在一瞬间劈裂,手掌和脚掌的间隙冒出大量细密的绒毛,两只立耳从毛发里钻出来,原本合身的衣服失去支撑滑落在地上,一个活物在瘫落的衣服堆里滚来滚去,终于从领口钻了出来。
“喵——”
二郎惊恐地举着爪子,泪眼朦胧地扑过去找舅舅:“喵喵喵喵喵(舅舅舅舅舅)——”
哎,好像哪里不对?
刚刚试图靠近的时候,不是被电弹飞了么?现在它为什么能抓着毛玖的裤脚,几步就掠到了他的脖子上?
“喵?”二郎呆立在原处,举着肉垫给了自己一巴掌。不疼啊。
又伸出爪子给了自己一巴掌。
也不疼。
忘了,爪子被仆人剪掉了喵。二郎气得原地转圈,又凑着胡须到毛玖耳旁怒火冲天地喵喵叫。
毛玖依旧交叠着双手悬浮在半空,全然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二郎咬他的手指脚趾,咬他的耳朵,咬他的鼻子,咬他的头发,在他-裸-露-在外面的部位都咬上了深紫色的牙印。这样下去不行。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对他自己的刺激没法让他醒过来,对其他人的刺激呢?
二郎开始努力回忆盈先生每次哭嚎着要抱抱之前的动作,也学着长长的呼吸了几口,然后两只前爪顶着毛玖的衣服,摩拳擦掌地踢蹬了一会儿,终于将柔软的背弓成了一座拱桥。它浑身的毛都炸成起来,像一团毛茸茸硬邦邦的刺猬:“喵嗷呜————(救命啊——————)”
毛玖的手指弹了一下。
这当然逃不过二郎的眼睛,他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心低下头,像平时咬鱼肉一样咬住了自己的前臂,浓重的血腥气呼地从血管里冒出来,噼里啪啦地落在毛玖脸上,沿着脸颊滑落到耳朵里。好痛啊。
好熟悉的声音。
这种血腥的味道是什么?
谁受伤了?
是谁?
究竟是谁?
浓烈的、难以言喻的焦灼中撕裂了毛玖的心智,他被禁锢住的五感裂开了一条缝,围绕在身边的银灰色薄膜有皲裂的迹象。
二郎瞄到了,下死口咬的更狠,奔涌的血液小溪状从毛玖的脸颊上滚落下去。
不能再流血了。
不能再让这个人流血了。
他好像很痛苦,他好像在很悲伤地流眼泪呢。
这个人是谁呢?
这个人是……二郎!
银灰色的薄膜应声而裂,看似薄弱的泡沫层却飞溅出众多尖利的碎片,这些碎片砸在地下室的墙壁上后便四散溃逃,没过多久就消失不见了。
毛玖摔在地上却感觉不到疼,他的头痛压过了身体上的痛苦,背后有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扭动着想要爬出来。
他伸手掏出那个毛球,正看到二郎没来得及藏好的泪水。
二郎狼狈的丝毫不像平时那个矜贵的小少爷,它又脏又皱,皮毛灰突突像拖布头,眼泪鼻涕还有血液混成一团,像个刚从垃圾堆捡回来的小乞丐。
毛玖来不及多问就心疼地用袖子擦去它的泪水和血迹,从衬衫上撕下干净的一块,仔细绑住了二郎受伤的手臂。
小毛团哼哼唧唧地不肯看他,尾巴却悄悄卷着他的脚踝,绒毛抖抖索索地炸开了花。“怎么了二郎”,毛玖半跪在地上擦去它的眼泪:“谁欺负我们家宝贝了?告诉舅舅,舅舅一定帮你讨回公道。”就是你自己啊,你先揍自己一顿吧,可恶的舅舅。
二郎赌气地背对着他,却没忍住眼泪又噗噜噜地接连不断往下滚。毛玖叹了口气,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亲了亲它抖动的耳蜗:“我并不是想抛下你,我当时快要死了,不想让你在旁边陪着我。”
“喵?”二郎仰起头瞪圆了眼,悄悄圈着毛玖手腕的尾巴骤然缠紧了。
“平时没有表现出来,是怕你担心,也怕那里主管救助的女孩担心”,毛玖伸出手指挠它的下巴:“我只是天生体弱不会传染,但那里的女孩不知道,可能会将我隔离,那我就……”
那我就只能死在你身边了。
二郎知道他后半句话想说什么。谁都没有毛玖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或许当时已是油尽灯枯,它还要表现的只是高冷不爱理人而已。
“喵喵喵(那你后来呢,后来怎么又来到了这里)?”
后来呢?后来就遇到了焦先生,他救了我。
然后焦先生他……
又是一声轰隆的雷鸣,诊所破碎的大门涌进了风雨,冷风呼啸着刮进了地下室,穿着单薄衣衫的毛玖被冷雨一激,牙齿瑟瑟发抖地扣在一起,顿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被焦先生喂了药,困在了地下室里。
焦先生究竟要做什么?
来不及做再多解释,毛玖胡乱披了件大衣就冲出门去。二郎被他包成小团塞进衣领中,露出的小脑袋被他用掌心暖着,杂乱无章的心跳传递到彼此的身体里。
仿佛冰冷的裂缝被填补进了暖意,在记忆的长河里从未释怀的那个铁环,在流动的熔浆里悄悄瓦解。
第二十六章 也许是寂寞
毛玖迎着风雨,怀中揣着二郎向桃源镇边上的悬崖奋力奔跑。人流都在蜂拥地向镇外赶,只有他们逆着人潮穿行,有时前行的路汹涌起来,他们会被冲的东倒西歪寸步难行。二郎在毛玖的领口处总想把脑袋探出去,却总被毛玖按着脖子塞回去。
“实在太冷了”,毛玖一边说话一边向外喷着透明的白雾:“你不要出来”。
“喵喵(那你呢)?”,二郎还是摇摇晃晃要向外探出耳朵尖。“我穿的很厚实,不怕冷”,毛玖把它冻的红里透白的耳朵往温暖的领口塞,他自己冻成萝卜头的手指肿的分不开,糊在二郎头上的时候,就像滩烤烂的萝卜饼。
他们在这边往悬崖飞奔,另一边也有人在逆人潮而行。那是从窗户直接跃下的胡先生,他左臂夹着涂先生,右臂夹着那柄亮长的大口径猎枪。这枪泛着白釉的暗亮色泽,枪托的连接处细密贴合,一望便知火力旺盛价值不菲。
吕小姐和施先生已经被胡先生放走了,吕小姐平时日对马先生爱答不理,但她向来刀子嘴豆腐心,一到了楼下就扭扭捏捏来回打量胡先生,胡先生大手一挥,潇洒地放她走了。
施先生就更不用说了,即使千百遍地在家里抱怨母老虎的诸多不是,大难临头时却哭哭啼啼抱住来找他的老婆,两个人在瓢泼大雨里牵手举在胸前对眼泪千行,大有过往种种一笔勾销,今后康庄大道两人好好一起走的架势。
就这么歪打正着地还解决了服务中心里的两对家庭问题。
“胡先生,你说吕小姐和马先生什么时候才会生娃娃呀?我看马先生一直贼心不死,这样得偿所愿,估计娃娃的事近在眼前了”,涂先生被夹在弯折的钢铁状臂膀里,在风雨中被颠的七荤八素:“我的工资够不够给红包的呀,年终奖能不能多发点萝卜?还有,你这支枪是怎么来的?”
胡先生此时正跃到一座小别墅的屋顶上,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他咬着牙稳住脚步,不耐地握住涂先生手感极佳的屁股,恶狠狠地一拧:“不要在我专注的时候喋喋不休地说话。你的第一个问题我没有必要回答,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化形的,自己都忘了么?”
一听到这个,涂先生连忙心有余悸地按住冒出来的小圆尾巴:“当年差点被抓住做成了烤肉。我都被串在签子上了,被放在火上烤之前突然有了神识化形成功,把那位野生徒步者吓到失禁。”
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已经听不见了。
“难为你还能记得啊”,胡先生压着他的圆尾巴拧住抚了几下,他的声音沉闷起来,像被装在罐子里:“我也一样,当时被这把枪远远指着头,不知为什么就在生死关头化形成功,对面那个人惊讶之后立即跪在地上磕头磕的血流满面,以为是自己触怒了天神。”
说到后几个字的时候胡先生其实想伸手取烟,手指往身边磨搓的时候却发现只有涂先生的肥圆屁股,一怒之下只得又掐住拧起以泄愤。涂先生被掐的眼泪汪汪也不敢反抗:“吕先生和施先生,还有项先生他们也差不多,看来只有在危及生命的时候才会化形成功,那你化形成功之后呢,就抢了他的枪么?”
“这不能称之为‘抢’”,胡先生有点焦躁地摩擦嘴唇,吐出个无形的烟圈:“这是在合情合理的情况下勉强接受了他的供奉。”
涂先生被噎的接不上话,只得把话题换成重点:“那咱们为什么要去北崖,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你听不到么?”,胡先生皱着眉头向前一跃,直接从两座别墅顶上横跨了过去:“从北崖下的海底传来的声音判断,何米和咱们的大客户遇上麻烦了。”涂先生可能没有听到,但何米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确切地说,是他被揪着头发按在地上,听着自己的指骨因被踩裂而发出咯吱咯吱的碎响,因而被迫听得万分清楚。
盈先生倒在被砸的一片混乱的石碓里,他身旁几点梅花状的血花,身体好像已经失去了技能,他的头颅像断线的风筝,手可盈握的脖子将其堪堪系在上面。
杂乱的金发散在脸上,棱角分明的的脸被遮挡成浓雾状的一团。
这个压着我手指的人是谁?
好像在哪里见过……二郎舅舅的诊所里……
等等,这个银灰色头发的人不是兽医诊所的助手吗?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攻击盈先生和我?他为什么要踩着我的手,手指、手指要断了……
何米艰难地抬起眼皮,眼睁睁看着骨头和筋脉从单薄的皮肤里刺出来。不幸溅出的血点被来回碾在地上,裂开的白色骨渣和着泥水涂抹在一起。这种生命里从未经历过的疼痛在这种情况下被放大了数倍,他觉得眼角有被逼出的泪水,口唇却开开合合、嗯嗯啊啊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盈先生、盈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吗?
快点醒过来……
谁来告诉我,谁来给我解释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兽医诊所的助手仿佛发现了何米的清醒,他撩开厚重的银灰色长发,露出个促狭的笑意。然后他慢腾腾站起身,踢踢踏踏、百无聊赖地来回走了几步,终于彻底将脚掌从何米的手指上移开。他转了两圈似乎依旧觉得无聊,于是还是弯下身体,屈尊降贵地开了口:“你就是老盈的那个姘头?他现在怎么比个小鸡仔还不如,是不是被你吸干了?”
说完又上下打量了一遍何米的身材,目光像是一杆秤,要把何米放上去看看斤两:“长得这么寡淡无味,怎么看都不像能魅惑人的妖精。难道是老盈口味变了,连这样的清粥小菜都能吃的下去?”
他似乎感觉到了何米落在他身上愤怒而疑惑的目光,于是状似无奈地给了自己两巴掌:“第二次见面了,刚刚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蛟龙,你可称我为焦先生。若是以你们人类的年龄来计算,活了两千年都不止了吧……当然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不过,有了神识为什么这么无聊呢。你们人类,每天都这么无所事事么?”焦先生盘膝坐在一旁,捡起了散落在身边的何米的少有的一缕长发,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那样用力一扯,头发在重力下被拽脱了头皮,何米刚想张口痛呼就咬住了牙关,眼圈微微泛红了。双手托腮的焦先生似乎很心仪何米的反应,他挥手解除了禁制,何米终于剧烈呛咳着说出来话,被强力击打的肺里呛出了血丝:“咳、焦先生、你和盈先生到底有什么恩怨?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做?”
“他曾将我的主人打败,害我在这世上上千年也不得解脱,你说我和他有什么恩怨?”焦先生眼眸弯起,竟然毫不避讳地单刀直入,目光深邃:“像我这样永生不灭的生命,为什么会有人类的神识?这样贪嗔痴苦,永远也无法解脱的轮回,就是人类的宿命?”
何米不知如何回答。他觉得焦先生的脑回路有问题,总有种他是世界的中心,亦或者他是宇宙之王的感觉。在何米简单到几笔就可写就的前二十年生命中,他一直按部就班地生活成长,像根养在温室盆栽里的幼苗,虽然并未获得过多关照,却也无惊无惧地成长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