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年事已高,嘴里总是喜欢念叨“善恶有报”,佛烟熏染、木鱼声缭绕的老人家对谁都好,哪怕所有的人都厌恶他,老太太也依旧对他怀有难得的善意。
老太太看见长羲踏进门,她立刻走上去,风霜堆积的褶皱脸庞带着很和蔼的神情,她仔细端详了枯瘦的少年好一会,才格外担忧地问,“孩子啊,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长羲闻言一愣。
老太太看着少年不言不语发愣的模样,忍不住念叨提醒他,“之前我看你上梯子,一直对着空气说话,隔得远也没听清你说些什么,后来你手里又突然冒出一根木头出来。”
长羲的嘴微张,瞳孔也因为惊诧微微放大。
老太太以为他知道害怕了,便又教育他,“孩子啊,你得去麻婆那祛祛邪气,八成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长羲终于后知后觉地隐约意识到并猜测:那位没有实体,所以也就无法被看见,也无法被触摸。或者说,她是枭鸟的某种变异,所以无法被他们“人类”触碰。可她身上的穿着却又不像是枭鸟,但不管她是什么,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
没有人能看得见她,除了自己。
——自己为什么不完全独占她?
——自己可以完全独占她。
长羲的目光有一刹那的炽热和狂烈,只是一瞬间他便把这种外露的疯狂收了个干净,木着一张脸,表情有些隐秘的诡异。
这样的事情实在太……令人血脉喷张了。
秦茶在屋子里检查自己的伤口,伤的虽然重,却都属于外伤,调整修养一两天,伤口有一定的愈合之后,她的行动应该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这个病人的任务确实有些棘手,她才来不过两三天,就已经几历生死,而这个世界远远还没有到要自然瓦解的情势。
而且这个剧情和时间线也走得实在有些复杂,但无论发生什么,唯一的中心点永远都是确保病人的安全。
这一点毋庸置疑。
秦茶盘算着自己进城去找瞎子的时间,长羲推门进来,他捧着木碗轻轻把它放在秦茶面前的桌子上,他突然单膝跪下来,仰头看着她平静坚韧的神态,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恋神色。
“您不要离开好不好?”他卑微地恳求着,“您说的所有和一切,我都会答应您,可是您可以留在这里陪着我吗?”
秦茶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家伙的姿态和语气,都很诡异的熟悉。
紧接着长羲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过的神情来,低着头整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的意味,“这里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愿意理会我。”
“您是第一个啊,”秦茶听见他委屈地说,“也是唯一的呢。”
秦茶正打算继续拒绝的话就堵在了嘴上,没能张口。
同时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那瞎子折磨疯了吧,现在看谁都觉得对方不正常,明明尧酒小少年是个怎么看怎么看都很乖的孩子。
长羲最后还要说,“我不用您报救命之恩的,您能陪陪我就好了。”
这孩子挺乖的,秦茶可耻地心软了。
“我,”秦茶顿了顿,最后还是答应了,“我先留几天。”
她看着长羲顿时抬起头来,嘴角弯起天真又开心的笑容,她也难得微微笑了笑。
“长羲是个这么棒的孩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秦茶目光轻轻地落在少年身上,她嗓音非常淡,但是落在长羲耳里,他却觉得很温暖。
“您答应了,”长羲握紧了手,克制自己去拥抱她的举措,他看着秦茶笑容乖巧,低低地说,“您不许反悔。”
“要一直一直陪着我。”
秦茶听着这话不对,正想提醒长羲她只是“多留几天”,长羲就已经很殷勤地把碗捧给她,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瘦弱的少年用着最真诚清澈的目光毫无保留地看着她,“您吃点东西吧。”
秦茶接了过来,发现少年依旧小心地避开了和她的接触,有些无奈也有些心酸。
这个少年从小肯定受过很多伤害,可是他活得依旧真诚和开朗。
比某个变态好太多了。
长羲晚些时候把晾在外面的棉被收了回来,然后细心地铺在了床上,又从柜子里把一个小小的长条布囊拿出来给秦茶当枕头。
秦茶表示自己可以睡在地上,她以前野外训练的时候,更恶劣的环境都经历过,现在能有个房子给她休息,她非常知足,睡哪里都没有所谓。
可是长羲很执拗,“您有伤在身。”
“没有关系,我习惯了,”秦茶靠墙坐着,闭目养神,“小孩子家,重要的就是吃好睡好。”
长羲看着秦茶就坐稳在地上的姿势,一言不发,直接开门出去了。
秦茶睁开眼,撑着木杖跟着出去,发现少年抱膝坐在门口边上,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干什么?”
长羲一板一眼地说:“你睡床上,我睡地上;你睡地上,我睡外面。”
秦茶:……
这一刹那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孩子好。
所以这孩子真是又狡猾、又乖到让人心里发暖。
最后秦茶还是躺在了床上,垫在身下的被子很干净,没有什么味道,而长羲那边找了几件衣服随意在地上铺着,便睡了下去。
入睡前,长羲和她有短暂的闲聊。
“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
大概有伤在身,这几天神经也一直在紧绷,骤然松懈地躺在床上,睡意便来得汹涌,秦茶发困,但仍撑着精神回答少年,“秦……秦回。”
秦茶这个名字在嘴边绕了一圈,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不太清楚这个“十年前”对十年后究竟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她记得尧酒曾经提过她的“姐姐”。她隐隐觉得她在十年前遇见瞎子和尧酒是一个必然,正是因为她来过十年前,才会对十年后产生影响。
瞎子一开始就抓着她不放,估计也有十年前的原因。
那么问题又来了,十年前,也就是现在的她究竟会做些什么,导致瞎子一见到她就这么不正常。
“秦回,”长羲把这个名字在唇齿之间恋恋不舍地含着、呢喃着,许久之后才又问,“您是……军人吗?”
本来就快睡着的秦茶又迷迷糊糊地稍稍清醒些,她有些好笑地问他,“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是枭鸟吗?”
“后来看见您把外衣穿好了,才发现那是铁甲布装,”长羲轻轻地问,“所以您是军人吧?”
而且还应该是个将军,那装束是将军才能穿的级别。
秦茶沉默一会儿,才回答,“算是。”
“您怎么会出现在护城平江里呢?”
秦茶困得实在撑不住,耷拉着眼皮,嗓音都开始模糊,“山崩地裂,被某个人扔过来的。”
长羲终于意识到秦茶已经快要睡着了,他面向秦茶的方向,轻轻“哦”了一声。
“您睡吧,”他顿了顿,又补充,“将军。”
秦茶已经睡沉了,抛开昏迷的那一个小时的时间,她将近四天没有好好合眼休息过。
长羲轻轻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走到秦茶面前,他低头专注地看着她。
他咧开嘴,弯腰伸出手在秦茶脸蛋上戳了戳,手指穿过她的皮肤,他轻声说:“您答应了的,请绝对不要反悔。”
说好的要陪着我的。
请您千万不要离开。
否则我会忍不住用镣铐,把您一辈子锁在这里。
把我唯一能够看见的您,永远地锁在我眼睛里。
☆、第8章 不日城(七)
长羲不太希望秦茶出门。
“这里是遗弃区,大家都很排外,”长羲是这么和秦茶说的,“他们会无视您,不乐意见到您。”
秦茶有伤在身,她自己也不想出去乱跑,尽管如此,长羲还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家里无聊,总是早早地回来陪秦茶说话。
刚开始的大部分时间,秦茶都在归列时间线,以及各个她所知道的、怀疑的线索。
她原本想理清这个世界的爆发点,这样可以早些结束任务,可她想的越多却越乱,秦茶决定简单地保证病人安全,至于任务结束的时间,安静地等世界自己崩溃瓦解就好了。
只寄希望于这样难混的世界,病人自己也会很快放弃。
彻底闲下来的秦茶时不时也会用长羲堆在屋角的木头给他雕些小玩意,长羲干完活回来,秦茶会把自己雕好的东西递给他,故作随意地说:“拿去玩。”
长羲在那一刹那都呆住了,他盯着秦茶手里的木雕,顿了好一会儿才双手接过来,目光发亮,字句非常非常虔诚,“谢谢您。”
他似乎觉得这样单薄的话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激动,又小声地补充,“我第一次收到礼物呢。”
他握着粗糙的木雕小鸟,漂亮的眼睛澄澈干净,里面满满都是她的身影。
秦茶低咳几声,有些不太好意思又面色淡定地转移话题,“今天在外面,又做了些什么呢?”
“摘了些果子,”长羲把洗干净的水果放在桌子上,然后他蹲下来仔细地看了看秦茶的伤口,很担心地问她,“还疼吗?”
“并不疼,”秦茶语调沉淡地安慰少年,“看着吓人而已。”
事实上很疼,血肉被撕咬下来的痛苦秦茶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而且伤口愈合得要比她想像的慢很多,因为药不够。
秦茶觉得自己必须进城一趟,除了打探消息找瞎子以外,她也得找些活计,她不可能真让一个半大的孩子养自己。
“城内,你们都不能进去吗?”
“每次月满的第二天的白天,可以进去,”长羲稍皱眉头,“您想进城吗?”
秦茶虽没回答,长羲就已经露出非常不高兴以及不赞同的神色:
“城内也没有什么好的,那里的人自私且虚伪。”
秦茶看着少年有些阴戾的表情愣了一下,但少年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抬起头来看她,就是一副很乖巧的模样:“我从那里被驱逐,所以不喜欢那里。”
“……为什么会被……驱逐?”
这里的人都是被城内驱逐出来的人,他们或因犯罪,或因得罪权贵,或因太过贫穷,只有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因为,他是个瞎子,背负着诅咒的瞎子。
少年弯着嘴角笑得羞涩腼腆地回答,“因为我穷啊,而且是个孤儿,没有人愿意为我担保。”
秦茶沉默一会儿,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却被他避开了。
“对不起,我想我还是不喜欢别人碰我,”长羲摸了摸自己半长的碎发,他察觉到她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体异状,他莫名地也不想让她知道,于是只能压抑着自己去回避她的触碰,小心地问,“您会因此不高兴吗?”
“不会,”秦茶收回手,轻轻摇头,“你是个好孩子,你以后会更好的。”
他最后会是她的副官,无论何种情况,都不放弃任何一个城民的优秀的副官。
而长羲因为她的夸奖,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他以着她最喜欢的天真虔诚姿态,认真地说,“您一直陪着我,我就是最好的我。”
就要从地狱里爬出的我。
秦茶凝视着已经到她肩膀的少年,他的目光亮若星辰,看着她总是很依赖也很珍惜的的模样,秦茶突然就鬼使神差地说,“我教你习武。”
话一出口她有片刻的后悔,可是看见长羲那样狂喜而又渴望的神情,她又觉得,她做了一个很正确的决定。
这一教,秦茶就在这里拖了近半个月。
长羲是个很好学也很能吃苦的孩子,秦茶总是拿着长棍去敲打他纠正他的动作,变着法训练他的速度和力道,后来连吃饭他手腕上都会系着沙袋,她没办法在这里久留,只能尽可能地教会他训练的办法。
太阳很猛烈的时候长羲在门口扎马步,秦茶有时候看见他一身汗涔涔的,偶尔会取笑他:“你把上衣脱了吧,也没什么好看的。”
可少年就是打死都不脱。
后面被秦茶惹急了,长羲脱口:“看了就要结婚成亲的!”
秦茶:“……”
瘦鸡样的小孩子,看了又不会少肉。
“啧,”秦茶靠在树枝上坐的笔直,眉目没有初见时的冷冽锋利,她微仰头晒着光,面色难得安和清淡,讲话却依旧干脆利落,“我不看就是了。”
长羲垂下头,却突然就想把上衣脱了。
嗯,结婚成亲的话,如果可以结婚的话……
少年的念头只是一瞬间,还没成型,就被秦茶恰巧打断。
“头抬好了,”秦茶只微偏了一点目光,拈了一枚果子击中了长羲的头,她严肃的,“你在偷懒吗?”
长羲一下子收了杂念,把头抬端正了。
那天晚上,秦茶想了想,觉得自己身体还行,于是趁长羲熟睡之后,偷偷溜了出来。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屋子的时刻,本应该熟睡的长羲却睁开了眼睛。
“不高兴。”
他嗓子低哑得很,但又微带着少年的干净,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目光落在床的附近,眼里一片空洞洞的黑暗。
长羲再次重复地、阴沉地说:“不高兴。”
“很不高兴。”
“好想把您锁起来,”长羲脸本就枯瘦,此刻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他面色更差,又有一点想不明白的懊恼,“好像要留不住您了。”
片刻之后他又咧开嘴笑起来。
“不过没关系,舍不得伤害您,”他微笑着自言自语,“那我杀掉吸引您注意力的人就好了。”
而原本只打算在城门附近摸索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混进城里的秦茶,竟然运气十分好地再次碰上了瞎子。
这一次打的照面依旧十分仓促,因为那家伙!又被一群枭鸟围!上!了!
妈的好想爆粗。
生无可恋的秦茶看着他被几个人护着往城门撤退,但枭鸟紧追不舍,眼看着护着他的人一个一个减少,而城门还很远,秦茶沉默了。
视死如归地往自己身上倒了一罐事先备好的花蜜,秦茶看见枭鸟立马回头,放弃追攻瞎子一群人面向她之后,她拔腿就往江边狂奔。
她往回跑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瞎子大吼的声音:“喂!你小心一点啊!谢谢你啊姐姐!”
……姐姐?
秦茶脚下差点一个踉跄。
不过等等……!那瞎子看得见自己?他现在没瞎啊?
秦茶疲于逃命,没能想太多,在枭鸟要追上她的时候,她果断地跳入江里。
枭鸟怕水,在岸上啼叫了大半夜,眼看着太阳快要出来,才龇牙咧嘴地嘶鸣着离开。
秦茶在水里泡了极久,伤口刺疼得要命,水里温度又低,她哆哆嗦嗦地从水里爬出来之后,才看见长羲手里捧着一盏油灯,低着头在树旁边站着。
安静地、幽灵一样地隐匿在黑暗里,只有微弱的火光照亮他一小片下巴,他的嘴角紧抿着。
“你怎么出来了?”秦茶走前去,“夜里挺危险的,你一个小孩子,老是跑出来干什么。”
她的语气没有责备,冷静的嗓音里带了些不可察觉的担忧。
长羲提着快要燃尽的油灯,枯瘦的面孔明暗不定,他没抬头,秦茶都没能看清这个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的少年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喑哑地问:
“您那么喜欢他吗?”
长羲语气里很失落,他低垂的睫毛盖着他深黑色的瞳孔,遮住那里面黑得已经浓成快要溢出的墨。
“您不是答应了要好好陪我的吗?”他语调越发悲伤,“就那么喜欢吗?您喜欢他哪里?”
属性颜狗的秦茶脱口:“脸吧。”
话出口她马上反应过来,又改口,“没有,”她思索着解释方式,斟酌着说,“因为职责的原因,我需要守护他。”
守护。
这个词听起来让人觉得美好得极其残忍。
长羲把自己快要抑制不住的疯狂和愤怒收敛起来,微侧头乖巧地看着秦茶问:
“您可以守护我吗?”
这是救命恩人,秦茶严肃地点头,“尽我所能。”
长羲微咧开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哦,”他的嗓音安安静静的,“我也会守护您的。”
把您身边全部清理干净
或者占据您的身边。
第二天秦茶可悲地发现自己伤势加重了,还高烧,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长羲也不在。
秦茶拖着病体觉得自己还是入城一趟吧,于是留了字条给长羲。
到了城门口,却再一次碰上了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