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五位宰相和圣人俱都闭嘴不言,静听其余人开口辩论。
王妃之争,却不怎么要紧。两人都是敬王明媒正娶,自然都算是嫡妻,只是,继室在原配面前本就给执妾室礼,因此马氏要在江氏面前需要行妾室礼,在其他妾室面前仍旧是嫡妻。
虽然麻烦了些,马家人初时虽不同意,奈何圣人自登基后就颇为重视规矩,在太子离世后,更恨不得把规矩礼法四个字挂在头上,让人人都瞧的一清二楚,因此马家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件事情。
而世子之争,却让整个朝堂都吵翻了天。
有人道谢瑾然被立为世子时,完完全全合乎规矩礼法,现下却又因突然冒出来的人改变其世子爵位,是何缘故?岂非欺负幼儿不能为自己辩驳?
有人则道,当年谢瑾然就不该被立世子,毕竟当年江氏本就是失踪,而不是身死。有江氏的嫡长子在,又如何轮的到继室的儿子做世子?规矩礼法,本就如此。
众人争吵纷纭。
圣人看重众人吵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了,才看向敬王,敬王则是低头看谢瑾然。
谢瑾然想到之前敬王的嘱咐,为自己鼓了鼓勇气,就从席上站了起来,言道,要让爵与兄。
众人一怔。
随即,不少叫好声就响了起来,都道敬王教得好儿子,大善。
敬王心中正微微有些得意,就见谢远一脸肃穆的也站了出来。
“君子端方,当重情,重义,重礼,重骨肉之情,兄友弟恭,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远自幼跟随老师习经义,读孔孟之道,自知二弟的世子之位,乃是因规矩和礼法而来,再无一丝一毫不合乎规矩礼法的地方。既是因规矩和礼法而来,岂有强行夺其爵位,让与儿的道理?”
谢远将昨日说与江氏的话又说了一通,最后义正言辞、一脸决然的道:“远虽年幼,却濡慕老师的君子之风,惟愿此生得做一真正君子,允文允武,待远长大之后,便去边境之上,愿为圣人马前卒,为圣人祛除所有犯我国境之蛮夷外族!是以此番令二弟让爵与我之事,远虽不敏,誓死,不从矣!”
说罢,伏跪在地。
众人哗然。
敬王一张脸都铁青,像是想要吃人一般。
元朔帝摸了摸胡须,看了一眼一旁的皇太孙,就见皇太孙看向谢远的目光除了欣赏之外,竟带有几分钦佩之意,心中一时,亦不知是何滋味。
只是……元朔帝又看向谢远,只觉,这当真是个好孩子。若这个孩子,当真是太子的孩子,该有多好?他与太子,该有多么安心?
众臣正窃窃私语间,却也有人忽而福至心灵,发觉谢远其实,并没有将话说死。
敬王与谢瑾然今日此举,自认为是“让爵”与谢远;可是,谢远偏不要他们的“让爵”。
是了,其实仔细算来,那本就是谢远该得的爵位,何来“让爵”一说?
那些想到此事的人,看向谢远的目光,亦带了几分不同。
这个孩子,真真是多智近妖,太孙当真能收服他么?
第25章 有孕
敬王府世子之位的推让一事,还有敬王府大郎拒绝阿弟让爵一事,一时之间,竟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这倒也不稀奇,毕竟,前些时候太子病逝,使得圣人三日不朝,之后虽然日日上朝,却一旦听到稍稍有不敬太子之嫌者,都要立刻重重惩罚。长安城百姓一时间,竟连普通的婚娶定亲等喜事都不敢做。
现下难得有了“热闹”可以看,不少人自是高高兴兴的或小声或高谈阔论起来。
谢远骑着他从蜀地带来的小马走在谢含英的身侧,听到茶楼中一些人的谈论,微微扬眉。
谢含英转头瞧他一眼,抿嘴一笑:“阿远现下可是真真扬名了,比之之前你想出册书,造福文人一事,名声传的更远。”
谢含英说这话,却是有些微谢远打抱不平的意思——毕竟,当初册书是谢远想出,并献于远山先生的。但是现下世人虽知晓册书乃是远山先生的小弟子,当今敬王大郎所想,然而每每夸赞之时,却总是对谢远一带而过,着重在夸赞远山先生上面。
谢远唇角也带了一丝笑意,摇头:“我才七岁,甚么都不是,阿爹现下看到我便头疼,他们夸我作甚?倒不如去夸老师,说不得,老师或是老师的其他学生偶尔听到了,还能得些意想不到的好处。就是不能……去赞当世大儒,本也是在表明自己有眼光。”
谢含英目光一闪,叹道:“难得阿远如此通透豁达,为兄实不如也。”
说罢,谢含英便牵着谢远的手,一起往茶楼上去了。
今日这座长安第一茶楼有文人以文会友,谢含英在宫里求了元朔帝好久,才被元朔帝允了,和正在陪他读书的谢远一道,来了茶楼看文人赛文。
当然,二人倒不是单独来的,毕竟,谢含英才十岁,谢远更是只有七岁,是以元朔帝就安排了保定侯世子与孟相府三郎陪着一起来的。
保定侯世子林珍不但是谢含英的嫡亲表兄,还是谢含英的三姐夫,二人虽相差了足足八岁,关系倒是不错。他原本是瞧谢远不起的,并不怎么看重一个山沟沟里来的孩子,但待他发现谢含英异常的喜欢谢远,并还能说出“实不如也”这几个字时,就立刻心中警铃大作,时刻盯着谢远,仿佛要将谢远和谢含英隔离开一般。
孟三郎今岁十五,文采非凡,为人端方正直,和谢含英倒没甚亲戚关系? 皇鞘ト丝粗亓怂沣妒秦韫嗣先杀然侍锬瓿の逅甑牟罹啵妒潜谱琶舷喟衙先筛铮妹先勺隽颂锏陌槎痢?br /> 只是孟三郎与谢含英年纪差距有些大,孟三郎又端方正直的有一点点迂腐,是以和谢含英倒不甚亲近。相反说来,孟三郎的阿翁孟相,却是谢远的老师远山先生的堂兄,孟三郎倒与谢远有些关系,因此见了谢远,就板着脸称师弟,虽不亲近,但行动之间,倒对谢远稍有照拂。
这二人今日却知自己只是来陪跑的,因此只看谢远和谢含英的行动,并不多插言。
谢含英于是就和谢远坐在二楼,看着一楼的文人开始“会友”,这“会友”却是分了三场,一会字,二会诗,三谈策论——策论之题,则是由茶楼在前几日请长安城的几位大儒或文士先拟了题目,会友之日取出,令文人当场考试。
而这些文人之所以会热衷于这些,一来是当真来会友,二来么,却是为了坐在二楼的“伯乐”了。毕竟,现下的大庆朝还不曾有科举一说,寒门想要当官,也只能靠举荐。有门路的还好说些,没有门路的,当然只能靠着自己争气了。
谢远和谢含英悄悄说了几句话,就开始认真看一楼的文人——虽是寒门,虽然能共患难的人未必能共富贵,但不管是哪个吧,好歹都比远嫁吐蕃要好得多吧?谢远当仿佛真是有些急糊涂了,盯着楼下的人就细细打量起来。
谢含英原本就没几个差不多年岁的朋友的。身边虽有伴读,但他身份特殊,伴读却也不敢太过亲近,阿爹在时,管他极严,阿爹不在了,阿翁又恨不得将他身边的人时时刻刻都使劲盯着,是以谢含英倒真是难得遇到一个像谢远这样和他年岁差不多,又甚么都能学到一起、玩到一起,甚至难得的是脾性容貌都相投的阿弟,因此即便阿爹留下的人常常劝他不可与谢远太过亲近,纵然亲近,也要尽力折服谢远,让谢远彻底为他所用,但谢含英还是忍不住的将谢远当做友人看待,只恨不能日日同食同睡同学。
现下瞧见谢远有些不对劲,瞧着下头人就看个不停,就忍不住开口相问。
谢远脸颊微鼓,想了想,才犹豫道:“我的几个阿姐……”
他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谢含英和其他二人立刻懂了谢远的意思。
谢含英皱了皱眉,他倒是真想帮谢远,却也当真不好插手三叔家的事情,只得含蓄劝慰道:“无论如何,总比朝中正在商量的选公主和亲要好得多。”
谢远一张白净的小脸立刻狰狞了起来。
可即便如此,那张小脸看着依旧好看干净。
谢含英张了张嘴,瞪大了眼睛,看向谢远。
谢远朝他点了点头。
谢含英沉默。前朝也好,本朝也好,虽是同意和亲,但和亲的公主通常都是从大臣的女儿里选出来的,再不济也是那些偏远皇族为着熬出头来,不得不送出自己的女儿或孙女,其中大部分也都是庶出,像三叔这样,本就是有藩地有兵权的藩王,又哪里需要再付出一个女儿?即便是庶出,根本就是不必要的。
孟三郎在一旁喝了杯茶,却突然道:“大郎何不写信去蜀山?”
谢远一怔。
谢含英也笑了,道:“是了,远山先生是阿远的老师,且门下学子众多,阿远若是诚恳相求,远山先生未必就不会同意。”
无论如何,就算真的嫁个穷小子,也比远嫁吐蕃也好得多,不是么?
谢远双目一亮。是了,或者,这的确是一条路。
到得傍晚,谢含英不得不回宫了,他很是不舍得将谢远送到了敬王府不远处,才拉着谢远的手,嘱咐他明早一定要早些进宫,他让宫人做了谢远喜欢吃的点心,让谢远千万不要再被那个阿守缠着去不了东宫。
直到林珍与孟三郎开始催第三次,谢含英才终于依依不舍的离开。
离开前,他还凑在谢远耳边小声道:“你放心,我会去求阿翁,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阿姐去和亲的。”当然,至于其他的,谢含英就真帮不上忙了。
谢远心下感动,点了点头。看着谢含英远去的背影,又觉自己好生自私,明知谢含英为难,却还是……想出了这等非君子之法。
他微微垂头,低头看了会地面,才抬起头来,朝主院走去。
这几日,敬王每日都是歇在江氏那里,就连晚膳,也是摆在主院,和他们姐弟一起吃的。
然而谢云屏几个早就知道了敬王为她们姐妹安排的“好婚事”,更知道敬王此番举动,一来是想让她们乖乖按照他的计划嫁过去,二来么,自然就是为谢远不肯要世子爵位的事情了。
眼前太子已经去世将近两个月,敬王本就是藩王,有自己的藩地,眼看着就必须要回藩地去了。若是世子之位还不能换到谢远头上,那,到时必须要留在长安为质的人,就必然是谢瑾然,而不是谢远。
可是敬王,如何舍得?
尤其是敬王在发现谢远聪敏是聪明,但的确不是一个可以操控的好儿子之后,他当然就更加不肯带走谢远,让才五岁的谢瑾然在长安城这样的豺狼虎豹的环境中长大了。
只是谢远固执,一直这般拖着,甚至连敬王板起脸来训他拿打板子来威胁都不肯退让一步,敬王这才退而求其次,想要从江氏这里改变谢远的主意。
而江氏本就软弱没有主见,眼见着没几日,就忘记了当初所受的苦。
谢云屏只觉荒谬,连她才七岁的弟弟都知晓要为她的亲事奔波忙碌,可是,阿娘呢?阿娘竟然,当真觉得阿爹定下的那几门亲事还算不错?
谢寒尽和谢念这几日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
只是几人不知,江氏之所以会松动,除了敬王的枕边风,还有谢若锦的功劳。
“阿娘,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子从父本就是应有之义,可阿远却这般远着阿爹,与阿爹相对抗,将来,于他又有甚好处?纵然阿翁喜欢他,可是,说句不好的,阿翁年岁几何?又能护着他几年?反倒是阿爹,若他乖乖听阿爹的话,阿爹将来定然会为我和姐妹做主,不令我等在婆家受辱,反倒阿远如此……我姐妹将来,又该如何?”
江氏正无所适从时,就听谢若锦又道:“阿娘,再生个阿弟罢。民间都说小儿子,大孙子,最受长辈看重,想来阿娘生得小儿子,一定会最得阿爹喜爱。”
江氏摸了摸腹部,想到这几日夜间的颠鸾倒凤,温柔缱绻,一时怔住。
房间外很快有人进来,道:“娘子,小马姨娘有喜了,还是咱们家大郎方才在花园子里瞧见她神色难看,似有病态,便不顾小马姨娘推辞,亲自派人去请的长安城里最好的妇科圣手,才让小马姨娘这一胎显显保住。”
江氏的脸色忽然白了几分。
第26章 姐弟
江氏的脸色忽然白了几分。
谢若锦忙抓着江氏的手低声安抚了几句,才又看向来通报的家仆:“那位妇科圣手怎么说?具体的,一字一句说与我与阿娘听。”
来人当然是进不去小马氏的房间的,于是只能将那位妇科圣手说给谢远的话说了一通,最后道:“不过,纵然这样,大夫也嘱咐说小马姨娘近几年生产次数太多,又因诞下孩儿皆早夭,悲恸之下.身体也损伤不少,这一胎若要保住,必得好生养着才是。大郎听罢,就想亲自带着那位大夫来娘子这里,可是、可是中间被那一位给截胡了。大郎无法,只得在那里留着,等着好将那位大夫带来娘子这里。”
妾室有孕,大夫诊治了,自然是要向正式这里汇报的。
谢远此举,倒是没错。
江氏心头的那丝不悦终于暗暗压了下去,拉着谢若锦的手,道:“其实,阿远还是很好的,不是么?”
谢若锦勉强一笑,正在担忧自己心心念念的幼弟会不会因为江氏的犹豫而迟来……或是不来时,就见江氏抚.摸着腹部,江氏身边的小柳氏也若有所思的看着江氏的腹部。
谢若锦心念一动,说来,前世时候,幼弟就是顺其自然来到她们身边的。或许,这一世,幼弟已经来了,只是日子太浅,阿娘和身边的贴身侍女也只是有浅浅的感觉,并不能确认而已。
算算日子,岂非正好?
要知道,阿爹这些日子,可是全都宿在阿娘这里。而前世时,阿爹仿佛也只来了阿娘这里一次而已。就是那一次,就让阿娘有了幼弟。
谢若锦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江氏见状,以为谢若锦和她想的一样,心里也有些高兴。
她是有些不满意谢远越来越不受她的掌控,可是,那又如何呢?那是她现下唯一的儿子,即便不受丈夫喜爱,那也是她仅有的可靠的依靠,不是么?
江氏这样想着,就抚.摸着腹部,一面想着自己接下来到底该如何做,才能既让丈夫不至于不喜爱她,再不肯进她的房,将她完完全全的冷落下来,一面又觉世子之位本就是谢远的,无论谢远喜欢还是不喜欢,她都一定要让谢远接下这个爵位。——至于接下爵位后,谢远必须要留在长安为质的事情……江氏心中想到敬王和谢若锦所说的圣人颇为喜爱谢远的话,便又觉如此让谢远留下也无甚不好。
更何况,她的长女已经十六了,可以立刻嫁进安阳王府为世子妃,此女虽只有十四,但这种年纪嫁人的民间女子也不是没有,更何况,那位吐蕃赞普不是已经五十多了么?若是再等,那赞普直接升天了该怎么办?且次女一旦嫁去了吐蕃,敬王定也会对她更加愧疚几分。
再加上……
江氏不禁看向谢若锦。说起来,敬王给谢若锦安排的那门亲事看起来不错,亦是世家贵族的年华正好的小郎君。可是,那位小郎君,却打小就是个病秧子,听说从前还有大夫说那位小郎君定然活不过二十……江氏本为着三女着想,亲自去那府中一次,宴请一次,两次里,那位小郎君从不曾出现,江氏特特问了,就只听那小郎君的母亲说那位小郎君正病着,不能着风。
江氏面上不显,心中却知道那位小郎君定然身体极差。她心中担忧,可是转过头问敬王时,敬王却说他们家乃是世家,说与谢若锦的还是那家的嫡长孙,规矩极好,这等人家,还是要承嗣的郎君,旁人是求也求不来的。谢若锦非嫡长亦非绝色,且还是山沟沟里刚出来的……那家人能看上谢若锦已经是看在他的面上了。
至于谢若锦,江氏几个女儿里头,倒是最喜欢嘴巴甜的谢若锦,因此便也多问了她几句,结果谢若锦竟只低头害羞道:“一切都听阿爹的。”江氏便觉这个三女当真是好,为了她和阿远在府中的地位,竟愿意牺牲至此。
这般想着,江氏当然就会想到不愿意牺牲自己的长女和次女了。谢寒尽倒罢了,远嫁吐蕃,远离亲人,的确会让女子心生排斥,但是谢云屏的亲事明明极好,且一旦这门亲事定下来,对她和阿远就会更好——毕竟,敬王需要安阳王的势力,连她这个闺中妇人也是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