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下,谢若锦的两任夫婿都没了,纵然人人都知道那两人原本定亲之前身体就差的厉害。可是,谢若锦的克夫之名,依旧传了出去。接下去说亲,只怕更难。
谢云屏屡屡写信去劝,谢若锦却是反过来劝她既已成亲,就该回云南才是。而两个小娘子都是女儿家,无论如何,都该有个兄弟才是,又劝谢云屏回去后,便为赵家开枝散叶云云。
谢云屏看得心烦,便也不肯再去信。只是即便如此,她也收到了不少谢若锦寄来的劝她回去的信,甚至还拿了清婉郡主为例,让她知晓没有兄弟撑腰的痛楚。
谢若锦如此,谢云屏心中虽不至于就猜到了谢若锦的小心思,却也对这个三妹失望透顶。因此闻得谢远的话,便也只当这是最后一次。若谢若锦还要坚持,那,他们也就权当,舍了这个手足好了。
谢远并不知谢云屏心中所想,只到了第二天,和谢云屏一道去了洛平长公主府。
他们先是拜见了洛平长公主。
长公主比圣人还要年长三岁,如今更是六十有八,对着几人倒是颇为慈爱。待瞧见了谢云屏的一双女儿,更是亲自抱了抱。
“这就是圣人亲自定了名字的两位小郡主?本宫记得,一个叫玥儿,一个叫瑜儿?都是好名字。有圣人亲自定名,虽非取名,倒也是件好事。”
谢云屏抿嘴笑:“都是她们阿舅疼她们,这才去好声好气求了阿翁,得了这名字来的。”
长公主便叹:“还是有个兄弟好啊。”
像是她,有了圣人这个兄弟,才有了今日荣华;像是谢云屏,有了谢远这个兄弟,才不至于因为夫家和娘家的联姻,而沦为不断生子的工具,她生下的两个小娘子,也因为有了圣人定名的事情,而被旁人高看一眼。
可是她的清婉……
长公主看着怀里咕噜噜转着大眼睛的赵玥,笑道:“阿远,你且去瞧瞧你清婉表姐有甚事要和你说。你阿姐和两个外甥女,就都留在本宫这里,陪本宫说笑一会。”
谢远自然应是,随着长公主府的侍从就去了他熟悉的清婉郡主的院子里。
过了月亮门,抬眼看着凉亭里正跪坐抚琴的清婉郡主,谢远便是一怔。
清婉郡主人如其名,性子淡雅如菊,寻常并不喜穿大红,常常都是穿着鹅黄月白淡绿等色的衣裳,这次,却是谢远头一次见到清婉郡主着了一件大红色的衣裙,手中一串红珊瑚的手串,头上的簪子,也是镶了红宝石的凤簪。
谢远顿住脚步,等了片刻,才朝湖中凉亭走去。
待行至跟前,清婉郡主方才一曲毕,抬头,朝他温婉一笑。
谢远便也笑了:“表姐。”
清婉郡主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让出位置,便笑道:“好阿弟,你今日既来了,便再让表姐饱一抱耳福,再听一曲阿弟的琴声才是。我只怕,将来……都没有机会再听到阿弟的琴声了。”
谢远自是明了清婉郡主的言外之意,便也不曾推拒,只跪坐琴旁,侧首问道:“表姐想听什么?”
清婉郡主想了想:“不若一曲寒鸦戏水,一曲凤求凰?”
谢远哭笑不得:“前一首便罢了,后一首……也罢,表姐既想听,那远便舍命陪君子好了。”
清婉郡主只微微笑着,起身背对着谢远站着,看着平静的湖水,不知再想些甚么。
待得两曲罢,她才转身笑道:“寒鸦戏水依旧如故,只可惜了凤求凰……阿弟此曲,技艺高超,却无半点情意。”尔后掩唇一笑,“可见是个还未曾开窍的。”
谢远只笑:“表姐,我才十二呢。”
清婉郡主只摇头,轻抚着手腕上的珊瑚手串,轻叹道:“我从前从不喜着红衣,只觉红色太俗,不够雅致。然而,再过些时候,我从前不喜欢穿的,竟会变成我不能穿的。世间之事,果真奇妙无常。”
谢远这才知道了清婉郡主今日会着红衣的缘故。
他沉默了一会,才道:“表姐,你若不愿,并非不能拒绝。”
纵然这桩亲事有着诸多的必须如此。可是,清婉郡主终究是这桩亲事的受害人,是洛平长公主最珍爱的孙女,是功臣唯一的遗孤。若清婉拒绝,元朔帝未必就不肯为她出头,让她过上几年,可以另寻良人,不必做妾。
然而清婉郡主只是一叹,将手中的红色珊瑚手串摘了下来,往湖中一丢,道:“奈何身不由心。”
奈何她的心中,早已非谢含英不可。
纵然是与他为妾,她心中,竟然也是肯的。
她觉得,她一定是疯了。可是,阿婆劝了她那么久,她依然是愿意嫁给谢含英。可不就是,真的疯了?
谢远终是无话可劝,末了只好转移话题,问清婉郡主寻他来的缘故。
清婉郡主只笑:“是一个痴情.人来求了我,让我问你一句话。不过……”她莞尔一笑,“方才听君一曲,那句话,却是不必问了。”
谢远摇了摇头,也没有追问那人是谁,只看天色,便起身告辞。
清婉郡主瞧着谢远的背影,心中只盼,他与含英,能一世交好,让含英坐了那个位置,孤家寡人时,还能有一知己好友,那便好了。
而谢远和谢云屏离开了长公主府,谢云屏便问谢远:“你可瞧见了容英?”
谢远一怔。
谢云屏道:“我瞧他方才在长公主府来去匆匆,仿佛是魔怔了一般,可是和你有些争吵或误会?若是有,还当速速解决了此事才好。毕竟,你与太孙交好,他心中本就有些醋劲,莫要再让他心生误会才是。”
谢远回忆了一番,想到自己方才那一曲凤求凰,皱了下眉,还是点头道:“阿姐放心。”
北地,敬王府。
谢若锦看着手中,谢远寄来的信,脸上一派铁青。
江氏也正发愁:“此事该当如何是好?阿远去建功立业,想将世子之位让给你阿弟。我虽不舍阿远,但你阿弟本就是幼子,又不得你阿爹喜欢,现下连个名字都没有。若是能有世子之位,其实也不错。而阿远有你阿舅照拂,定然能在战场上挣得自己的爵位,建功立业。若锦,你觉得如何?”
谢若锦蓦地从席上站了起来。
“不行!此事绝对不行!”
第42章 殷王
“不行!此事绝对不行!”
江氏看着像是突然爆发的谢若锦,微微惊讶,嗔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件事,不是对你两个阿弟都好么?”
谢若锦身上还在发抖。
她刚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心中虽然哀伤,可是,一想到自己的结局原本就很好,她只要按部就班的生活下去,如此,一切都会顺顺利利。
谁知道,她终究是过惯了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一时想不开之下,就设法用原本该包裹住刚刚出生的阿弟谢远的皮子,包裹住了从那些看管她们的官吏手中拿回来的金银和孤本竹简,结果害得那时的谢远险些丧生。
不过,那不也仅仅是险些么?
她早就知道谢远的身体好得很,区区一场雨水,就算那时的谢远才刚刚出生,其实,也不算什么的,不是么?
只是在那之后,谢若锦就发现,事情开始朝着她并不期望的方向发展。
她一心觉得,前世种种,既设计了宫廷秘闻,又有三王夺嫡这等大事,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虽然知道几个姐妹的结局都不会太好,也知道谢远迟早要死——他之所以现在还活着,也只是为了继续做着敬王世子这个位置,来为自己的幼弟做靶子而已。
可是,那又如何呢?
她区区一个小女子,如何能改变长姐的华年早逝?如何能改变二姐的远嫁吐蕃?又如何能改变当年小妹为了支持谢远,而做出的那等几乎等同于赴死的决定?更如何有本事改变谢远的结局?
更何况,改变了谢远的结局,就等同于改变了幼弟将来有可能的登基为皇的结局。
谢若锦太了解自己的幼弟,知道他知礼懂礼,爱惜手足,如果兄长尚在,他是绝对不可能越过兄弟登基为皇的。
可是,人的心都是偏的,谢若锦显见更疼爱自己的幼弟,跟明白,如果让谢远活着,就意味着让谢远老老实实,不去和马氏的儿子对着干。可是,谢远不去与他们对着干,他们显然也不会放过谢远。
与其帮谢远活下来,倒不如让谢远继续和前世一样,继续和马家对着,然后,既为幼弟扫清了马家这个障碍,同时也……牺牲了自己,为幼弟腾出位置了。
谢若锦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温婉大方,也从不觉得自己阴狠狡诈。
她心中知道,她重生一次,的确是有改变一切的机会的。
可是,那又如何呢?
她的父亲是那样强势而无情的男人,可以在妻子腹中怀着双胎、身边跟着三个亲生女儿的时候,就冷心冷肺的任由马家设计出那种计策,然后骤失妻儿,继而续娶,有了豪门世家马家的支持。
那样的人,谢若锦纵然是他的亲生女儿,却也不敢公然违抗他。
而几个姐妹的婚事……谢若锦清清楚楚的知道,她一旦改变其一,就会有其他诸事都跟着改变。譬如幼弟的出生,已然比原本的出生时间晚了三年。谢若锦……不能再多改变些甚么了。
她不敢,也不能。
正因如此,谢若锦才会频频写信,希望谢云屏能够回去云南,继续……谢云屏原本的人生。因为只有如此,她谢若锦才能有嫁到安阳王府的一日。那是谢云屏的悲剧,却也是她谢若锦不得不走的路。
可是,谢云屏根本不肯听她的,只一心觉得谢远的决定是对的,主意是对的,人是聪明的,凡事只愿意和谢远相商,根本不在乎她这个妹妹的想法。宁可夫妻两地分居,也不肯回去和安阳王世子培养感情,生儿育女。
为此,谢若锦心中本就有诸多惆怅,而此刻,谢远干脆又写了信来,竟想要独自脱逃,让她的幼弟做世子,做那个被马家人死死盯着的活靶子!谢若锦如何肯?如何舍得?
明明是谢远该死!凭什么谢远要逆天改变,让死的人变成她的幼弟?
谢若锦心中的愤怒不可抑制,这才有了之前那一出。
江氏嗔怪了谢若锦一句,见谢若锦神色间还有些不对劲,皱眉又道:“若锦?若锦?你可是病了?若有事,阿娘为你请医者可好?前些时候,寒尽不是送来了三个女医者,说是那三人都是从前跟着家里人,学了十几年医的,后来遇人不淑,这才奔了庵堂去,又重拾医术,还拜了名师。现下寒尽特特送了她们来,就是为了阿娘、你还有你阿妹。你既身子不适,就不必让她们闲着。”
说罢,就拍手让外间的侍女进来,去请女医来。
尔后,江氏脸上笑意微露:“倒是我从前想岔了。我从前只觉得,寒尽只是庶女,随便养养,养大了嫁出去就是。就是你阿爹从前要将她许到吐蕃去,为娘也只觉得,那样做的话,能为你阿弟添一分脸面,也是值得的。可是现在看来……寒尽虽入了庵堂,可这些年里,年年收容孤独无依无靠的女子幼童,还教她们生存之法,或医术,或刺绣,或厨艺等等,让她们得以重出庵堂,在世间得以有一立足之法,且还会在背后为她们撑腰,夺回公道……这等大善之事,既为寒尽自己积了福,也为你两个阿弟攒下了好名声。寒尽,的确很好,不枉我当初养她一场。”
谢若锦的脸色却越来越发白。太多的事情,都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忍不住拽住了江氏的衣袖,半晌,嗫嚅道:“阿、阿娘,不可让小弟去做质子。”
江氏原本微微笑着的脸,这才变了变颜色。
良久,才道:“可是,不做质子,该如何做世子?可怜他阿兄为了他,宁可自己去战场拼杀,以命去挣取功勋。而将世子之爵让给他。这等好事,换了旁人家,又哪里能有?”
谢若锦还要再劝,就见江氏摆手道:“我知你在想些甚么。然而你小弟自出生就不受你阿爹喜爱,身子骨还差。现下他虽然才半岁大,我却是生过四个孩子的。知晓聪明的孩子与寻常孩子的不同。以你小弟现下的情形来看,远远比不得他阿兄聪明。至多,也就是比寻常孩子强上一些而已。只是,他脑袋虽强上一些,可身子骨却是不成……”江氏泣道,“他身子骨如此,又都要怪了我。既是我不好,我终归是要为他多考虑几分。现下既阿远愿意让爵,那,我虽不舍阿远去战场上拼杀,但你们三舅舅说的却是对的,以阿远的才干,自己便能拼出一个爵位来,既是如此,何不给阿远自己拼杀的机会,也让我能好生补偿你小弟一番?”
谢若锦此时才知晓,原来,江氏是被江白说服的。
江氏从前以为自己只能依赖谢远时,只恨不能将谢远困在身边,半步不肯离开,实施皆要亲自经手。可是现在,江氏突然发现,就连自己随手养大的庶女,她都能依靠一二,而娘家也已经被封了侯,兄弟也有一个活着回来了,自己膝下还又有了一个小儿子。就连名分之上,自己也稳稳的压了马氏一头,让马氏在自己面前只能行妾室礼……
如此种种之下,纵然仍旧不得夫君喜爱,江氏却也不再像之前那般的固执的想要控制谢远——因为她开始知道,她能依靠的人,可以不只有谢远。
谢若锦神色复杂的离开。
她回到房中,被谢寒尽送来的女医诊治一番后,劝她心结解开,人便好,开了一副药,谢若锦神色恍惚的喝下后,便平躺在床上,忧心忡忡。
待到第二日,谢若锦终于回过神来,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更改,她该去求江氏,让她陪着去照顾幼弟才是。
结果……
江氏指着谢若锦就道:“你今年也有十九了,再跟着去照顾,你可如何还能嫁得出去?还是让你小妹去罢。你阿弟的老师远山先生,为其嫡孙孟十二郎亲自求娶了你小妹,那十二郎今年才十岁,若要成亲,至少也要五载光阴。更何况你阿弟写信来说,孟家儿郎素来成亲晚,大都要十七八岁才成亲。这样的话,你小妹就能在长安城中留上五六年,好生照拂你小弟。你的话……若锦,你大姐和小弟都写了信来,说是你愿意的话,他们就在长安城为你寻一处人家,虽说因着你前番两次定亲……可能家世不会太好,但绝对是靠谱的人家,你若愿意……”
谢若锦必然是不愿意的。
纵然她现下已经十九岁了,纵然眼看着谢云屏根本不会早逝,可是,谁知道这世上的事情,会不会又变回原来的模样呢?
于是谢若锦只一味坚持,不肯更改。
因此谢远接了北地的信后,也只微微皱了下眉头,就不肯再为谢若锦上心了,只和谢云屏商量向元朔帝请旨让爵的事情。
当然,既要让爵,他的那个幼弟也该有个名字才是。
姐弟二人正在相商,就见阿守一脸怒容的从外头冲了进来。
背上的衣裳,还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阿守背上的那一个类似婴儿手掌的青色胎记。
谢远微微扬眉,正要开口,就见玉壶跟在后头,也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
“大、大郎,外头殷王府三郎,正在外头叫嚣着,让大郎将他的弟弟还回去!”
第43章 身世
“大、大郎,外头殷王府三郎,正在外头叫嚣着,让大郎将他的弟弟还回去!”
谢远闻言怔住,转头去看阿守。
就见阿守的一张少年面容上,满是怒气和不忿。
谢远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果然就见阿守下一刻就朝他扑了过来,将他抱得紧紧地,低声开口。
“他说谎!我不是他们家的孩子!我是白狼阿娘的孩子!是你捡回来的,是你的!不是他们的!”
阿守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外头那人的质疑,也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他不害怕被丢弃,可是,他害怕被他紧紧抱着的这个人丢弃。
他被这个人养了那么多年,早就把自己当成是他的了。纵然所有人都说,他迟早要长大,迟早要离开,迟早要成家立业……可是,在阿守心里,甚么长大,甚么离开,甚么成家立业,都说那些人自认为的而已。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的阿远。会一直一直的守着阿远,就算阿远嫌弃他烦了,他也绝对不会走。
谢远怔了怔,拍了拍阿守的后背,看向玉壶。
玉壶忙解释道:“大郎,今日阿守郎君是去了郊外蹴鞠。不意蹴鞠时候,有人犯规,阿守郎君言道要罚球,那人便恼了,和阿守郎君打了起来。结果,阿守郎君自是赢了,只是那人却暗示了其他人一起围攻阿守郎君。阿守郎君功夫了得,身上没有受伤,倒是没有吃亏。只是后背的衣裳被人撕扯开来,露出了后背的胎记。可是不巧,那胎记正好被正在那里看人蹴鞠的殷王府三郎看了个清清楚楚,上来便道咱们阿守郎君,是他失散多年的五弟殷五郎,还言道让咱们快些把阿守郎君还回去!话语之间,仿佛是大郎抢了他的五弟一般,十分的……蛮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