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这话说的还算是客气了。
事实上,殷王府的三郎之所以会这么肯定的上门来讨人,其实,是他早已通过别的途径,听说了阿守的离奇身世,知晓了阿守是被敬王世子从蜀地捡来的,更亲自“偶遇”过阿守好几次,仔仔细细看过了阿守的面容——虽然猛地看去,并不会觉得阿守像自己家人,但是,仔细看过去,将阿守的五官分拆开来,就会发现阿守的五官是分别像了殷王和前殷王妃,只是组合起来之后,反而乍看起来,不怎么像殷王了。
殷三郎知晓此事后,又特特“买通”了长安城的几个纨绔,故意让他们挑衅阿守,撕扯掉阿守的衣裳,这才真正的确认,阿守就是殷五郎,就是那个出生没有几个月,就被人从殷王府偷走的殷家嫡子,殷五郎!
殷家嫡次子被偷,至今没有被寻回的事情,谢远显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殷王乃是如今仅存的三个异姓王之一,一直忠心耿耿,为圣人驻守西北边境,和吐蕃两相对峙,防止吐蕃人侵入大庆朝边境。其嫡次子被盗一事,也是发生在十几年前,据谢远所知,那个嫡次子,是在西北被盗,还是被吐蕃王的人和心恨殷王之人联手盗走的,因此谢远也好,其他人也好,殷王府放出的消息也罢,众人都以为那个殷王嫡次子是被带到了吐蕃境内,或是死了,或是被当成了吐蕃奴隶,虽然觉得可惜,却也只是如此。
而谢远也见过殷王的嫡长孙和殷三郎,也没有发现二人和阿守有任何相似之处。更何况,阿守是他在蜀地深山之中发现的,距离西北边境有那么远的路程,且这世上,丢孩子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谢远当然不会以为阿守会是殷王的嫡次子。
而殷王驻守西北,与吐蕃征战数十回,其心只忠于当今圣人和身居正统的太孙二人,对敬王这等有野心的藩王……殷王一系,对其从来不屑一顾。
谢远突然想到殷三郎和殷家嫡长孙,每每见到他时,只远远的躬身行礼,一句话不想多说,仿佛多看他这个敬王世子一眼,都有违他们对圣人和皇太孙的忠心的模样,眉心下意识的紧紧皱起。
紧接着,他就听到外头有人放鞭炮的声音。
鞭炮声极响,谢远不必出去,都已经猜出了外头这鞭炮声是谁放的。
转头就对已经神色凝重的站起来的谢云屏道:“阿姐,你去照顾好几个孩子,让他们不要被这鞭炮声吓到了。”
谢云屏犹豫片刻,看了阿守一眼,还是道:“那殷三郎我虽没有见过,却听人说起过。他虽是殷王府庶子,却是和殷二郎一样,都是被前殷王妃亲自抚育长大,对那位王妃感情极深。这些年里,也一直为了找寻那位王妃丢失的嫡子而四处奔波,为此,连成家立业都不肯。且他心思颇深,并非愚蠢冲动之人,今日会有此举,只怕是……早就猜到阿守是他丢失的弟弟,今日不过是在众人面前再确认一次阿守背上的胎记,再行此等强行带走阿守,并令阿守与你彻底决裂,以证即便你这些年待阿守一直很好,殷王府也绝不会因此而和敬王府苟合。”
谢云屏说到此处,神色微微复杂的看了一眼阿守,叹道:“阿远,只怕阿守当真是殷家那位年幼丢失的五郎,否则,殷家也不会如此正大光明的与我敬王府这般彻底撕开了脸。只是,他殷王府想要踩着敬王府和阿远你的脸面,证明他们的忠心,阿远你……”
谢云屏原本想说,殷王府敢行此等事,想要踩谢远的脸面,谢远自该打回去。而打回去的法子……自然是主动舍弃了阿守。
可是,眼看着阿守双目赤红的盯着谢远,一手一直抓着谢远的手,不敢松开半分的模样,再想到阿守对谢远的救命之恩,还有这些年的姐弟之情,谢云屏竟是说不出来那后面的话。
谢远目光微闪,对谢云屏微微一颔首,道:“阿姐,我明白的,你放心。”
然后,转身就拉着阿守往外头去。
谢云屏在后面追了几步,有心问,谢远究竟是明白了什么?明白了的话,就能当真舍了阿守,省的被那殷三郎利用么?
而阿守被谢远牵着,快步朝前走去,心中亦是一片混乱。
他虽然幼年被白狼抚养,可是脑子却并不笨。后来被谢远带走养着后,对他又事事照拂教导,每每瞧见他有不懂时,事后都会悉心告诉他其中缘故,授他以渔,教他如何变得聪明些,懂得这比狼心复杂百倍的人心。
只是阿守寻常有谢远护着,本身也没有被人精心算计的价值,因此才能过得相对简单一些,不必将自己陷于那些心机谋算之中。
可是,他不说,不代表他不懂。
方才谢云屏的那些话,谢远听懂了,阿守,也听懂了。
他知道,谢云屏口中从没有虚言,一旦说出口,那么,那些话,便定然是谢云屏思量许久,并且确定至少有九成可信。
因此阿守突然停下了脚步。
谢远一怔,转头看他。
阿守正认真的盯着他看:“殷王世子去年病逝,只留下一个三岁嫡长子在长安为质。剩下的殷二郎、殷三郎、殷四郎都是前王妃亲手抚养长大的庶子,心中皆向着那位嫡长孙。现在的殷王妃现下仅有一女一子,其子才不过五岁而已。”
谢远突然握紧了阿守的手,强行打断他的话:“阿守,闭嘴!”
阿守这次并没有听话,只继续认真看着谢远,道:“殷王年事已高,却是三个异姓王中,最位高权重,手中兵士最多的人。阿远,我把这些权力都抢过来,给你好不好?”
一旁的玉壶听得心惊肉跳,闻言膝盖一软,便后退几步,跪在远处。
谢远直接甩开了阿守的手,扬手要打,却终究没有动手,只冷声道:“阿守,闭嘴!”
阿守只继续道:“我先把那些抢过来。将来,如果你想要争那个位置,我就帮你争。你不想要那个位置,那么,你想帮谁,我就帮谁。帮完了,阿远还会要我的,对不对?哥?”
阿守说着,眼圈就是一红。
谢远亦觉眼睛发酸,可还是道:“你不必去。我已经想好了,他们如果不是你的亲人,自然皆大欢喜。如果真的是,你叫一声阿爹阿兄,也就是了,不需要认祖归宗,不需要改姓,毕竟,你在那个家里,也只是嫡次子而已。倒不如依旧做你的阿守,跟在我身边,给自己建功立业,挣得爵位,将来,再娶妻生子就是。”他扬起的那只手轻轻的落在了阿守脸上,温柔道,“阿守,继续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兄弟,不要掺和进那些事情里面。那些事情,太脏,太乱,太危险。”
阿守现下已经比谢远高了半个头了。
他微微低下头,和谢远两相对视,然后,避开了谢远的目光。
很早很早之前,他初初跟在谢远身边,和谢远懵懂的结拜为兄弟的时候,心中的确是想着,能和谢远做一辈子的兄弟,他心里很欢喜,觉得那就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事情,最亲密的关系。
可是,等他渐渐长大,知道了这“人间”的事情,他却觉得,他应该想要和谢远更亲密的关系。
不仅仅是兄弟。
第44章 知己
谢远看到了阿守的神情,立刻就知道,阿守,已经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而这个想法,是他也不能改变的。
谢远神色复杂的看向阿守,良久,才道:“阿守,虽然你或许的确比我大一些,但是,从一开始,我却是一直将你当成阿弟在对待和照顾。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如此。你知道的,我并不需要你为我付出这些。”
阿守心中却是像是针扎一般的一阵阵的疼。
如果说一开始,他只是想着为他的阿远做些事情,让他的阿远将来能轻松一些,快活一些,为此,他愿意付出不得不和他的阿远分离的代价;那么现在,听了谢远的这番话,阿守心中想的却是,他当真,必须要离开了。
阿远一直将他当做阿弟,可是,他并不愿意一直做阿远的阿弟,更不愿意一直被守护,而不能守护阿远。
“不。”阿远不再一味低头,而是看向谢远,一字一顿道,“我要去西北。”
不是要去认亲,而是,要去西北,要去把西北兵权,尽数掌握手中。
谢远显然听懂了阿守的话,心中虽觉感动,却根本不愿意阿守这样乖巧懂事。
只是阿守乖巧归乖巧,却已经不听话了。他说完了这句话,深深的看了谢远一会,转身就率先大步朝外走去。
谢远沉默的原地站了好一会,才往外走去。
等他走到敬王府正门外头的时候,就见阿守已然和那位殷三郎对峙起来。
殷三郎口口声声,皆是这些年来对阿守的寻找,以及殷王府诸人对阿守的思念。
“当年五弟你失踪之后,阿娘痛不欲生,思念过度,常年缠.绵病榻。若非是一直期待王府诸人能将你寻回,若非是彼时我与四弟年纪还小,阿娘唯恐撒手而去后,我与四弟在府中不能安生,只怕那时五弟刚刚失踪,阿娘就会眼泪流尽,撒手离去。只是,就算如此,阿娘在苦苦思念阿弟三载后,终于熬不住对五弟的思念与担忧,彻底……”
殷三郎本是庶出,若非前殷王妃,也就是阿守的阿娘对他的悉心照顾和教导,他如何能有今日?心中对前殷王妃感念至深,说到此处,竟是堂堂七尺男儿,泪流满面。
阿守只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盯着他看。
殷三郎痛哭了一场,一抬头,发现阿守面上并没有任何悲痛之情,心中生怒,怒的却不是阿守,而是养了阿守的敬王世子!
好巧不巧的,谢远就是这个时候从府中走了出来,殷三郎便一招手,身后数十个艰难的抬着大木箱的仆从,就将大木箱往敬王府门口一放。
殷三郎冷声道:“有劳敬王世子照拂我五弟五载,我五弟这些年在府中的花费……就用这十万两银抵了,自此之后,我五弟与世子,割袍断义,再无任何关系!”
说罢,执起腰侧佩剑,就斩断了阿守在他身侧的右手臂上的衣袍,以示决绝!
阿守本就机警,原本要躲,后发现殷三郎割的是他右手臂上的衣袍,忽而就顿住了。
割袍断义?还是断袖之盟?
谢远脸色倏然难看了起来。
他目光扫过被殷三郎故意放的鞭炮吸引而来的众人,只道:“你说阿守是你阿弟,他便是了么?你的证据可足够?你说的话可就算数?殷王府,当真又是你一个小小庶子做的了主的?”
说罢,甩袖道:“除非殷王有书信呈于圣人,言明白寿的的确确是其当初失踪的嫡次子殷五郎。否则,阿守就依旧只是阿守,是圣人亲封开国县子,与尔等殷家,无半分关系。”
言毕,转身往府中走去:“送客!”
既没有理会那已经敞开了口的十万两白银,也没有理会那些看得目瞪口呆的达官贵人。
更加没有理会阿守与殷三郎。
殷三郎面色难看,想要去和阿守亲近,却见阿守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往这条街的街尾大步走去——那里是他的开国县子的府邸。
……
谢云屏在听到仆役说了外头的事情后,神色复杂,最终也只是轻轻一叹。
芙蕖听了,不禁道:“娘子怎的竟会叹气?莫非大郎此事处置的不妥?”
谢云屏看着在胡床上玩闹的两个女儿,摇头道:“大郎很好。”
可不是很好么?
就算阿守当真要离开了,阿远也是想尽了法子,让阿守能够正大光明的拿回殷王府嫡次子的身份,正大光明的回去。而不是只因为殷三郎的一句话,就那样妾身未明的远远的去往西北,若是殷王因着种种缘故,不肯认这个儿子的话,阿守岂不是要成了整个天下的笑话?
如此便也罢了,阿守本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殷三郎认了他,殷王却不认他,如此,对阿守的伤害不是更深么?
阿远将阿守当做真正的阿弟看待,因此才会这样为阿守着想。
而阿守……
谢云屏又不是傻子,且还经历了被夫家和娘家当做生子工具一般的对待,心中就更加明白,随着圣人的年纪越来越大,藩王夺嫡之争,迟早要开始。
阿守平日里不喜权势,不喜攀比,不喜金银,最喜欢的只是待在阿远身边,每每听到阿远的夸奖,和阿远亲昵的说几句话,心中就会欢喜无限。
这样的阿守,心中在意的只有阿远。他会想回到殷家,其缘故,定然也只有一个——想要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帮上阿远。
谢云屏轻轻一叹。
都说龙子凤孙,天生尊贵。
可是,谁又知道这龙子凤孙的苦?权力之争,皇位之争,从不曾停歇。
若是,若是当初太子没有死,是不是阿爹和二皇伯、四皇叔,就不会起了这些个心思?她也好,阿远也罢,是不是也就不会被卷进这些龌龊里面?
谢云屏看着床上一个刚刚会跑,一个还只知道躺着舔手指的女儿,心中竟不知该是何滋味是好。
而殷三郎向敬王世子讨弟弟的事情,当天就传到了宫中。
元朔帝皱眉咳嗽了几声,看待郝善一脸着急,想要请太医的模样,摆手道:“不必,老毛病了。”
郝善顿了顿,又道:“那敬王府世子那里?”
元朔帝摆手:“阿远聪明着呢。不必担忧。只是……”
只是,聪明归聪明,难过……也是一定的。
可是元朔帝心中明白,正因为谢远聪明,才知道殷三郎上门索要亲弟,阿守必须回去。而阿守回到殷王府后……因着殷王乃是如今唯三的异姓王之一,还是兵权最盛的异姓王,谢远身为心思不纯的敬王世子,就再不能和阿守亲近如旧了。
他们从此,必须形同陌路。
不仅仅是顾忌着他和太孙,还是为了顾及敬王。
敬王当年尚且能将自己的妻女置之危险之中,尔后大义凛然的将其舍弃,现下一旦发现谢远和阿守仍旧还有兄弟情义在,未必就不会利用这份情义,和殷王交好,企图得到殷王的支持。
而殷王向来只效忠圣人,只为了一个嫡次子,又岂会违背其忠心?只怕殷王接了阿守之后,如果阿守不再与谢远联系便罢了,一旦联系……殷王怕就是打死阿守,也要将阿守彻底纠正回来,让其只知忠心圣人,再不知其他人。
元朔帝心下一叹:“只是苦了朕的阿远。”
郝善在一旁站着,心里也是叹息。
可不就是苦了世子么?若是、若是世子当初争气一些,直接托生成了太子的嫡长子,或是世子干脆不争气一些,长成了个纨绔,那又该多好?
这厢元朔帝能坐得住,东宫里头,太孙谢含英却坐不住了。
他性子向来温和,闻得殷三郎竟是抬着十万两白银要去跟谢远换阿守时,气得直接摔碎了他平日最喜爱的一个砚台。
“荒唐!殷三郎竟敢如此欺负我阿弟!”谢含英蓦地站起身来,道,“更衣,我且去求阿翁,出宫去看看阿远。”
谢含英身边的宫人自是快步去给谢含英拿衣裳。
谢容英此刻也正待在谢含英身边,半晌,才嗫嚅道:“阿兄,你就这么喜欢谢远?”
谢含英闻言眉心一蹙,笑道:“容英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你不是都唤阿远远哥么?他素日里最是疼你,若是知晓你要疏远了他,心里定然难受。”顿了顿,又道,“为兄心里也是希望你能喜欢他的。”
谢容英到底年纪小,闻言却急道:“可、可是,谢远他喜欢清婉表姐!”
谢容英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
他心里其实也是很喜欢谢远的。虽然平时偶尔会吃醋阿兄对谢远比对他亲近,但是显然,谢远比他更能知晓阿兄的心意,和阿兄向来如同伯牙子期,互为知己,他比不得谢远,本就正常。因此他也就偶尔泛泛酸意而已,并不曾想让二人当真决裂。
是以他说出那句话就后悔了。
谢含英微微惊愕,片刻后才笑道:“你是说阿远在婉儿家中弹奏的一曲凤求凰?我也是听过的,阿远的凤求凰琴艺高超,然而曲中却无情,显见是个还没有开窍的,又怎生会喜欢上你清婉表姐?”顿了顿,才又道,“那一日,其实是婉儿受人之托,想要问一问阿远是否有意于她。可是婉儿不想说出那人姓名让阿远为难,却也感动于那人痴情,才想了这个法子,想先试一试阿远是否开窍。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