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千恩万谢地起身,临出门时,却猛然转身,又朝谢瑢跪下去,肃声道:“谢公子的大恩大德,南来铭记在心,他日纵使要为公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谢瑢冷笑道:“升斗小民,我要你一条贱命又有何用?”
岳南来面色顿时涨红,却仍是小声道:“虽然一介草民……也知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她轻轻咬一咬下唇,便起身略一躬身,怀抱桃花枝出门去了。
谢瑢又抬手示意,众仆从便立刻退出禅房,只留下陆升独自面对满室沉寂森冷,他受不住冷寂,一面不安揉搓手腕的护腕,一面低声道:“沈伦换了女子服饰,要蒙混过关之事,原本只有我与南来知晓,如何竟走漏了风声……阿瑢,险些连累你,是我的不是。”
谢瑢仍是置之不理,只垂目喝茶,充耳不闻。
陆升愈发心虚,坐在谢瑢身旁,待要伸手触碰时,却忆起前几日被谢瑢冷漠婉拒的尴尬,只得收回手去,低声道:“阿瑢,莫要生气,你要骂要罚,我全受着。”
谢瑢嘴角微勾,笑得如寒风刺骨,轻声道:“我是陆功曹什么人,何德何能,敢对陆功曹生气?”
他笑容冰寒,一直刺入陆升骨缝肺腑之中,陆升只觉心头发慌,抓住谢瑢手臂道:“阿瑢……”
谢瑢却猛一拽,自陆升手指间挣脱,仍是笑容和缓,却疏离冷淡,全无半点热度,“陆功曹何事?”
陆升忍着慌乱,又道:“阿瑢,我此事刻意隐瞒你,不过是为了不将你卷入是非……一旦东窗事发,你不过是被我利用罢了。不知者不罪……”
谢瑢冷笑道:“原来我对陆功曹而言,不过是个可利用的工具罢了,用时召之即来,不用时挥之即去,连解释一句也不必。陆升,你凭什么这般对我?”
陆升惶然道:“阿瑢、阿瑢我……”
谢瑢起身,看也不看陆升一眼,只道:“抱阳,你不过仗着我喜欢你。”
陆升只觉冰寒遍体,足下坠有千钧重担,半点动弹不得,只眼睁睁望着谢瑢走出禅房,只留下满室空荡惶然。
沈伦淋了整整半个时辰冷水,如今脱了湿透衣衫,裹着棉被在小小的火炉跟前瑟瑟发抖,冻得嘴唇青紫。南来出城时唯恐惹守城关闭怀疑,并不敢带绷带,如今只得将自己中衣剪开,重新为沈伦包扎。
好在这月余来,沈伦的伤势痊愈了泰半,有陆升随身的金疮药,处置起来倒也便捷。
三人俱都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南来道:“究竟是谁走漏风声,险些全军覆没、还连累了谢公子。幸亏谢公子精通玄术,竟将云常哥哥变作了桃花枝,吓得我险些惊叫出声。”
此事若是败露,三人谁也难逃死罪,更要连累亲族,自然没有泄露的理由。若是有宵小窥伺到了,只怕也早早报官领赏,又何必放出这点模棱两可的消息。陆升百思不得其解,沈伦叹道:“只怕是旁的残党起了这心思,不知为何竟泄露风声……”
若无旁的解释,便只能视作巧合,陆升却对这走漏风声之人深恶痛绝,若无这点横生枝节,以他功曹的身份、再借谢氏的名头,不过带一两个家眷出城,并无太多困难。更不必惊动谢瑢,只需到了清溪畔,让沈伦混入人群之中,便能万事大吉。回城时与南来同行,改日再去好生同谢瑢道谢。
他原本计策周详,如今却功亏一篑,虽然沈伦仍是侥幸逃出城中,谢瑢却发现端倪,反倒对他生出许多怨怼。
三人相对无言,陆升却听见门外一阵响动,是谢瑢先走了。
一名道童前来禀报道:“谢公子有命,各位随意驻留多久,谢公子有事先行一步,又留了一辆马车供诸位贵客使用。”
南来忐忑不安,小声道:“抱阳哥哥,莫非谢公子生气了?”
陆升苦涩叹息道:“若当真是生气倒好了。”
只怕这一次,谢瑢对他失望至极,当真不愿理睬他了。
第52章 竹马来(十二)
回程路上,毕方周身火焰明灭不定,谢瑢单手支颐,闭目养神,漫不经心道:“既然心中有事,早些问出来。”
毕方微微收拢羽翼,低头道:“公子为何瞒着陆功曹,将消息泄露给守城卫,更为配合,不惜出马车接受彻查……只怕将那三人吓得魂飞魄散。”
谢瑢合目冷嗤道:“他隐瞒利用我就使得,我隐瞒他便使不得?”
毕方的火焰又收敛了许多,将头垂得险些藏入羽翼当中,它性情耿直,生怕自己一个失口,又要惹得谢公子震怒,索性闭目不语。
陆升隐瞒,初衷是为谢瑢着想;谢瑢隐瞒,却纯粹只为欺压良善,此中涵义,截然不同。
谢瑢已放下手来,冷笑道:“他为区区一个沈伦殚精竭虑,连我也利用,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取出影虫,活该任他做个傀儡,要他雌伏承欢、忠心耿耿,他便能立时跪在我面前,又何至于有眼下这许多波折。”
当初取影虫也是你,如今后悔也是你,谢公子心思倒是日胜一日,愈加古怪难测了。
毕方微微抬起头,终究忍耐不住,小声道:“敢问公子,究竟气什么?”
谢瑢盛满怒火的昳丽双眼中泛开茫然,他转头望着马车外原野的连绵翠色,低声重复道:“我究竟……气什么?”
这宛若月照冰雪的贵公子,突然露出一抹寂寥笑容,轻声道:“我气他事到如今,竟也半点不肯信我。”
毕方无言以对,马车粼粼碾过蜿蜒漫长的官道,朝着城中去了。
上巳节后,沈伦便隐居在无尘观中。
无尘观虽然由彭城王的势力代掌,但终究还是方外之地,这隐居的客人又是观主弟子的贵客,众道人倒也不曾为难他。转眼就到了四月,除了曾为陈留王幕僚的水月先生、宋思明两人行踪至今不明外,陈留王残党核心尽皆伏诛,再加之北魏大军开始集结江边,渡江取南朝的意图昭然若揭,朝中重心自然转移到如何屯兵应对上去,搜捕沈伦这等小卒的力度也松懈下来。
岳南来每隔一日,就会前往无尘观探望沈伦,为他裁衣衫缝鞋袜,为他洗手作羹汤,变着花样做美食。沈伦伤势痊愈了十之八九,每日里虽然不敢外出,却在观中协助道人们耕种开荒、侍弄花草,陆升又为他送来纸墨笔砚,闲暇时他便读书习字,写一写风花雪月、议政骈文,随即又摇头叹息,将其尽投入火中焚毁。
他如今不过一介丧家犬、漏网鱼、败寇逃兵、乱党余孽,一腔雄心壮志尽付东流,活得宛如行尸走肉,前路茫茫,不知往何处去。
陆升却十分欣慰,前来探望时,便安慰他道:“水月先生素来狡猾,自然能全身而退,云常兄何需为他担忧。如今侥幸逃得一命已是万幸,莫再蹉跎人生。等风声再过去一阵子,我再为你弄个路引。你先离了建邺,到外地暂且安顿几年,南来年纪也不小了,你二人早日不如成婚,和和美美过一生,多给我生几个侄子侄女。过几年风平浪静,要寻个什么营生、去哪里安家,我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沈伦一饮而尽杯中酒,方才叹道:“抱阳,我如今身如飘絮浮萍,颠沛流离,无处安身立命,何苦再连累南来。”
陆升正色道:“云常兄,往日你为前程事业,才不愿谈儿女私情,如今……如今咳,我又不瞎,当然看得出来,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如今正是好时机……”
沈伦垂目不语,只一杯接一杯喝酒,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抱阳,你不懂。”
陆升为他斟酒,沉声问道:“我自然不懂,你莫非还等着水月先生东山再起不成?”
沈伦放下酒杯,沉默不语,陆升皱眉道:“沈伦,你究竟在坚持什么?”
沈伦一身素白深衣,其上以墨色绣线深深浅浅绣了副山水画,宛若笔墨画上去的一般,他端坐胡床,将垂在膝头的衣摆理得毫无褶皱,正色道:“陆升,当朝推行九品中正制,任你雄才伟略,也需依赖举荐入仕,故而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你同当真以为这就公平?”
陆升不语,沈伦又道:“如庾征那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能入国子监,受当朝大学士教育却不知珍惜,不过是个整日里眠花宿柳,胸无点墨的蠹虫。然而这蠹虫若非横死街头,玩乐三年后便能受举荐为上品,入朝为官。我大晋外忧内患,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朝廷重臣却素餐尸位,不学无术,只靠几位中流砥柱如何撑得起来?若不痛下决心改革,大晋离亡国不远。抱阳,先生宁可以一己之身,负谋逆污名,所求无非天下为公、百姓生息,我若不等先生召唤,死而后己,如何能安心?”
陆升低声笑起来,“大爱者无爱,多情者寡情。南来如何就看上你了。”
沈伦苦涩笑道:“愚兄无能,不能报答贤弟妹恩情万一。抱阳,南来就托付……”
他话音未落,虚掩的木门被一把推开,岳南来提着竹篮,米分面含煞,冷冷瞪着二人。
陆升忙起身道:“南来……”
岳南来道:“南来自有父母,不必两位操心我的终身大事。沈先生鸿鹄之志,凤翔天际,非梧桐不栖,南来不敢高攀。”
沈伦亦是急急起身道:“南来,我……”
岳南来却放下竹篮,转身就跑出了小院。
沈伦不假思索追了出去,焦急唤道:“南来、南来!”
陆升转眼就被那二人抛在一边,索然无味喝了两杯闷酒,也出门寻去。却见那两人立在一株桃树下争执不休,随即沈伦竟伸手将南来揽入怀中,那丫头稍稍挣扎,便依偎在沈伦怀中不动了。
陆升便愈发觉得自己多余,便独自回家去了。
才进门便见家中人人喜气洋洋,本应在衙门轮值的大哥也在家中,一见陆升便笑逐颜开,抓住他两只手叠声道:“抱阳,抱阳,有了,有了!”
陆升茫然道:“大哥,甚么……有了?”
周氏坐在软椅上不曾起身,只掩袖轻笑,却是霞光满面,气色好得十足,陆远便笑道:“傻子,当然是你大嫂有了!贾神医当真名不虚传!”
陆升大喜,反手握住陆远手腕,“当真!?”
陆远道:“我请了三位大夫看诊,诊断的俱是喜脉,当真当真,抱阳,你要做叔叔了。”
陆升这下当真喜出望外,忙松开手,两手抱拳,对着陆远和周氏各行了一礼,肃容道:“恭喜大哥,恭喜嫂嫂。”
陆远朗笑出声,搂住了陆升肩头,“一家人,多什么礼,今晚我兄弟二人要一醉方休。”
陆升道:“大哥,我陪你!”
陆远嘴上说得豪迈,然而却牵挂妻儿,不过同陆升浅酌了几杯,便匆匆回房陪伴周氏去了。
陆升先在无尘观、后在家中各饮些水酒,如今察觉到几分微醺,便不敢多喝,只是心中空空荡荡,难受得很。他索性抓了悬壶配剑,寻个借口出了门。
正是掌灯时分,石头坊中的商铺点上了灯笼,小贩挑着担、推着独轮车沿街叫卖,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虽然大军在江边集结,平民百姓却仍是日复一日,劳作奔走,并没有多少变化。
陆升形单影只,游魂一般穿行在其中,不觉间四周渐渐寂静下来,他下意识抬头一看,却见到高大朱漆门旁嵌着熟悉的“谢”字,他不过信马由缰随意走动,不料竟走到了谢府跟前。
自上巳节谢瑢不告而别,陆升就不曾同他会过面,谢府终日里大门紧闭,不见有人出入,竟好似阖府搬迁了一般。
如今望门兴叹,正要转身离去时,突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若蝶自门后探出俏生生的脸蛋来,喜滋滋笑道:“可巧了,我家公子今日才巡视封地回府,抱阳公子便来了,莫非是安插了耳目不成?抱阳公子快请进快请进!”
陆升原本迟疑,那小丫头竟提着裙摆迈出大门,抱着陆升手臂就往里拖,陆升顺水推舟便随她进去了,一面问道:“巡视封地?”
若蝶道:“当年我家公子被夺了世子位,侯爷、夫人自然略作补偿,便奏请圣上,将侯爷名下的食邑分割一半,转赐给了公子。前些日子公子便领我们去封地巡视了。”
陆升心道原来如此,一面却沉下脸道:“你家公子的私事,如何能逢人便说?”
若蝶笑嘻嘻道:“抱阳公子迟早是要知晓的,我只说给你听,断不会泄露给旁人。”
陆升忆起当初谢瑢愤而离席的情景,却反倒心虚起来,硬着头皮随若蝶穿18 过庭院。
临近仲夏时节,前院荷塘中挤满了亭亭玉立的红、白各色莲花,香气清远。后院绿荫葱茏,被灯笼照得仿佛碧绿雕琢的一般。
谢瑢正闲适靠坐在后院开敞的回廊边,一腿微曲踏在回廊地板上,一腿悬空,身后靠着洁白石柱,一身银白蜀锦道袍,长袖边缘、衣襟、下摆则是八寸宽的雪地朱红牡丹锦,随风起伏,恍然间好似白玉间渗出些血丝来,显得分外凄艳,陆升便不敢靠近,脚下迟缓了起来。
夜风却恰到好处,送来一阵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陆升这才察觉回廊上放置着个小小的银碳火炉,火炉上放置着以金属丝交错而成的烤网,此刻烤网之上,正烤着三尾约莫两指宽、三寸长的银色小鱼,也不知是如何处置过,若霞拿团扇轻轻一扇,顿时烤肉香四溢,勾人馋虫。
若霞见陆升踯躅不前,便笑道:“抱阳公子真有口福,这是从交州近海打上来的香鱼,活着带回来的,肉质最是美味,如今正是最肥美的时候,抱阳公子快来尝尝。”
谢瑢略略抬眼,懒洋洋道:“如今丫鬟们愈发放肆,倒替我当家做主起来。”
若霞忙低头认错,连道“婢子知错了,请公子息怒。”
谢瑢方才扫了陆升一眼,“过来罢。”
陆升这才讪讪走近,一面却道:“我、我不过散散步,路过你家门口……”
谢瑢道:“坐。”
陆升住口,言听计从,盘腿坐在回廊中,自侧后方望着谢瑢,那贵公子却回过头来,叮嘱道:“少放辣。”
若霞笑着应了,将手中蘸满辣酱的毛刷放回去,只略略往鱼身上涂了点蒜油去腥,烤熟后将整条鱼夹到极薄的长圆黑漆盘中,两手奉给陆升。
陆升道了谢,习以为常地伸手接过细看,这香鱼烤得十分漂亮,银亮鱼皮半点不曾破损,微微泛着几抹诱人食欲的焦黄色,若蝶又送来一个不过半尺高、一尺长短的小巧食案,桌案上放着六个浅绿荷叶边的调味碟,放置有香辣酱、甜辣酱、酸辣酱、藤椒酱、椒盐同芥末六味蘸料,笑道:“若霞姐姐的烤鱼手艺天下第一,抱阳公子请。”
陆升应是,用竹筷在鱼身上轻轻一压,鱼皮响起细微的酥脆破裂声,便露出了莹白如雪、紧实细致、块块分明的蒜瓣肉来。
第53章 竹马来(十三)
海鱼比河鱼肉质紧实,倒有几分同禽肉类似,尤其这香鱼肉,一口咬下去,好似咬开了包着香气的肉丸似的,齿颊留香,越嚼越有滋味,令人口舌生津,险些连舌头都要吞下去。
这香鱼本身滋味就足够鲜美,再辅以各种酱料,非但未曾掩盖鱼肉滋味,反倒锦上添花,蘸藤椒酱时凸显鱼肉甘甜,蘸酸辣酱时凸显鱼肉香浓,蘸芥末时凸显鱼肉鲜嫩……尤其靠近鱼腹处,膏脂肥美,配以蘸酱正好略解油腻,又佐以在井水里沁得凉爽宜人的清酒,叫人愈发欲罢不能。
陆升一口接一口,只觉咸香麻辣酸甜辛、口口滋味各有不同,变化无穷,竟丝毫生不出厌倦,不觉便吃完一条,若霞便恰到好处,又为他奉上第二条。
陆升这时才觉出几分赧然,单手托着漆盘,讪讪问道:“阿瑢你……不要?”
谢瑢这才转过身,侧对着陆升,斜眼瞅他道:“要。”
然而他虽然说了个要字,却不见任何行动,也不见若霞、若蝶再奉上烤香鱼,谢瑢却仍是看着他,看得久了,竟露出些许幽怨神色。
陆升竟看懂了,迟迟疑疑夹了一块鱼肉,送到谢瑢嘴边,那公子也不推却,略略前倾,仍是看着陆升,却伸出舌尖,轻轻在莹白鱼肉上舔了一舔,这才张口含住,慢慢吃了下去。只是视线一顺不顺,盯着陆升不放,却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风情万种。
陆升只觉喉咙发紧,那媚红舌尖好似并非舔在鱼肉上,反倒是舔在他心胸之间不知何处,又热又软、又痒又酥,却搔也搔不到,难免令人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