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见他当真不认识,便不再追问。
因了这一场袭击,我军愈发士气大振,战鼓震耳中,郭骞将柔然蛮夷剿灭了十之七八,剩余的或是投降、或是逃命,都被过去追上一一杀了,竟是根本不留活口。
由开战至终了,不过半个时辰,郭骞一路追杀到目力不及之处,将逃走的蛮夷一道剿灭彻底,跟在他身后的军士便开始打扫战场,这上前尸首自然不能浪费了,有数队人马轮番作业,将其物尽其用,送入尸林之中。
陆升等人亦不便多做停留,便下了墙头,又吩咐陈安,若是郭骞公务一毕,就来知会一声。陈安奉命而去,姬冲见他走得远了,这才压低声音说道:“陆大哥,这郭骞不是简单人物。”
陆升忆起昨夜严修盗来的半页书文,心中一动,低声问道:“此话怎讲?”
姬冲交叉双臂,沉思道:“他使的招式……我约莫曾经见过。”
第70章 侠客行(九)
陆升足下一滞,却仍是忍耐了少许时候,一路走近小院,待四周人少了,这才拖着姬冲到了一处街角,低声问道:“在哪里见过?”
那街角墙壁稀稀落落,破开几个大洞,能看见墙内荒芜无人的庭院里稀疏种着些蓬草沙柳,四周也是开阔得一目了然,反倒不怕有人偷听。
姬冲见他神色格外严峻,不禁忐忑起来,迟疑道:“我看错了……也未可知。”
陆升道:“不妨事,若是看错了,也不怪你。”
姬冲这才笑嘻嘻道:“陆大哥,你当真莫要怪我……郭骞这招式,倒有几分像是自斧法脱胎而来,我在家中半本旧书上见过。”
所谓大刀阔斧,这两类兵器本就有相通处,若是彼此招式演化,也说得过去,只是为何郭骞就会了?
陆升又追问道:“是什么书?”
姬冲摇头道:“那书本破旧不堪,也不知放了多少年,且只有后半本,不知道名字。不过,书页当中画着个刑天,不知是什么人发明的无名招式,胆敢假托在上古神名之下,我便多看了几眼,故而至今有点印象。”
刑天二字落入陆升耳中,他心中陡然一紧,忙抓住姬冲手臂,喝问道:“此话当真?!”
姬冲被他神色所惊吓,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当真!当真!掉了脑袋还能持盾舞戚、负隅顽抗的,古往今来,天地之间,除了刑天一家,别无分号!”
陆升满腔震惊忧虑皆被他一通胡言乱语逗得散了四五分,他镇定下来,松开姬冲,这才笑道:“你这小子,信口开河,险些被你吓住。”
姬冲赧然摸了摸鼻尖,喃喃辩解道:“我、分明有言在先……”
他尚在不满时,突然自院墙内飞出一块泥块,正正砸在他头上。
气候炎热,这泥块也干燥开裂,一砸在姬冲头上便四分五裂,腾起阵阵灰尘,姬冲猝不及防,又惊又怒,顶着一张满是灰尘的脸,冲上前将那户人家破旧大门踹开,喝道:“什么人……呜……”
自门中再度飞射出无数泥块,砸得姬冲灰头土脸,一身泥灰,急忙狼狈推开,百里霄杨雄急忙跟在陆升身后赶上来,往院中看去,却见那破破烂烂、长满杂草的庭院当中,成排站立着四五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少年,人人衣衫褴褛、消瘦矮小,颧骨高耸,肤色黝黑,手握泥块石头,拿一双双格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怒瞪着门口众军士。
这几个少年身后,尚有两个约莫同龄的少女,护着三个不过四五岁的小童,身躯分明瑟瑟发抖,眼神却尽是仇恨倔强,针扎一般落在众人身上。这些少年们赤着上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背,腰间围着破烂不堪、满是破洞的灰褐皮裙,赤着的双足上长着厚茧,说不出的贫苦艰辛。
姬冲原本怒不可遏,转身就拔出了长剑,一看清楚院中情景,顿时泄了气,讪讪收回了长剑。
陆升见那群少年又要扔泥块,忙开口道:“几位,稍安勿躁……”
一个个头稍高的少年顿时爆出阵怒喝,说的却是柔然语,随即少年们再度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一面怒吼一面又抡起了泥块,砸将过来。
以陆升为首,堂堂四名羽林卫竟然束手无策,只得狼狈退出院门,杨雄却突然转头,朝着院里说了句话,他说的竟然也是柔然语,那阵雨点般的泥块才算消停下来,杨雄又说了句话,院中小少年们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陆升虽然意外,却也只是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杨雄苦笑道:“不过是……骂人罢了。”
陆升道:“你同他们讲,若有为难处,同我们讲便是。”
杨雄便又对着院中说了几句,院中立时回应般响起尖锐嗓音,杨雄素来憨厚,此时竟也露出暴怒神色,脸涨得通红,手握剑柄青筋暴突,眼看就要冲出去,随即却仍是深吸口气,颓然松了手,皱着一双浓眉道:“陆大哥,休要管这等蛮夷,我们走罢。”
陆升见他神情悲愤,不禁追问道:“究竟骂了什么话?”
杨雄却牙关紧咬,两眼通红,一味摇头不语,陆升再问,他竟攥紧了拳头,转身走了。只是背影踉跄狼狈,陆升却是开不了口喝令他站住。
剩余三人面面相觑,愈发不知所措,姬冲叹道:“终究只是蛮夷之后,教化难通、是非不分。陆大哥,不如一走了之。”百里霄自然也应道:“正是、正是,莫要节外生枝。”
陆升自然也知晓,连年征战,百姓过得水深火热,他一己之力不过杯水车薪,然而如今这几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就在眼前,他却难以置之不理,正踌躇间,却听见郭骞自身后问道:“陆大人,这是出了何事?”
那院中少年们许是因先前得手,胆气愈发旺盛,听见又有人声,立时高声叫骂起来,陆升虽然听不明白,却也能分辨清楚,这同先前骂得杨雄怒发冲冠的是同一句。
郭骞正巧同部下一道走过来,那声怒骂自然也落入耳中,自郭骞到其麾下,人人都露出怒不可遏的神色来。
郭骞冷笑道:“丧家之犬,也敢叫嚣狂言,杀了。”
几名军士应道:“是。”迈步就往院中走去,陆升情急之下喝道:“站住!”
却并无半个人听他号令,他情急之下只得加快步伐,冲到那列军士前头,张开双手横在院门口,再喝道:“郭骞,叫他们住手!”
百里霄同姬冲紧跟而上,同陆升一道拦在院门口,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当真动手,郭骞只得再下令道:“等等。”
陆升看着这高大男子分开众人,一步步走近,往日里那隐忍宽厚的郭百夫不见踪影,眼前这满身暴虐霸道的郭校尉,眼神幽深冷冽,靠近时令人人畏惧,早已同往昔判若两人。陆升不禁忆起那虎纹小猫舔着爪子嫌弃道:“郭骞臭得很,虽然不知是什么鬼物,但绝非善类。”他一颗心愈沉愈深,却也束手无策,只得板着脸同郭骞针锋相对对视。
郭骞走近了,却轻声笑起来,叹道:“陆司马,我同你初见之时,就折服于你的良善宽厚,时至今日,依然心折。然而,陆大人,你可曾听见那几个蛮夷小鬼骂了什么?”
郭骞带来的部下已将这破旧小院团团包围,残破院墙根本挡不住精兵强将,只等郭骞一声令下,将院墙拆了也能闯入,这些少年人也知晓自己惹了天大的祸事,或是低声啜泣,或是瑟瑟发抖,唯有领头模样的少年,眼神阴鸷深沉,仍旧咬着牙,恶狠狠瞪着郭骞与四周虎视眈眈的中原军士。
陆升道:“我不懂柔然语,正要请教郭大人。”
郭骞道:“他们口口声声,骂的是两脚羊。”
三字甫一出口,陆升三人固然倒抽一口气,周围军士更是发出低沉隐忍怒火的喘息声,恨得两眼发红,或是默不作声抽出羽箭搭在弓弦上、或是抽出佩刀长枪,刀刃相向、只等郭骞一声令下,就要将那群幼只四五岁、长亦不过十三四岁的蛮夷之后剁为肉泥。
五胡乱华、中原雕沦,烽火千里、虎狼争鼎,以至万里饿殍、民不聊生。蛮夷不事耕种,闯入中原后大肆掠夺杀人,更有甚者,俘虏中原之人成群豢养,一面行军、一面驱赶,若是粮草耗尽,就杀人而食,故而蛮夷当中,戏称中原人为“两脚羊”。
这“两脚羊”三字,正是中原人心中至深至沉的屈辱与伤痕,纵然是出自童言无忌的少儿之口,也叫当场的众位军士悲愤郁结、难以名状。
就连姬冲也红了眼圈,虽然仍是紧跟陆升挡在门前,却忍不住回头怒骂道:“一群畜生!”
那领头模样的少年突然狂吼一声,冲了出来,陆升见姬冲作势拔剑,情急之下跨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尚未开口阻止,只觉左手掌缘突然钻心剧痛,竟被那黑瘦少年狠命咬住了。他咬得又狠又深,一双暗绿色眼瞳狠戾瞪着陆升,喉咙中更传出呼噜噜一阵低吼。
陆升固然疼得厉害,此时也难免心头一颤,这般神态举止,倒有九成九如同荒原上走投无路的孤狼,却半分也……不像个人。
郭骞在那少年咬上来时便一个箭步靠近,才一扬起手,陆升却又喝道:“住手!”他只命百里霄协助将那少年手足制住,这才用右手捏着那少年下颚,摸准了穴位轻轻一捏,那少年顿时觉得牙关酸软,再使不出半点咬劲来。
那少年不知他使了什么阴招,难免又惊又怒,却仍然不知惧怕,眼见得陆升撤开手,又扭头狠狠咬下去,陆升及时避开了,却听见他牙齿相叩,发出格外清脆响亮的磕碰声,也不知使了多大的蛮力。
陆升这才收回手查看,却见掌缘上下各一圈半圆牙印,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涌出来。
郭骞一把握进他的手,声音竟分外阴沉,“陆司马?快来人,上药!”
身后便有一名军师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要为陆升止血上药包扎。
陆升拗不过,只得道:“不过皮外伤……”
郭骞却突然抬头,一双眼眸分外黝黑、仿佛深不见底的枯井,他越过陆升身边,一把抓住那少年细瘦如鸭脖的颈项,猛然自百里霄手中扯拽了出来,幸好百里霄松手得快,否则只怕要将那少年颈项直接扯断。
剩余的少年幼童又惊又怒,一面叫喊一面纷纷冲了上来,却被郭骞的部下或捉或提,轻松制住了,虽然陌生的柔然语此起彼伏,却无人再敢重复方才那个词了,唯有凄厉尖叫同哭喊声充斥在院中,悲凉嘈杂,乱成一团。
陆升却愣在原地,望着郭骞嘴角噙着冷笑,轻易将那少年提在半空,五指缓缓收拢,犹如愈收愈紧的绳套缠绕在那少年脖子上。
那少年先前还手足并用挣扎,好似悬在半空的烤鹅,满口鲜血淋漓、既有咬破陆升手掌染上的血,也有一口咬空,震裂牙龈的血,顺着嘴角蜿蜒滴落。随着呼吸不畅,太阳穴鼓起,脸色愈发青灰,既狰狞又凄惨。
郭骞却铁了心要折磨他,拖得十分漫长,那少年渐渐只能举起两只手,徒劳无力地拍打郭骞铁铸般的手臂。
陆升心知众将怒火正盛,便任由郭骞折磨这少年,只是眼见得其性命危在旦夕,只得劝道:“郭骞,小惩大诫,莫要当真取他性命。”
四周人人正在怒火当口上,便更对陆升阻止的举动生出不满,只不过郭骞对他礼遇有加,无人敢出言不逊,只敢在心中忿忿。
就连百里霄也上前一步,低声道:“陆大哥,这等贱种,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多费唇舌。”
姬冲在一旁亦是恨恨道:“杂胡蛮夷,皆如禽兽,死不足惜!”
郭骞却不应声,唯独一双眼愈发幽深黑沉,嘴角反倒微勾起来,好似在愉悦欣赏舞伎歌姬的表演,那少年两眼翻白,口中血沫汩汩涌出,性命危在旦夕。
陆升握住剑鞘,反手敲在郭骞手臂几处穴位上,他用的巧劲,敲得又狠又准,郭骞手臂一酸,不觉松开手指,那少年破布一般掉落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见郭骞露出几分茫然神色,沉声道:“郭骞……”
那魁梧男子却转过头,望着陆升发出意义难明的怒吼,反手抽了把身边一名亲兵的腰刀,伴随凌厉破空声,朝陆升当头斩劈而下。
第71章 侠客行(十)
这一击变生肘腋,陆升见机却也极快,横过剑鞘格挡,那一击仿佛有雷霆万钧之力重重撞来,陆升两手抓紧剑鞘,仍是被撞得连连后退十余步,后背撞在残破院墙上,几块碎砖随之掉落下来。
陆升只觉两手自指尖到手臂钝痛发麻,险些使不出力气,郭骞却不给他留半分喘息机会,再度猛劈而下。陆升堪堪力尽,竟躲闪不开,才升起半分要丧命于此的念头,只觉凛冽风声自耳畔重重擦过。
震耳倒塌声中,烟尘四起,郭骞一刀劈得石墙倒塌,就连夯实过的泥地上也随之裂开一道深长开阔的裂痕。这等怪力,绝非常人,而是……鬼神之力。
那腰刀也禁不住怪力巨震,断为数截,郭骞更是右手衣袖尽碎,露出整条血肉模糊的手臂来。
四周的兵士不曾得到命令,不敢擅动,人人各自手持武器,一队人困住了那群流离失所的少年,一队人拦住了企图营救陆升的百里霄与姬冲,其余人只是包围在二人四周,迟疑不前。
陆升回过神时,才见到郭骞阴沉的脸近在咫尺,喘息声粗重刺耳,一双眼黝黑无光、深不可测,仿佛要将他拖拽入深渊之中。
那一劈擦肩而过,陆升只不过被余波稍稍震到左肩,并未受到分毫伤害,陆升再度死里逃生,然而面前是郭骞,身后是石墙,竟被堵得走投无路。
郭骞神色狰狞,一时好似惶恐不安,一时有好似愤怒至极,抬起鲜血淋漓的颤抖手指,握住了陆升手臂,嘶哑唤道:“陆……陆……”
陆升心有不忍,应道:“我在。”
郭骞道:“我究竟……”
话音未落,他突然脸色再遽变,松开手踉跄后退,撞上身后一名亲兵,那亲兵忙抬手搀扶,慌张道:“郭——”
郭骞一把抓住那亲兵手臂,狂吼声中,竟硬生生将他手臂扯了下来。
刹那间,鲜血四溅,那亲兵惨呼一声昏死过去,又被郭骞高举过头,朝着院墙狠狠砸下去。顿时七窍流血,血肉同碎砖混杂一道,轰然倒塌。
四周人人自危,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气氛弥漫开来,眼见得心目中的武神骤然发狂,宛若天塌地陷一般,难免令得众人心中混乱仓惶,做不出决断。
郭骞却怒吼道:“闪开!”
陆升也醒悟过来,拔出悬壶喝道:“莫要惊扰郭大人,通通退下!”
就有些下级士官朝着庭院外纷纷撤退开,慌乱之中,哪里还顾得上那几个蛮夷之后,最年幼的小童被撞得摔倒在地,惊慌得大哭出声。百里霄一把将他抄起来夹在腋下,另只手拽住正大喊陆大哥的姬冲,也跟随人潮退出了百尺之外。
这边厢乱成一团,却又有一人一骑自城墙边风驰电掣冲了来,远远就扬声喊道:“报——柔然大军来袭!”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惊呼,幕僚与副将面面相觑,郭骞出身贫寒,杀了王猛篡夺左前锋军队,提拔的心腹幕僚泰半都是同样的贫寒出身,平日里以郭骞马首是瞻,尚算井井有条,如今郭骞出事,众人便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郭骞却突然狂笑起来,他神色阴寒,露出森白牙齿,狰狞猛兽般笑道:“来得好!点兵歼敌!”
话音才落,他足下一蹬,炮弹般轰然弹了出去,以双足之力,竟跑得比骏马还快,眨眼便化作一个小点。
众将士领命,心头多少松口气,各自散去召集部署应敌,陆升却收了剑,搬开墙砖救人。
那亲兵不幸,已然气绝身亡,野狼般的少年却仍旧一息尚存,陆升忙将他自瓦砾堆中挖出来,取出一枚药丸送入口中。
姬冲望见了,露出厌恶之色,大步走过来,皱眉道:“陆大哥,为何浪费伤药在这等贱种身上。”
他话音才落,就听见几声尖锐叫声,剩余的少年各自捡了木棍砖块,作势冲过来要救人。
百里霄也追上来,手提长剑,大喝道:“再上前一步,斩无赦!”
他声若振雷,果真吓得一群少年人不敢再往前半步,只露出焦急愤怒的神色,望向陆升怀中的少年。
陆升又取出腰间的皮制水囊,小心喂那少年喝了几口,那少年尝到清水,顿时贪婪得连喝了数口,倏地睁开眼睛,不过有些许恍惚,随即立刻清醒过来,尖锐盯住了陆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