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被敌人所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嘴唇颤抖,唔唔哼了几声,终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几个待要救人的少年见他醒来,人人欢呼,叫道:“索雷!索雷!”更有人痛哭失声,却也知晓陆升一片善意,纷纷扔了手里的武器,只是怯生生不敢靠近。
陆升却朝门口看去,柔和笑道:“杨雄,正要请你援手。”
杨雄果然去而复返,板着一张脸立在破旧的院门口,听闻陆升呼唤,这才缓慢走近,沉声道:“家父从军二十四年,被柔然军所擒,死于……非命。我与柔然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陆大哥,你为何要逼我救仇人?”
杨雄素来寡言憨厚,如今难得说了几句,字字掷地有声,语调激动,显是忍无可忍了。
陆升叹息道:“柔然大军自然是仇敌,这几个小孩……还能杀人不成?”
杨雄尚未回话,那少年突然开口说道:“你们……杀……我娘……姐姐……”
他说的是中原语,只是发音怪异、结结巴巴,陆升却也听懂了,只抬手轻轻揉他头发,低声道:“莫要怕,我大晋军队是仁义之师、护国之盾,从不滥杀无辜。”
陆升站起身来,只道:“杨雄,我们语言不通,只得姑且仰赖你照料这几人,与姬冲将众人送往军营中。事急从权,莫要推辞。”
杨雄倏地沉下脸,才要抗议,陆升已上前一步,抓住他手臂,压低嗓音低声道:“查探清楚,柔然人的子嗣,为何非要留在慕兰堡中艰难求生?”
杨雄顿时如遭冷水当头淋下,心中微凛,他被私仇蒙蔽,险些误了大事,他急忙收敛心绪,深深吸口气,抱拳应道:“末将遵命。”
陆升这才微微颔首,吩咐姬冲辅佐杨雄、百里霄跟随自己一道往城外去了。
他二人在城中耽搁十分短暂,只比郭骞迟了十余息出发,然而靠近城门时,却见城门开敞,零零落落竟有士兵自门外逃进来,浑身浴血、神色惊恐万状,骇然喊道:“怪……怪物……”
陆升抓住一名士兵,却发现他浑身上下鲜?6 芾欤癯舸瘫牵陨砣床辉苌耍膊恢β怂难B缴任实溃骸俺隽耸裁词拢俊?br /> 那士兵却骇得心神不属,分毫听不进旁人说话,只骇得嗓音变调,尖锐喊道:“怪物!怪物!佛祖饶命、佛祖饶命!”
陆升只得松开他,同百里霄对视一眼,他二人寻不到战马,只得继续发足狂奔,冲出城门。
本应充斥喊杀声与枪戟刀剑撞击声的战场却静得出奇,每隔十余步就有军人、战马的尸首扑倒在地,然而死人却是大晋前锋军居多、兽皮胡服的柔然军偏少。更有甚者,泰半却是头朝着慕兰堡的方向倒伏的,陆升翻看了几具尸首,再根据脚印、血迹判断,这竟似是逃跑回城的中途,重伤不支倒地的。
伤痕宛若被猛兽利爪撕扯开一般。
百里霄皱眉道:“只怕是那郭骞又发作了。”
陆升沉下脸,正是危急关头,严修却不知所踪,他护身的垂水灵花被鬼叶击破后,谢瑢又另送了一枚玉符,只道危急时刻救命所用,除此之外,他所能倚仗的便只有手中的悬壶和苦修的剑术。
如此一想,畏惧尽去,陆升拔出悬壶在手,沉声道:“阿霄,跟上!”
二人又疾行了半柱香时间,绕过一处土丘,便远远望见了尸林,有一道犹若山岳般巨大的人影,耸立于尸林之间,正走来走去忙碌不休。
那人影有寻常三人高,披头散发、虎背熊腰,衣衫被撑得开裂破碎,勉强挂在腰胯上,他正将散落四处的成堆尸首搬动到一处,令得尸首堆积如山。
满眼尸山血海,既有大晋军士,亦有柔然壮汉,虽然生前彼此仇视、不死不休,死后却是你压着我、我靠着他,不分敌我堆叠一处。
那人影又寻来许多粗木棍,一头略略削尖,捅进尸首当中,将其挑在半空,另一头猛掼入乱石滩地面之中,便稳稳地竖了起来。他行事有条不紊,长棍捅进尸首肋骨或是腹腔,俱都稳稳固定在了木棍尖端。
百里霄倒抽一口气,颤声道:“这怪物……杀光了敌我两军的人?”
分明隔着数十丈远,那怪物却好似听见了动静,猛然回头,随即朝着陆升二人冲过来。
陆升只得提剑横胸,一面命百里霄闪开,只是那巨人来得极快,不过眨眼功夫就欺身近前,张开大手朝着百里霄头顶拍下。
陆升飞身上前,提剑往他手臂斩下,厉声喝道:“郭骞!醒过来!”
那巨人顿时一震,右手迟滞了少许,顿时悬壶犹若切入热油当中一边,将他右前臂斩断下来。硕大一段手臂重重跌落地上,发出轰然巨响。
百里霄狼狈躲闪,仍被鲜血淋了满头满脸,那巨人却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呼声,扶住断臂伤口处,两眼狰狞犹若散发黑气,恶狠狠瞪着陆升。
陆升一击得手,半点不敢大意,只是他一次偷袭成功,随即却无处下手,那巨人浑身上下竟没有半丝空隙,只是不知为何心中顾虑,只停在原地,喉咙中呼呼发出愤怒粗喘。迟疑了许久,眼中怒气终于消散,颓然跪在地上。
庞然身形亦随之缩小,恢复了郭骞原本的身形,唯独断臂汩汩流血,在泛黄的沙石地上汇聚成血池。
他面色青白,身形摇摇欲坠,颤声道:“陆……大人……我、卑职、我、铸下、大错……”
陆升察觉他通身戾气消散,忙收了悬壶,同百里霄使个眼色,二人上前为他止血疗伤。
郭骞仍是喃喃道:“我……杀了人。”
陆升道:“你是军人,阵前杀敌是天职。”
郭骞嘶哑嗓音,又喃喃道:“我、克制不住……眼前有人、就一心欲取其性命,无谓敌我……”
他乍然嗓音变调,大颗眼泪滚滚涌出来,猛然抱住了陆升,哭道:“陆大人、陆大人,救救我!救救我!我原本,绝无害人之心,不过是想杀敌建功!”
陆升乍然被他搂紧腰身,触碰处分明是魁梧雄健的身躯,却颤抖得好似狂风中的瑟瑟枯叶,偌大汉子竟如无助孩童一般泣不成声。
陆升望向远处荒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再低头看向眼下,郭骞跪在血泊之中,埋头在陆升胸腹之间,衣衫褴褛、凄凉惶然,长发黏满了鲜血,狼狈得好似丧家之犬。
他抬起手来,轻抚在郭骞脑后,低声叹道:“你这傻子,究竟冲撞了什么鬼怪?追清楚源头,我自会……为你设法破除魔障。”
郭骞对陆升有无限信服心,听他沉静劝慰,便渐渐止住了哭泣,沉声道:“六月初九,我与陆司马在耳子巷……”
一声琴声乍然划破平原,悠悠响起来,这却是西域独有的马头琴,嘹亮悠扬、如泣如诉、又似万马奔腾,在烈日映照下,分外欢快。
郭骞突然变了脸色,猛然将陆升推开,握住右臂断臂处,低声嘶吼起来。
作壁上观的百里霄突然一声惨叫,“啊——”他指着地上半截断臂,此时伤口处长出无数触手般的粉色肉芽,突然腾空而起,同郭骞伤口处的肉芽彼此交缠连接起来。
陆升瞪大双眼,见断臂合拢,一圈伤口眨眼便消失无踪了。
郭骞痛楚难当,嘶吼声好似野兽狂吼,那琴声愈发急促尖锐,仿佛在催促一般,郭骞蜷成一团,身躯又再度开始膨胀巨大。
陆升当机立断,取出悬壶,这次却是刺中郭骞大腿,随即下令道:“阿霄,找出拉琴人。”
百里霄应了一声,立时摘下身后背着的弓箭,一面张弓搭箭,一面凝神细听起来。
郭骞大腿刺痛,膨胀的身躯缩了回去,颓然倒在地上,他一把抓住陆升套着鹿皮靴的脚踝,仰头嘶声喊道:“陆升……杀……杀了我!”
第72章 侠客行(十一)
陆升却不为所动,只提起悬壶,在郭骞手臂上一划,黑血渗出,伤口却转眼就愈合,他只得接连挥剑,在郭骞全身各处划下伤痕,一旦黑血渗出,郭骞那膨胀体型就缩减少许,一旦愈合,便再度开始膨胀。
琴声愈发急促尖锐,好似无形鞭打催促,郭骞面容扭曲狰狞,突然一拳重重砸在地面上,怒吼道:“陆升!你犹豫什么!”
陆升一剑刺穿他肩头,冷声道:“郭骞,你犯下血债累累,如今想一死了之,哪有那么容易?”
黑血喷薄涌出,沾染在陆升身上,将一身淡青长衫染得斑斓刺目。
郭骞撑着地面跪起来,佝偻着高大身躯,突然反手两指抠进肩头伤口里,将正在愈合的伤口撕扯得愈加极大狰狞,鲜血愈发如泉涌,将衣衫渗得湿透,他却不为所动,只惨笑道:“陆升,抱阳……你总是,心软……”
陆升板起脸看他,却不开口。当是时,百里霄突然松弦,羽箭呼啸穿过长空荒原,朝着沙柳林中激射而去。
琴声骤然停了下来,沙柳林中腾起一道白色身影,轻松扬手,弹开羽箭,随即朝着陆升等人疾驰靠近,百里霄再度张弓射箭,他一手五连流矢曾经威震三军,能避开者,千百人中也难出一二,然而那人身影飘忽,竟次次都避开了,随即在陆升等三人面前,两丈开外站定。
云白僧衣、砗磲佛珠、妖冶阴森的笑容,正是神出鬼没的鬼叶和尚,他左手提着马头琴,右手却提着只虎皮小猫,正正拎着那小猫后颈皮,令得其动弹不得,只能眨巴一双暗金瞳孔,朝着陆升喵喵乱叫一通。
陆升听不懂,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突然按住郭骞的肩头,将悬壶横在他脖子跟前,冷声道:“果然是你,鬼叶,六月初九那日,你在西域都护府寻什么东西?”
鬼叶咯咯笑起来,半眯眼看着他,眼神尖锐冷冽如尖针,柔声道:“原来你那相好竟不曾透露过半分?”
陆升猝不及防被他调侃,不免耳根微红,旋即却恼怒起来,并非谢瑢不说,而是……诸事繁多,陆升来不及问。
他仍是板着脸,将前因后果一通想,冷道:“你同……谢瑢突然停了争斗,是因为那东西逃了、争也于事无补。故而……那东西彼时未曾逃远,而是附身在郭骞身上了。”
鬼叶放下马头琴,仍是拎着虎纹小猫,寻了块突出岩石坐下,竟取出一条牛筋绞的绳索,慢条斯理将它捆起来,一面却又笑道:“非也。”
陆升微愣,他自信此事猜得虽不中亦不远,如今被鬼叶否定,自然有些错愕,不禁问道:“此话怎讲?”
鬼叶捆好了虎纹小猫,将它扔在脚边,这才笑吟吟道:“非是附身,而是寄生。”
他一指郭骞,此时郭骞身形巨大,却神智尽失、昏厥倒地,反倒透出诡异的安详气氛来,鬼叶笑道:“此物名修罗虫,原本是我净业宗的圣物,以死气为食、以杀意为巢,更能为宿主疗伤续命、提升实力,唯有大功德者方可据为己有。这中原傻子倒是傻人有傻福。”
陆升脸色愈发阴沉,冷声再问道:“圣物?只怕是邪物。乱人心智、滥杀无辜。”
鬼叶舔舔嘴唇,又哼笑一声,道:“只怪他不顺应天意、非要压制,如小僧这般随心而行,哪里不好?”
他伸伸懒腰,这才又道:“郭骞,快醒来,你尚需多杀些人才够滋养圣物,眼前这两人就留给你杀了,这猫妖却要留下来,好生调教,也可做个护教神兽。”
虎纹小猫两眼圆瞪,奋力一通挣扎,喵喵乱叫,无奈却被绑得极紧,唯有一条尾巴啪啪啪拍打出一点徒劳无益的沙尘。
百里霄张弓又射,鬼叶却不闪躲,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羽箭,伸出舌头贴着森冷锐利的箭簇缓缓舔舐,在舌面划出深深血痕,鲜血淋漓滴落,将这僧人的嘴唇染得愈发鲜红刺目,他笑道:“算你运气好,小僧要留你二人喂虫,否则只凭刀刃相向这一点,小僧也要留你性命才是。”
百里霄冷笑道:“与你为敌尚能活命,这是什么道理?”
鬼叶嘻嘻笑道:“小僧自会每日打断你全身的骨头,再悉心治疗。治好了再打断,要叫你每日里求着小僧取你性命。”
百里霄闻言难免脸色惨白,反倒再度提起弓箭,却立时被陆升扣住手腕,那边厢郭骞已经倏然睁开了双眼,两眼又是黝黑无光,高出众人一个头的身躯犹若铁铸般结实雄健,黑发披散,咧嘴露出了森冷笑容,低声吼道:“杀——”
百里霄忙抽出佩剑道:“陆大哥,我挡住,你快去搬救兵!”
陆升心中苦笑,慕兰堡中被杀得十室九空,如今却往哪里搬救兵?
二人分散往两头逃,郭骞见状,索性抱住露出地面的一截石柱,大喝一声,自地里将石柱拔了起来,横地里一轮,仿佛平地刮起了旋风,百里霄躲闪不及,被石柱击中后背,顿时身躯飞腾跌落、胸骨折断,喷出一口鲜血,伏在地上无法动弹。
陆升见状惊怒交加,再顾不上自保,悬壶划出一道银色闪电,朝着郭骞劈斩而下,厉声喝道:“郭骞!你还要错上加错不成!”
鬼叶望着悬壶,眼神灼热,才要起身,却又忍耐坐了回去,喃喃道:“也罢、也罢,不过是将死之人。待你死了,悬壶便不必再去寻你了。”
郭骞却呵呵一笑,两手抱住石柱轻松一挥,悬壶当一声砸在石头上,陆升顿时手臂发麻,踉跄后退半步。悬壶能斩邪物,却不能斩凡物,这却是当初陆升请谢瑢改造后的成果,如今看来,却未必是好事。
陆升一击失手,郭骞并不趁机追杀,仍旧高举石柱,要将倒在地上的百里霄砸为肉酱。陆升大急之下,飞身抬腿,狠狠踹在郭骞后腰上,只觉好似踹到了一块铁板,反震力透过鹿皮靴,震得脚踝疼痛欲裂。
郭骞不由自主往旁边斜了半步,百里霄拼尽全力翻身躲闪,那石柱堪堪砸在身旁,将泥地砸得塌陷一个大坑,四周蛛网样裂开许多纹路。
这一下郭骞大怒,扔了石柱,反手抓住陆升的脚踝,竟将他倒提了起来。
陆升半点不敢迟疑,踹开郭骞时就取出玉符狠狠捏碎,脚踝却突然一紧,眼前天旋地转,景物颠倒了过来。
刹那间,天地间好似骤然变暗,光芒尽数被吸附在陆升手中的玉符上,一点光团耀眼刺目。郭骞被那白光照耀,突然发出刺耳怒吼,随手将陆升远远抛开了。
鬼叶也喊了一声不好,掏出金刚杵,足下飞奔而来,却也被那白光一弹,身躯顿时弹飞开来,带着条血线远远落入沙柳林中没了动静。
陆升却如坠白雾当中,四周白茫茫一片,身躯载沉载浮,渐渐好似落在谁人臂弯之中。
白雾渐散,陆升这才察觉,他果真在谢瑢臂弯之中,谢瑢衣着同那日迎神舞时一般无二,白衣如云,外罩轻纱如雾,飘飘渺渺,犹若仙人之姿,一头浓黑光亮的长发犹若黑玉,顺服披散在身后,通身萦绕洁净白光,眉目安详,俊美超凡。
陆升喃喃道:“阿瑢……”
谢瑢却柔柔一笑,将他轻轻放下来站稳了,这才竖起根白玉雕琢般的修长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身形却轻盈升腾,白衣招展间,再度祭起手势,旋身踏足,周身银色符纹一圈圈萦绕扩大,仿佛明月般扩散层层银光,照耀四周。
黄沙荒地、灰白岩石、血红尸骸、灰褐沙柳、枯槁土丘……尽数笼罩在柔和月色下,透出沉静安详的气息。
谢瑢容色沉静圣洁,手指轻轻一动,天地间顿时响起铃声,清澈纯粹、直震神魂。陆升只觉一柄大锤狠狠砸下来,呼吸也随之一窒,便有些承受不住,单膝跪在地上。
郭骞更是如遭重击,高大身躯颓然跪地,嗬嗬的嘶哑低吼声中,突然七窍流血不止,腥恶臭气散发开来,谢瑢又一翻掌,银辉愈发夺目,竟将那恶臭也化解得干干净净。
谢瑢神情淡漠,如神明附身,再度显露出非人非鬼、非男非女的出尘之相,袍袖随符纹翻飞,左手剑指,右手拈花,突然旋身落回地面。
叮铃铃——
铃声再起,天地变色。
郭骞突然发出震耳怒吼,褐色肌肤下爆出盘曲恐怖的筋脉,仿佛树根又好似无数怪虫,隆起直至撑裂皮肤,透体而出,竟自他头颅、身躯当中剥离出一个形状诡异的赤红色肉块来,好似一团树根、又仿佛一颗长满绒毛的心脏,时时收缩、鲜血淋漓滴落。
待最后一根根须自郭骞脸上剥离,飞溅出一阵血花后,那汉子连惨呼也发不出声来,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