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连道不敢当,亟不可待张望他身后,几名游侠各自提着灯笼引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首领迈步走近,终于映入陆升眼中。
身形魁梧,相貌堂堂,颇有游牧王者的架势,此人本就是京都豪杰,幽州出身,虽长居建邺,性情却素有任侠之风,穿一身白底金绣的窄袖长衫,束腰上游龙舞凤,背负长弓、腰垂长剑,意气飞扬,却比当初担任羽林左监时气色好了十倍不止。
陆升如遭雷殛,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只瞪大一双眼,愕然望着那身为首领的男子。
那男子被陆升瞪得赧然,一根手指挠了挠面颊,柔声笑道:“乖徒儿,可是想为师想得傻了?”
陆升这才结结巴巴唤道:“恩、恩师……你不是、你不是……莫非是鬼……”
此人正是被圣上怒而斩首的前羽林左监、卫苏将军。
暮色四合,灯笼光影绰约,陆升恍然只当是见鬼了。
卫苏却大笑起来,大步走上前,拍一拍陆升肩头,又使劲揉搓他头顶,直将这青年揉得晕头转向,“侥幸得了几个朋友相助,诈死逃脱了,为师不是鬼。”
连朝廷上下也俱被他骗过,这位首领不但胆大包天,手段也当真了得。
陆升察觉他掌心温热,当真是人非鬼,顿时眼圈通红,鼻尖酸涩,一把抱住卫苏,哽咽唤道:“师父,师父……”
他心中有无数疑问,譬如卫苏如何诈死、为何却成了游侠首领、经历了多少波折、内里详情究竟如何……然而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股热流,唯独只迸出两个字来,他只得反复唤道:“师父……”
卫苏却好似知晓他心意,任由这小徒弟哭得肩头衣衫湿透,只安抚拍拍陆升后背,柔声道:“一言难尽……为师不过觉得那大晋朝廷党朋林立,尸位素餐者众,分明狄夷猖獗,朝中却整日里勾心斗角、不务正业,做到大将军也无甚滋味。倒不如做个游侠,专心杀敌、一身轻松。”
只是他与水镜不同,水镜协同陈留王谋反,引来血雨腥风,卫苏却不愿连累家室、徒弟,故而出此下策,其间自然得到谢瑢诸多协助,只是此事却不能叫陆升知晓了。
不知者不罪,才能保他性命无忧。
卫苏的部下倒也知趣,远远避开了,谢瑢也格外宽容,立在五步开外,任由这师徒叙旧。
卫苏三言两语说完,又嘲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弱冠小儿,当真丢你师父的脸。”
陆升擦拭干净面上泪水,喃喃道:“师父行为不端,装鬼吓人,此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卫苏失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斥责道:“强词夺理。”
陆升讪讪捂住后脑,抬起头来,师徒二人相视一笑,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卫苏又摸了摸陆升头顶,叹道:“乖徒儿,切记每日勤练剑术,为师要走了。”
陆升同恩师匆匆一见,自然舍不得,喃喃道:“师父……当真不做将军了?”
卫苏笑道:“国难当头,什么高官厚禄、封王拜相俱是虚妄,驱除胡虏才是正经。为师不浪费那些心思应付内乱,陆升,”他突然敛了神色,肃容道:“你任司民功曹,专断百姓疑难案件,切不可卷入士族争斗之中。”
陆升见状,忙恭敬行礼道:“弟子谨记在心。”
卫苏这才转头看向谢瑢,遥遥抱拳道:“谢公子,请。”
谢瑢却道:“卫首领,请留步,我有一位能人举荐给首领。”
卫苏饶有兴致摸了摸下巴,“哦?何方神圣,能入谢公子法眼?”
谢瑢只略略抬手,若霞便自一株杏树后现身了,领着一名面目狰狞丑陋的大汉走上前来,盈盈下拜。
那大汉身形魁梧,背上还背着个行囊,只是面容被烧伤而扭曲,丑陋骇人,神色却平和,眼珠转动时,略显呆滞,一靠近便盯着陆升,痴痴傻傻笑了起来,又急忙笨拙行礼道:“见过公子。”自然就是郭骞。
谢瑢也不以为意,只道:“郭大傻,你自称大侠,可愿跟随卫首领,去做个真正的豪侠?”
郭骞听着谢瑢说话,眼珠却仍在瞅着陆升,连连点头道:“我愿意,要当郭大侠,叫公子刮目相看!”
卫苏自然识得此人,也见识过郭骞的本事,若是将其归入麾下,纵使他心智有缺陷,然而若言听计从,仍是如虎添翼,便欣然接纳了,抬起手招了招,笑道:“大傻,过来。”
郭骞应道:“是!”却先走到陆升面前,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公子,我走了。”
陆升道:“郭……大傻,你当真要走?”
郭骞抓耳挠腮,叹道:“我、我舍不得走,然而不走就当不了大侠,不当大侠,我愧对公子。是以……不得不走。我、小人多多杀坏人,成了大侠就回来了,公子莫要挂念!”
陆升低叹,只是郭骞一身本领,若能跟随卫苏闯荡,说不得有出头之日,却远比龟缩在陆府花园中做个园丁要强上许多。他只得笑道:“你万事小心,若成了大侠,同师父一道回来。”
郭骞笑嘻嘻应是,又道:“公子,那我走啦!”
随即走到卫苏身后。
卫苏也笑得爽朗,再揉了揉陆升头顶,道:“为师也走了,你……凡事多同谢公子商议。”
陆升耳根一红,只怕他同谢瑢的关系,早就被卫苏看穿了,此刻却顾不上计较,只讪讪应了,却仍旧恋恋不舍问道:“师父,何时能再见?”
卫苏哈哈大笑,抬手指指天,便转身大步走了。
陆升下意识跟上,肩头一沉,却被谢瑢按住,只得眼巴巴看一行人转眼没入杏林深处,渐渐连灯光也消失无踪,他心头空空落落,转过头看向谢瑢,终究忍耐不住质问道:“阿瑢,你为何一直瞒着我?”
谢瑢道:“我也不过……两个时辰前才知晓首领身份。”
陆升神思恍惚,满心埋怨,又道:“师父他不肯回答,只肯指天,是说日后能不能再见,端看天意……我却连多说一句话也来不及,阿瑢,师父他也……不要我了……”
谢瑢上前,将那青年摇摇欲坠的身躯抱在怀中,陆升闭目,只觉天地辽远,他独自一人渺小至极、孤独至极,唯有面前这一人陪伴身侧。
“阿瑢,”陆升喃喃唤他,“阿瑢,若你有朝一日也弃我而去……”
谢瑢道:“抱阳,生老病死、天长地远,我始终同你在一起的。”
陆升只觉心头酸涩苦闷缓缓化开,侧头枕在谢瑢肩头,环抱他腰身不肯放开。
谢瑢安抚他许久,二人形影不离,直至睡下。
深夜时分,谢瑢听见细微响动,悄然起身,侧头看陆升睡得正熟时,方才离开卧榻。他去了书房中,接过若竹奉上的密函仔细看过,笑道:“王爷未免太心急了。”
若霞随侍在侧,为他磨墨,待谢瑢写完书信,命若竹送走后,这才奉上一杯碣滩银毫,迟疑少顷后,仍是柔声道:“公子,奴婢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公子。”
谢瑢却微微一笑,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这才悠然道:“讲。”
若霞便问道:“公子欠下彭城王人情,换来抱阳公子流放西域都护府的调令,如今再欠人情,将抱阳公子调回建邺,这半年奔波来去,难道只为让抱阳公子见卫苏一面?”
谢瑢道:“正是。”
若霞温婉面容便透出十足十的茫然来:“这又是……所为何来……”
碣滩银毫茶叶细嫩,只以低温浸泡,轻轻一晃,便散发出娇嫩温和的醇香来,谢瑢垂目,望着纯净茶汤中叶芽舒展,唇边却浮现出一抹冷淡笑容来,“抱阳心中牵挂众多,师父同僚,家眷亲族,数不胜数,也不知将我排在第几位。自然要将他这些杂乱牵挂一一斩断,要叫他迟早明白,恩师也罢、至亲也罢,人人皆可离他而去……”
房中灯花轻轻爆开,火光一明一暗,照得谢瑢面容愈发阴晴不定,晦暗难明,若霞望着自家公子,却突然后背寒凉,生出了几分惧意。
谢瑢却仍是轻声笑道:“有朝一日,我要抱阳心中,只留我一人便够了。”
第77章 汴水流(一)
九月中,一支商队进入益州城,本应盘桓一日便启程往中原进发,不料当夜大雨倾盆,冲毁道路,将城外荒野化作成片沼泽,商队只得暂留益州,等待天色放晴、道路晒干再上路。
当夜暴雨后,接连两三日俱是淫雨霏霏,商队领袖夜观天象,推测这雨只怕还要下个四五日,便索性在当地做起了买卖。
随行的谢瑢陆升等人也只得留在客栈中,最初时闭门不出,过得自然是无法无天的荒唐日子,陆升就连衣衫也没机会披上身。
如此过了两日,陆升终于忍无可忍,将谢瑢一脚踹到床下,整理衣冠,收了孙府送来的名帖,独自前去做客。
名帖是以孙召名义送来的,因陆升同孙召年纪相近,孙太守夫妇怕他不自在,也只是前来同他见上一面,说了些感激言语,略坐了坐,便笑道:“不打扰各位年轻公子。”遂告辞了。
孙召又请了几位好友作陪,在自家小院的东厢房中设宴款待恩公,虽说尽是士族公子哥儿,但益州地处边陲,当地士族常年同番邦蛮夷打交道,眼界自然开阔,与寒族同席而坐、同桌而食也半点不见芥蒂,反倒个个兴致盎然,询问陆升外出西域的见闻,陆升捡着有趣的说了一些,也算得上宾主尽欢。
待得宴席散去,陆升又同孙召饮了杯茶,孙召竟能支撑到陆升告辞时,方才稍稍露出倦容。陆升不免夸他几句,孙召笑道:“幸亏爹娘寻到个高明的大夫,我每日服药,也随武师练练拳脚,如今一日好过一日了。待我身子再强健些,就能撑住旅途劳顿,启程去西域都护府,拜见那揭罗宗。”
他心中有目标,决意而为,不畏艰巨,倒也令人动容。
陆升便勉励几句,这才告辞,回了客栈。
第二日仍是阴雨连绵,雨点密密敲打着瓦片石块,嘈杂声响吵得人心烦意乱,若霞便去寻客栈掌柜,请来几名歌姬给两位公子解闷。
谢瑢斜倚在竹制的贵妃榻上看书,陆升坐在一旁,循着灵王静元法打坐修行完毕后,靠在谢瑢怀中,跟他看同一本书,约莫是史书混合着地方志,通篇记述的是诸如何地何时有座山丘,经历多少年斗转星移,更名成了什么、出过何种特产、出过什么人物,记述得平实,毫无修饰,枯燥得很。
陆升看不了几行便昏昏欲睡,贵妃榻十余步外垂着轻薄纱帘,歌姬在外头,随着丝弦伴奏曼声轻吟,窗外雨声渐缓,倒好似在迎合歌声一般,隐约便有了些绕梁三日的韵味。
帘外一名歌姬唱了几曲,停了停,又换了个清丽嗓音的歌姬,唱了一首江南的缠绵歌曲,她嗓音哀婉入戏,催人泪下:“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听惯了塞外民谣,如今换了江南小调,陆升顿觉耳目一新,他睁开眼睛细听,谢瑢放下书,见他听得专注,低头吻了吻耳尖,陆升侧头看他,只觉这人日甚一日俊美养眼,他好似受了蛊惑,仰头迎合,二人吻得缠绵悠长,甜美滋味透骨而入,心中一片宁和静安。
帘外歌姬唱罢,谢瑢这才吮了吮陆升湿润微肿的下唇,下令道:“赏。”
歌姬大喜,连声谢恩,若霞取了赏钱给她,一面随意道:“唱词写得极美,我等竟从未听闻过。”
那歌姬与同伴对视一眼,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唱词出自我益州城,外头却是没有的。”
陆升也生了几分好奇心,命仆从拉开帘帐,坐直了身问道:“却不知是益州哪位才子所做?”
那歌姬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十分清秀,忙对着两位公子福了福身,这才迟疑答道:“……实则传闻是鬼神所做。”
谢瑢也坐直身来,他难得有几分兴致,问道:“此话怎讲?”
那歌姬乍然见了个世间罕见的俊美公子,竟失魂落魄了起来,喃喃念了什么也没人听得明白,谢瑢不免微微皱起眉来。
稍年长的歌姬见后辈失态,忙不动声色上前一步,笑盈盈代她回了话:“禀公子,说来这也是益州一件奇闻。”
这年长的歌姬嗓音珠圆玉润,字字清晰,同在座的诸位讲了一个故事。
原来有位闲散公子哥儿某日去一家人府上做客,喝得多了点,醉醺醺时走错了路,便听见庭院中,有人在树下唱歌。
那公子哥儿初时并不曾上心,只因唱歌的是个男子,他自然失望得很,不料才要离去时,歌词飘入耳中,竟是优美哀婉,齿颊留香。
他便见猎心喜,往庭院里走去,有意同那吟唱之人结识一番,问一问是哪位才子作的词。
不料走近院中榕树时,歌声骤停,他借着廊下灯笼定睛一看,树下哪里有人?
然而不过几息时分,那歌声却自身后响起来。
那公子哥儿只当自己酒醉听错了,竟胆大包天,又转身循着歌声传来处走去,才走数步歌声便再度止歇,这次却立时再度自他身后幽幽响起。
这公子哥儿回过神来,顿时骇得胆寒,连滚带爬逃离了庭院,过后休养了数日方才痊愈。
他后来才听闻,那庭院原是府上老太爷的书斋,然而老太爷早已过世,老太君思念夫君,便封锁了庭院,至今书斋中仍旧维持原样。
这公子哥儿素来多情,又爱流连青楼,故而竟不曾被吓到,反倒感叹那老太爷深情执着,死后魂魄不肯离去,更为爱妻作词吟唱,当真是个凄美恐惧的故事,令人心折。
他兴致勃勃将词曲写下来交予青楼乐师,后经乐师几番修改美化,改成了适合歌姬表演的曲调,不觉竟在益州城中传唱开了。
陆升自然不肯信,只怕是作词之人不愿露面,这才编造故事、假托鬼神之名,吟唱之余以这深哀婉的故事做注解,倒也风雅感人。
谢瑢却问道:“可知道是哪户人家?”
那歌姬为难摇起头来:“不知……”
若是谁人府中住着个鬼魂,多半是不肯说与外人知晓的。那公子哥儿不愿得罪亲友,守口如瓶,不曾透露半点口风。
陆升兴致正高,打赏之后,又请歌姬再唱了一遍。若竹这时拿着拜帖走了进来,说道:“公子,有位黄公子求见抱阳公子。”
陆升接了名帖,略略回忆便想起来,笑道:“昨日在孙太守府上见过,快请。”
若竹应喏,不过几息功夫便引着一位着茶色衫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那年轻人同陆升一般年纪,生得清秀文弱,面容白净柔和,眼神清澈,未语先笑,显得十分和气。
陆升记得这年轻人姓黄名奇,是益州副守黄大人之子,同孙召亦是好友,所以昨日也作陪在侧。
歌姬正唱得动情恳切,黄奇便安静坐在一旁,待得歌姬唱罢,福身退出客房后,方才笑道:“原来二位已经听过这曲汴水流了,倒省了在下一番口舌。”
陆升心中一动,“黄公子莫非是说……”
黄奇苦笑起来,抬手摸了摸鼻翼,“在下听孙召多次提过陆司马大名,故而冒昧前来求助。那闹鬼的府邸……正是寒舍。”
陆升两眼圆瞪,失声道:“这、竟是真的?”
黄奇垂下头低声叹息,才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此事约莫是自六月开始显出端倪,一场暴雨后,老太君所住的福明堂正屋外的台阶上也积了水,初时众人不以为意,只将其打扫干净了事。
然而待得天色放晴后,那台阶上却又出现一滩水痕,管事娘子只当是什么人粗枝大叶泼洒了水,勃然大怒,处罚了贴身伺候老太君的几个丫头,再将其余仆从丫鬟严厉敲打了一次。不料第二日晒干的台阶上却又有了一滩水。
往后隔三差五,福明堂周围台阶、石砖地上便会莫名多出一滩水痕,有时隐约便显出是男子的脚印来。
再过了一月有余,益州又下了一场大雨,有两个老太君的贴身丫鬟在守夜时,因了为老太君取热茶而穿过福明堂外的回廊,却瞧见连绵雨幕当中,隐约有人伫立在院子假山旁,其中一个叫春莺的,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什么人擅闯老太君的宅院?”
那人影纹丝不动,春莺又追问了一句,眼前一花,雨中却半个人影也无。
她心中惊骇,与同伴面面相觑,私下里一核实,若只是春莺眼花便罢了,然而两人却同时见到那人影在雨中静立、乍然消失,委实难以用“看错了”敷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