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抬手便摸到了一直放在身边的悬壶,警惕的心中方才安定下来,沉声问道:“阁下是无头卫?”
那大汉不曾开口,反倒是门外脚步声响,走进来一个头戴青幞、身着褐衫的中年郎中,见陆升半坐起来,讶然笑道:“大人醒了?大人重伤不曾痊愈便劳作过甚,险些伤了根本,不想一日便醒转了。大人虽然体质优良远胜常人,却还需卧床静养,若掉以轻心,只恐往后于行动有碍。”
陆升只觉后背伤口仿佛有炭火烧灼,忍不住低喘一声忍耐疼痛,打量四周,察觉他仍在村中破屋中,便低声道:“敢问这位先生,侯彦……”
那郎中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笑道:“侯小公子有事先行一步去了,只留下这封书信。”
陆升接信匆匆看过,侯彦在信中却是语焉不详,只道这无头卫与郎中皆是侯总兵麾下,如今受托照顾陆升,侯彦自己则依照陆升的计划,前往平城郡见郡守搬救兵去了。
只是侯彦不知道无头卫的来历,陆升却是一清二楚,他放下书信,一把抓住郎中衣襟,哑声道:“先生受累,快替我彻底医治一番,我这就要出发。”
那郎中连连道:“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大人莫要急于一时,这伤口深及筋骨,若不妥善静养,要留下隐患、悔恨终生啊!”
陆升这一动便冷汗涔涔,面无血色,他便沉下脸,推出半寸悬壶横在那郎中颈侧,怒道:“住口,叫你治就治,若再废唇舌,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那郎中被剑锋一吓,骇得脸色青白,只得战战兢兢道:“草民……草民倒曾习过家传的针灸之术,能暂时镇住伤势不至恶化,只是大人还是尽快静养为好……”
陆升也不听他多说,只道:“尽快为我施针。”
那郎中忙去取了行囊,打开药盒,取出成排的银针来,又在床边生起火盆,将牛毛般纤细的银针俱在火舌上细细灼烧,方才道:“大人请宽衣。”
陆升便依言而行,脱了上衣,俯卧床铺,任凭银针刺穿后背穴位,一时间又痛又酸,又麻又痒,他只得攥紧了拳头强忍住。
一时晃神,身后人却没了动静。
陆升耐心候着,过了十余息功夫,依然全无动静,他心知不32 妙,忙抓住悬壶,才要起身时,扎在后背的银针又被人捻了捻,轻轻抽了出去。随即一针接一针抽了出去,他亦随之察觉后背伤口的火辣钝痛消散,周身都随之松快起来。
陆升松口气,将额头轻轻抵在枕头上,青白两色的粗布并不十分细软,好在整洁崭新,透着新织葛布的清新香气,陆升察觉银针撤去后,气力也随之回复几分,不觉折服这郎中的神妙技艺。只是那郎中一言不发,只沉默施针,许是十分专注,陆升也不敢打搅,索性闭目养神,好多积聚些精力,应付接下来的硬仗。
不知过了几时,一阵湿热柔软徐徐滑过后背肩胛骨处,仿佛舔舐一般。陆升大惊,顿时清醒过来,他才挣扎起身,却立时被人压制后颈腰身,颓然跌回床铺之中。
那郎中仍是一言不发,手上力气却大得惊人,这般压制之后,便肆无忌惮,又低头舔舐,自肩胛骨下用力扫舔,竟一路舔到了后腰侧。这一路正是所谓带脉所在,集中了十余个穴位,敏感脆弱,最是受不住撩拨,更何况这舌头又热又湿,灵活有力地扫过肌肤,顿时酸热涨麻如细密针扎,猛然窜遍后背。
陆升又惊又怒,勉力侧头,却看不清身后人形貌,安坐一旁镇守的无头卫却不见了踪影,仿佛特意为这奸诈小人施暴留出机会。陆升只觉生平所遇,奇耻大辱莫过于此,怒吼一声,反手往后就要拔出悬壶。那郎中却快得匪夷所思,扣住他手腕,扯衣带捆在身后,随即手指好整以暇,贴着腰侧上下摩挲,勾住裤腰徐徐扯拽,将他瘦长劲瘦的腰身露了出来。
陆升心头寒凉彻骨,他两手被缚,后颈压着力大无穷一只手,竟只能做刀下鱼肉,任人轻薄,一时间惊怒交加,眼前漆黑一片,只颤声道:“住……住手……”
身后那人却只轻笑一声,索性将他剥了个干净,手掌压在臀后肆意揉压,膝头也随之嵌入他两腿之间,令他门户大开,全然无从抵抗。
那轻笑仿佛无声惊雷,陆升愣了一愣,突然间两眼发热,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胸臆间酸热疼痛,仿佛一颗心被揉碎又拼接完好,连呼吸间也颤抖不已,嗓音断续,抖得好似风中残叶,他忍了又忍,终于咬牙切齿道:“谢瑢,你这混账!”
他自认怒火中烧,怒喝声落在谢瑢耳中,实则哭音鲜明,透着十足十的委屈不满。
谢瑢愈发心软,只勾了勾嘴角,指尖仍顺着紧实肌理反复描绘,所过之处滑腻而滚烫,随着抚触轻颤得叫人神魂颠倒,时隔数日再见,竟愈发叫人放不下了。如今真人在怀,谢瑢又觉欣慰,又生出些许恼恨,最终只轻轻吻了吻陆升耳后,柔声道:“抱阳,是我。”
陆升咬牙扭头,躲开亲吻,又怒道:“滚!”
谢瑢却将他更紧拥入怀中,后背紧贴胸腹,二人心跳声彼此相闻,渐渐融为一体,他连绵亲吻那青年后颈肩头,柔声道:“抱阳,莫要生气,我为你疗伤。”
余下的举止却霸道强硬,抵死缠绵,陆升虽然有千言万语要骂他,满腹疑问要问他,渐渐却气息不济,便只顾得上吟哦急喘,被迫卷入情浓欲念之中。
谢瑢言出必行,虽然一波三折,缠了陆升许久,待得云散雨收消歇时,陆升受的重伤果然已经痊愈了。
陆升心绪大起大落,疲惫不堪,只靠在谢瑢怀里闭目不语,听他絮絮说了一阵,在益州城里如何与虞姬死斗;如何恰逢澡雪寻宝,索性再度挖穿天池,致使益州城陷落,被困于天池中不得解脱;又如何花费这些时日,治水救城,方才得以摆脱。
陆升迟疑片刻,终究压不住心中思念,伸手横过谢瑢胸前,将他搂紧,这才切切实实确认,这人当真就在他怀中眼前,绝非幻象。郁结心绪总算消散了几分,遂又追问道:“阿瑢,你当真让青桃传话,叫我独自回建邺?”
谢瑢沉默许久,方才回道:“受困之初,原以为要多花些时日,怕你耽误行程,故而传话。却不曾料到……这等意外……”
陆升又侧头咬他肩头,怒道:“再有下次,决不轻饶你。”
谢瑢肩头被咬得刺痛不已,眼神却愈发柔和,才应道:“不敢了……”
陆升却一把将他推开,径直下了床榻穿戴整齐,大步往门外走去。
第87章 汴水流(十一)
平城郡位于益州东南,快马加鞭,只需小班日路程。
平城郡外三十里,有流金山的壮阔山脉绵延至此,正是阻隔边塞内外的天堑。
山岳高大巍峨,光秃秃岩石金红如流火蔓延。夕阳西下,逢魔时分,山谷深处早已将阳光尽数遮挡,昏暗之中,众卫林立,环绕着放置在山谷中央的一个灰白石棺。
有成群黄衫道士,各持桃符、八卦镜、三清铃、乾坤圈、八角斗灯各色法器,绕石棺散落而立,所立处正是南斗、北斗星位。
南斗掌生,北斗掌死,两斗间的地带,便是生死混沌。
众道士抑扬顿挫诵经,便令得临近日落的幽深山谷中,透着分外的神异与玄奇。
侯彦立在虞姬身侧,依照嘱咐,两手捧着个雪白的骷髅头,立在众道士形成的圈外,面容沉静,两眼黝黑,深不见底,却早已失去了先前的灵动刁钻色彩。
一阵马蹄声乍然由远及近,打破山谷中虔诚诵经的安宁,众无头卫俱对闯入者拔刀相向,陆升骑着一匹灰色骏马,仿佛武神临世般穿过山道,闯入山谷之中。
他见无头卫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各持兵刃,都对他严阵以待,又见侯彦手捧枯骨,心中焦急,操纵马匹在包围圈外来回匆匆踱步,一面叫道:“侯彦!侯彦!”
侯彦双眸亮起几分光彩,循声望去,忙唤道:“陆大哥!”随即厉声呵斥道:“放肆!快请陆大哥过来。”
众无头卫竟果真乖乖收起刀枪剑戟,分开一条道,容陆升通过。
陆升策马穿行过无头卫,靠近后翻身一跃而下,拉过侯彦藏到身后,警惕瞪着虞姬,剑鞘横在胸前,“侯彦,莫怕,我这就带你走。”
虞姬纤细身形安安静静、娇娇俏俏立在原地,只噙着一抹浅笑徐徐摇头。
陆升眉头微皱,尚未开口,便听身后侯彦沉静开口道:“陆大哥,你莫要怪罪王妃,此事原是我心甘情愿。”
陆升错愕,转过身凝目看那少年,又扫一眼他两手中捧着的头骨,动容道:“这莫非是……”
侯彦深吸口气,沉声应道:“正是项王首级。”
陆升沉默不语,他与谢瑢为护着侯彦避开眼下局面,连番奔走,与无头卫死斗不休,到头来却劳而无功、全然白费,难免令他失望已极、疲惫已极。
侯彦许是瞧见了他的神色,露出苦涩笑容来:“陆大哥,是我……连累了你。”
不等陆升开口,他又续道:“我意已决,请陆大哥莫要阻拦。”
他说得又急又快,分明是生怕被人劝阻的模样,仿佛只需陆升开口一劝,又会立时动摇,故而只竭力摇头,笑道:“我、我胆小又无能,倒不如借个身子给有能者,也算是物尽其用。落在旁人眼里,都以为是我侯四的功劳。”
陆升转而看向虞姬,缓慢质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虞姬却一反常态,半点笑容也无,只敛目肃容道:“项王死时,遭分尸之祸,形体无踪。幸而寻得此子,其血脉为楚人之后,无论根骨八字俱是上佳,可做项王凭依。”
陆升冷然问道:“凭依之后如何?”
虞姬道:“原魂消散、或是与项王同体而居——各在五五之数,端看天意。”
陆升尚未开口,那占据南北斗星位的众位道士已齐声道:“吉时已到!”
其中八人揭开石棺棺盖,正望向侯彦。
侯彦细弱肩头微微一颤,便迈步上前去,陆升反手抓住他手臂,焦急道:“侯彦!莫要冲动!”
那少年转过头,仰头对陆升笑起来,他生得俊秀美貌,一笑便愈发如锦绣珠光,“陆大哥,我去过平城郡借兵。”
陆升愣住,心中顿生不祥之兆。
果然侯彦又道:“平城郡穷困,百姓又染了时疫,连郡守也病倒了,派不出兵来。”
他睁大一双眼,两行清泪缓缓淌下,“兵临城下、众生皆苦,我何以独善其身?”
陆升哑口无言。
侯彦轻轻一挣,就自陆升手指间挣脱,泪光潋滟,却笑得犹若卓傲立水洲的菖蒲花开,轻声道:“陆大哥,保重。”
陆升便眼睁睁望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山谷中央,捧着那颗头骨,躺进石棺之中,棺盖徐徐合上。
遂楚歌四起。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虞姬裣衽,朝着石棺跪了下来,轻声道:“谢陆功曹成全。”
众无头卫环绕石棺,也一道跪下,静默之中透着激昂期待,个个静候旧主。
陆升不曾同虞姬再多说只言片语,神情漠然,自山谷中退了出去。
暮色来得极快,眨眼便笼罩四野,四面八荒,茫茫不见五指。
唯有山脚下一盏华贵奢靡的多彩八角琉璃灯悬在马车外,不合时宜地亮着炫彩光芒,如梦似幻为陆升指引方向。
流寇出没之地也肆无忌惮招摇,自然是谢瑢的马车。
陆升上了马车,谢瑢正斜卧软榻,见他进来,便招了招手。陆升便依言靠了过去,侧头枕在他怀中,他一言不发,谢瑢也不说话,唯有马车车轮粼粼碾过荒原碎石,竟不见如何摇晃,四野寂静,耳畔的沉稳心跳声便格外安抚神魂。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升才低声道:“我十三岁时,与恩师往上林苑游猎,射中了一只彩雉,不想那只彩雉却是七殿下的爱宠。”
谢瑢轻柔抚着那青年柔顺发丝,柔声道:“原来抱阳自幼就爱闯祸。”
陆升忆起旧事,不觉间笑起来,在谢瑢怀中调整姿势,靠得更舒服些,“七殿下那时也不过六岁,抱着彩雉哭得伤心。我只当要大祸临头,谁知七殿下却拦下要拖我去用刑的执金吾,说道:禽畜性命,哪里比得过人命,不如罚他去给我捉两只活的。”
谢瑢道:“七殿下聪颖仁厚,颇得其母真传,只可叹,天不假年。”
七殿下生母入宫之前,是闻名江左的才女,盛宠下生此一子,聪慧绝伦,简在帝心。却在不足八岁时,死于一场风疹,若非如此,那帝位约莫是要换人坐的。
陆升唏嘘,又叹道:“侯彦同七殿下很像。”
谢瑢不动声色,只应道:“二人都是娇生惯养,天赋惊人。”
陆升却道:“年纪轻轻,不该受这许多苦。”
谢瑢便笑道:“天子无能,戍国无力,自然拖累百姓,累得十三岁的稚子也要为国操心。”
陆升却无心听他妄议朝堂,闭目叹道:“阿瑢,我累得很。”
谢瑢轻轻解了他束发的发冠,放任满头浓黑顺滑的长发披散肩头,手指顺着他长发走向徐徐梳理,自肩头滑到了腰侧,一面低声道:“你这傻子,生年不满百,偏要常怀千岁忧。”
陆升察觉他手指动作,触摸处火辣辣热流扩散开来,令得半个后背都发麻,不禁耳垂烧红,反手抓了他手腕道:“阿瑢……”
谢瑢却无声笑了笑,俯身将他压入软榻,轻描淡写地解开腰带,手掌坦然深入,揉抚他臀侧赤裸肌肤,一面续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陆升哽了一哽,喘息愈烈,却终究抗拒不了谢瑢百般诱惑,再加之心事重重,便生了逃避的念头,索性随他去了。
十月初一,西域盆地大雨如注。
赫连托的队伍遭遇强敌偷袭,队伍十去七八,元气大伤,只得暂且中断任务,带着仅存的几名亲信护送郁久闾延珪仓惶而逃。
无头卫白日不能行军,多有掣肘,只得分遣部署,徐徐追击。
经此一役,边疆百姓总归摆脱狄夷肆虐屠村之苦,暂且恢复了安宁。
只是无头卫大获全胜凯旋之时,遇到了一个重伤的镇西军兵士,自称杨雄,无头卫遂将他带回益州城郊,送往陆升的营帐。
十月初四,这名唤杨雄的军士醒转,与陆升犹如亲人重逢一般,喜悦异常。杨雄将那小乞丐真实身份告知了陆升,二人一商议,陆升因奉了军令卸任军职回京,再无半分权力,只得知会了侯总兵。杨雄随即整装返回西域都护府,同样要将消息告知赵将军。
仿佛山雨欲来,人人都察觉到大战将至的阴郁压力。
至于无头卫,自侯彦携虞姬自流金山山谷返回后,便对这少年忠心耿耿,击退柔然流寇后,如今也要前往西域,一则,五百无头卫数量略少了些,侯彦率领众部曲之余,要设法招募壮大队伍;二则这军队身份特殊,又只能夜间作战,索性到最前线去,游而击之,也叫柔然、鲜卑等外族尝尝神出鬼没的滋味。
——不过事到如今,只怕不能唤他侯彦了。
十月初六黄昏时分,陆升为杨雄送行。
杨雄到底年轻,体质强韧,虽然被囚禁时百般受虐,如今却康复得极快,在马背上腰杆笔挺,犹若长剑出鞘一般。
陆升叮嘱他与百里霄等人彼此照应,建功立业,早日荣归。
杨雄一一应了,迟疑片刻,终究不再提起郁久闾延珪之事。只因陆升如今就要回京了,同那柔然王子间隔万里之遥,想必今生再难有见面的时候,何必白白提起,徒增烦恼。
听得先锋队催促,杨雄抱拳,同陆升别过,策马往西去了。
陆升望着他背影匆匆,与众多无头卫相伴而行,不免又笑起来,世事难料,当初同虞姬、无头卫斗得不死不休,不想这才几日,彼此却成了盟友。
正思忖时,一名披挂玄色盔甲的少年向他走来,年纪虽幼,神色举止却格外沉稳端肃,透着十足的矜贵与傲然,陆升隐约忆起,项王乃大楚贵族,又是少年得志,如今就好似回归幼龄般神采飞扬。比起侯彦……果真耀眼得多。
陆升对他抱拳,嗫嚅了少顷,却不知如何启齿,那少年却笑得坦然:“陆功曹,不必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