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约莫能听懂杂种、窑子几个零星词语,心知必然不是什么好话,索性不去深究,只举高刀鞘,当一声挡住启仑堪堪斩下的大刀,另只手中的悬壶带起寒芒,一剑在他胸口划下血痕。
启仑几度受伤,愈发心惊,眼见得赫连弗也不知生死,眼前这人却难缠得紧。二人又接连过了数十招,硬碰硬犹若巨锤相撞,轰然巨响中草木杂飞,那文弱青年竟是越战越勇,令得他终究生了退缩之意,然而一退之下破绽必生,陆升紧追几步,长剑自启仑后背透入。
那魁梧汉子又一声狂吼,口吐鲜血踉跄两步,却仍是硬生生撑住了,飞身上马,狂暴踢动马腹,拼命逃窜。
陆升追赶不及,又撑不住后背旧伤发作,冷汗已然浸透重重衣衫,他只得半跪草丛中,粗喘半晌,眼睁睁望着那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天色向晚,激烈厮杀的湖畔转眼又恢复了寂静,陆升强撑起身,满心懊悔。
柔然人素来凶顽残暴、勇悍愚昧,一旦发狂便与凶兽无异,只知撕咬不懂进退,陆升骤然发难,力克三名柔然战士,以至两死一伤,更将为首者震慑至败走,实属战果辉煌。然而这一逃走却无异纵虎归山,若是惊动了柔然大军,后果不堪设想。
更何况这些柔然人贸然潜入,适才言谈之中几次提到柔然可汗郁久闾的姓氏,又接连提起王子、后裔之类,只怕此事非同小可。陆升只恨自己此时形单影只,竟连个可用之人也寻不到,待要追查,也是有心无力。
陆升自离建邺至今,才最终在此时此地体察到孤立无援的滋味。
鼻端血腥滋味浓烈,尸首横陈身侧,后背剧痛又宛如毒虫一般吞噬体力,天地之大、四顾无人,水波泠泠,宛若乐韵动人,反倒更添几分孤清。
陆升一口气哽在胸口许久,方才长长喘了出来,尽数化作一声低唤。
“阿瑢,你快回来。”
第85章 汴水流(九)
夕阳斜落时分,一列身披兽皮甲的柔然人策马穿过黄沙弥散的沙柳林,在距离益州以西五十里外一处山谷中下马扎营,搭建了几顶羊皮帐篷。
搭建期间,又陆陆续续有人返回,或是扛着猎杀的野鹿,交予族人剥皮烤制,或是向首领禀报一路侦查的详情。
首领三十出头,下颌刮得发青,亚麻色发辫披散肩头,身形瘦长有力,好似一头灰白巨狼,狭长双眸白多黑少,眸光森冷如刀,正坐在一堆篝火跟前,拿着柔软皮子细细擦拭爱刀,一面凝神听属下报告。
听完几轮,才道:“阿弗不曾回来?”
他身旁一个青年笑道:“阿弗同布律跟着启仑大哥一道,中原羊牯遇上了,只有哭喊求饶的下场,哪里值得担心。只怕是杀得不过瘾舍不得回来,容他们多玩一会儿。”
这首领名唤赫连托,正是赫连弗的兄长,听完副手的豪言壮语,反倒愈发沉下脸来,冷道:“若是羊群聚集得多了,也能踩死独狼。这里终究是中原人的地盘,我等有重任在身,不可轻敌。勾托狸,再增派一倍人手往四方警戒。”
那青年顿了顿,方才无奈道:“首领说得对,我这便去派人。”
勾托狸起身去了,一名十余岁模样的少年上前来禀道:“首领,鹿烤好了。”
赫连托收了爱刀,起身下令道:“去请小王子。”
那少年兴冲冲转身,就往营地最大的帐篷去请人。
营地最大的篝火上方,以木头架着整只的雄鹿,开膛破肚、剥皮放血,又里里外外俱都抹了源自中原、且经过族中萨满改良的秘制草药,非但香气馋人欲滴,更兼有强身滋养的功效。
小王子手中牵着根绳子,大咧咧坐了下来,绳子另一头系的正是他自中原城寨中捉来的一只“两脚羊”,虽然如今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却仍旧看得出来,这青年穿的是大晋镇西军的戎服,瘦削得皮包骨一般,嘴唇干裂渗血,被绳子捆住双手,那小少年一扯便脚步虚浮跌倒在地上,竟不知被饿了几日了。却仍是眼神倔强,咬着牙不发一言,强撑着要站起身来,赫然便是失踪许久的杨雄。
那小王子不过十三四岁,生得黑瘦阴鸷,正是当初狠咬了陆升一口的乞丐少年。他自幼流落边疆,不知父母是何人,柔然人欺压他孤苦,中原人仇视他群族,故而无论哪边都令他受尽磋磨,心志也是愈发扭曲阴狠,狂戾凶残。他因陆升心软,而侥幸大难不死,自此后更时来运转,竟被赫连托寻到、称他本名郁久闾延珪,是当今柔然众部大可汗的第六子,要送他回柔然大部面见可汗。
若换作寻常人,自一个受尽鄙薄磋磨的小乞丐,乍然成了手握成群的奴隶、美女、牛羊,如山的金银珠宝的可汗之子,泰半是要欣喜若狂的。这郁久闾延珪却偏偏背道而驰,愈发恨意滔滔,犹若烈焰高涨。既恨郁久闾可汗冷血,任血肉流落在外受苦十年;亦恨亲娘早死,不曾护过他半点周全。更恨慕兰堡中众镇西军欺压他年幼,拿他百般作践。
不知为何,却尤恨陆升——当初咬伤陆升时,若是那人露出惊怒之色,骂他踢他、甚至一剑将他杀了,他倒也觉得畅快。然而那人却好似不知疼痛也没有脾气,非但半点不曾暴怒,反倒只拿一双温润好看的双眼看着他,隐隐露出几丝怜悯与哀伤之色。
更叫他好似被赤身裸体抛入冰湖当中一般,心腑深处刺痛不已。他分辨不清这心绪所为何来,故而竟将陆升当做了生平最痛恨之人。
只可惜赫连托寻来时,慕兰堡中死伤大半,剩余的也逃得不见踪影,这小王子要杀人泄愤也寻不到几个仇人,索性将一道流浪的几个孤儿尽数杀了,又活捉了杨雄,一路行来,将这青年军士百般折磨,方才稍泄了几分心中的戾气。
赫连托亲手割下烤得火候十足、油香沁人的鹿胸肉,放在石头托盘里递给延珪,丝毫不将几步开外挣扎起身的杨雄放在眼里。不过是小王子豢养的口粮罢了,不值一顾。
反倒是勾托狸咬着鹿筋,在一旁笑道:“延珪,你那两脚羊再不喂食,只怕要饿死了,还做什么口粮。”
那少年拿一双冷漠阴森的双眼扫过杨雄,仍是一言不发,只从堆积在火边的鹿肉盘里随意抓了条肉的肋骨,起身扔在杨雄面前。待那青年抬手欲取时,抬脚踩在骨头上,碾了几碾,将喷香鹿肉踩得沾满泥沙污垢。
杨雄却可怜巴巴垂着头,一言不发,等延珪收了脚,便一把抓住骨头,匆匆忙忙拍掉泥沙,狼吞虎咽地啃咬鹿肉,引来周围人一阵哄笑。
延珪扬起嘴角,蹲在杨雄身旁,犹如抚摸爱犬一般,轻轻抚弄杨雄头顶,柔声道:“你们中原人自诩士可杀不可辱,你这贱种却连蛮夷人脚底下的肉也吃得香,合该让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同袍们瞧瞧。”
杨雄饥饿了许久,连体力也所剩无几,如今难得有点吃食入口,生怕延珪临时变卦再度夺走,故而吃得囫囵吞枣,十分狼狈,更叫这群蛮夷心生鄙薄。此时听那少年侮辱,他只充耳不闻,将一根骨头啃得咯吱作响。不等他啃干净,一条长鞭带着凌厉风声劈头盖脸抽下来,杨雄急忙蜷起身体抱住头脸,将骨头护在怀中,任凭那狠毒少年发泄一般,抽得肩头后背皮开肉绽,鲜血缓缓渗出来。
延珪狠狠抽完一轮,见那青年奄奄一息,心中怒火方才稍歇,扔了鞭子冷笑道:“你如今活得连畜生也不如,偏生不敢去死。你们中原人嘴上说得漂亮,也不过是些贪生怕死的羊牯。”
杨雄缓缓睁眼,两行眼泪混着鲜血,无声无息淌下来,他紧扣住手中的骨头,嘶哑道:“陆大哥……陆大哥一定会来救我。”
这一招屡试不爽,那少年听他提起陆大哥,两眼便更明亮几分,藏也藏不住,面上却仍是阴鸷狠戾笑道:“他若来了,我一样活捉,与你作伴,一道当我的口粮。”
杨雄怒道:“做梦!陆大哥他本事高强,迟早将你碎尸——”
延珪大怒,一脚踢在杨雄脸上,踢得他满口鲜血,后半句话便再也说不出口。那少年却一脚复一脚,踢得自己脚疼起来方才作罢,口中却仍是狠狠道:“整日里只会念陆升陆升,你倒是快叫陆升到我眼前来!东躲西藏算什么好汉,不过是另一头两脚羊,他日遇上,一样捉了下酒!”
四周蛮夷喝彩喧哗声此起彼伏,显是看得十分高兴。杨雄无从反抗,只努力蜷起身躯,昏昏沉沉任他施暴,却仍是竭力保留些许清明神智,牢牢护住藏在怀中的鹿肋骨,残余的烤肉香气徐徐散发开来,混杂在血腥味里,仿佛他不曾放弃的一线生机。
待得众人陷入沉睡时,他才将那截鹿肋骨取出来,抵在地面露出的岩石块上,小心翼翼地来回磨砺。虽然面容憔悴,唯有一双眼格外明亮,再不复白日里那畏缩忍耐的神色。他忍辱负重,为的绝非苟延一己性命。那柔然可汗子嗣众多,却偏偏遣人四处寻回这小王子,足见此子在可汗心中分量格外不同。
另有一个疑点,便是这队人马有近两百人之众,如今寻到了小王子,却不肯直接西行回北海,却偏偏要绕个大弯子,深入中原领地,只怕另有图谋。为首的赫连托颇有手腕,一路行来,连灭了两个村庄,更将路遇的斥候尽数捕捉屠杀,半点风声也不曾走漏。这等人物若是放虎归山,无疑是大晋强敌。
他一息尚存,总要想法子将消息送出去才是。
更何况……那郁久闾延珪却不知为何对陆升心怀极深的怨恨,这少年小小年纪,手段残忍全无人性,杨雄亦担忧,若陆升当真落到他手中,只怕处境比他当下要惨烈百倍。
杨雄十分谨慎,磨了片刻骨头,依然耳听八方,一有动静便立时停了动作,竟不曾被人发现。只是他虚弱至极,藏藏掖掖行事不久便精神不济,故而只得一日接一日苦熬下去。
只可惜陆升却毫不知情,他只将几具尸首草草掩埋,又清除了现场痕迹。三匹马在打斗时跑失了一匹,剩余两匹倒叫陆升捡了便宜。
他割下两个柔然人的头颅,扯下尸身上的衣衫包裹起来,系在马背上,随即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便往侯彦等着的村子方向去了。
待他走了不久,湖面上突然波涛急速汹涌,一人一犬就自水底浮了出来。
那细犬立在水面,望着陆升撤离的方向,用前爪挠挠耳根,困惑道:“紫印,那人牵挂谢先生,为何你就不肯告知他谢先生的下落?”
紫印叹道:“我若敢说,自然就说了……更何况——”
那细犬正是曾经挖穿天池、惹来天大麻烦的地狼澡雪,此时眨巴一双眼,晃着尾巴在紫印脚边转圈。
紫印垂下头,又低声叹道:“谢先生只怕不愿让他知晓,如今自己做了什么事。”
澡雪仰头嗷嗷叫了几声,方才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必自讨苦吃,费尽心思隐瞒。”
紫印似笑非笑,低头横它一眼,“果真如此?你不曾做过要隐瞒我的事?”
澡雪棕黄耳朵一抖,稍稍缩缩脖子,哼哼唧唧不再作声。
又过了少许时候,那细犬方才小小声道:“当年……高林部的头羊,是被我偷吃了。”
紫印失笑,蹲下身轻轻揉搓澡雪后颈,柔声道:“连累我被高林部众人仇视驱逐的罪魁祸首,到今日总算真相大白。”
澡雪低垂头,讪讪道:“我、我当年只怕说了,你就不理我了。”
紫印又柔声道:“如今你可明白,谢先生为何不肯说了?”
澡雪立时收了垂头丧气的小模样,高高竖起两只棕黄尖耳朵,舔舔前爪,哼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位先生看似比你还像个神仙,实则不过同我是一路货色。”
紫印听他口吐狂言,哭笑不得,只得叹道:“澡雪,这话同我说得,同旁人万万说不得。”
澡雪连连点头道:“我懂,我懂。”
这一人一犬身周水雾氤氲,渐渐浓厚起来,遮掩了身形不见踪影。
陆升赶回村中时,夜色已深,万籁俱寂,马蹄声响彻村内外。众村人却只将门窗紧闭,不敢露出半分窥探意图。
唯独侯彦匆匆迎出院门,追问道:“陆大哥,益州城现在如何了?莫非当真被水淹了?”
陆升将马匹牵入院中,提着包袱进入正屋,紧闭大门,这才摘下包裹,将两颗人头扔在地上。
侯彦借着灯火一看,两颗狰狞头颅骨碌碌滚了一地,顿时骇得脸色惨白,只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
陆升将前因后果简略一提,又道:“事不宜迟,侯彦,如今柔然入境,必定要大肆屠杀。可惜益州城陷,防卫空虚,我若要调兵,需回西域都护府,然而这一来一回,纵使快马加鞭,也需五六日,倒不如去往平城郡求助。”
侯彦怔然道:“益州城……陷?那城中之人去了何处?”
陆升一怔,却又劝慰道:“此事诡谲,何况阿瑢也在城中……城中人未必有事。当务之急……还是先解眼下的危机。”
侯彦往后退了两步,竭力不去看地上的人头,颤声道:“要……如何……”
陆升道:“侯彦,你可曾见过平城郡守?”
侯彦缓缓点头,陆升又道:“随我去见他。”
侯彦迟疑不决,正踌躇时,陆升已重新收妥两颗人头,一面同侯彦说清楚计策。
他贸然前往平城郡借兵自然不妥,故而以人头为证据,借侯彦引荐,务求此计可行。
侯彦愈发六神无主,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却见陆升堪堪打开大门,随即身形一晃,无声无息倒在地上。
侯彦终于落下泪来,一面哭一面扑上前去,唤道:“陆大哥!陆大哥?”
他拥住陆升烧得火烫的身躯,将额头压在那青年肩头,抽抽噎噎,愈发看清自己弱得不堪一击,惶然无助间,终于低声道:“爹爹……”
院门外突兀响起一声幽幽叹息,柔声道:“四郎,如今你可知错了?”
第86章 汴水流(十)
夜色深沉的院外突然间灯火通明,火把林立,腾跃火光映入房中,侯彦半跪在门口,怀中搂紧了陆升,抬头往灯火处望去,哽咽道:“我……我……”
黑甲士兵个个全副武装,严阵以待,众军包围下,虞姬衣着绛红华服,立在侯彦眼前,徐徐弯下腰,伸出洁白优美的手掌,柔声道:“四郎,生灵涂炭、苍生流离,你身为一城总兵之子,于心何忍?”
侯彦只一味流泪摇头,恨声道:“他人死活,与我何干!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过嫁给我父亲做个继室,便无端端非要迫我送死,凭什么!”
虞姬手掌空悬,停了一停,方才失望收回去,仍是笑容温婉,耐心十足柔声道:“四郎,四郎,你想得岔了,为娘固然非你亲娘,却断不至迫你送死。只不过指望你略尽几分心力罢了,你若是不肯,这天上地下,自然无人能迫你半分。四郎啊,城外狄夷肆虐,要杀戮百姓、血流成河,你未及弱冠、又不曾任一官半职,不管也就罢了。然而如今益州城危在旦夕,你爹爹、兄长陷于城中,被歹人所困,你也要袖手旁观不成?”
她垂下一双美眸,注视着侯彦紧紧抓住陆升衣袖的手指,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续道:“四郎,陆功曹为救你,伤重难治,你如今力所能及的,无非是在这荒山野村里,守到他断气罢了。”
侯彦猛然睁大双眼,咬着牙怒瞪虞姬,然而他心中茫然,全无半点决断,只觉又是迷蒙、又是痛彻心扉,过了十几息功夫,方才问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虞姬听见他语调动摇,也不过笑容更柔和明艳些许,她提着裙摆逶迤靠近,低头在侯彦耳边絮絮低语。
良久,侯彦一双眼缓缓闭上,只剩一双手攥紧陆升的衣袖,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发白颤抖起来,他涩声道:“那就……如你所愿。”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陆升猛然醒转,只觉全身大汗淋漓,四肢无力,他强撑起身躯,心中犹记挂借兵之事,竭力挪动着沉重双腿,就要下床。
对面传来一声沉重声响,陆升闻声望去,简陋室内,一个玄金两色盔甲的大汉坐在用几根木头拼凑成的简易木凳上,手中一柄沉重狼牙棒适才头朝下在地上重重一顿,将原本夯实的泥地砸出了些许裂纹。
那大汉昂藏伟岸,静默安坐在摇摇欲坠的木凳上,身披皂黑披风,头戴金盔,遮掩了面目,唯有双眼处隐约有青白微光如呼吸般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