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又哀哀哭泣,“只求大郎机警,多打几个地洞,老天护佑逃过这一劫。”
男子安抚道:“左不过今日,消息就能传到京城,彼时人间大军压境,任他哪路魔神菩萨,也都赶出去了。到了那时,我再陪你往西去,慢慢打探大郎的下落。”
陆升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几步转过岩石,问道:“西域出了……”
他一句话未曾问完,就见岩石脚下两只黑兔惊慌失措,箭一般弹了出去,一只向东、一只向南各自逃窜。只是向南那只慌不择路,径直从陆升面前闯过,陆升眼疾手快,窜前一步将它抓在手里。
这兔子养得肥肥胖胖,颇有分量,尽全力蹬着脚挣扎,吱吱乱叫道:“相公救我!相公救我!这人要将我烤熟吃了!”
它力气极大,陆升不得不两只手分开抓着兔耳朵,将它提在半空,又道:“稍安勿躁,我不吃你,只不过有话要问。”
另一只黑兔去而复返,一面跑一面慌张叫道:“谢……不不,陆大人!陆大人手下留情,老妻……老妻修炼两百余年,皮粗肉老筋骨枯,难吃得很!”
陆升哭笑不得,也不同他们纠缠,只道:“西域出了什么事,什么魔神菩萨,什么乱子?仔细说与我,说完自会放了你的发妻。”
那黑兔诚恐诚惶端坐,两只耳朵竖得笔直,一面答道:“陆大人言重了,陆大人有话问,小的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兔子虽然说得尽心尽力,然而实则知之甚少,诸多细节关键俱是语焉不详,尽管如此,陆升仍是听了个大概,深深蹙起眉头。
原来前一夜,大晋西南疆域,自阳高邑至平郎郡,三百余里边疆,四座城池,一夜之间接连遇袭,城破人毁,连妖怪也难逃一劫,死的死,伤的伤,十室九空、生灵涂炭,幸存者寥寥无几。
这黑兔一家姓涂,侃侃而谈的雄兔名唤涂白,长子涂子白外出采药历练,就暂居平郎郡。他有个至交好友,两家乃是世交,却是个燕子精,名唤燕笙,两只小妖结伴历练,互为照应。
平郎郡骤变突起时,涂子白正在城外山中采药,与燕笙说好了就在山中过夜。谁知后半夜异变突起,有无数形似蟒蛇的藤条攀爬上城墙,吞噬守城士兵,继而袭击百姓。
无论凡人妖怪,被那藤条缠住就再无活路,尽数成了那藤妖的肥料。且朝下扎根入地,朝上生长飞天,好似天罗地网,任你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也逃脱不能。
那燕子精仗着自己原身娇小,冒死闯出城外去寻友人,却发现城内城外、远近数十里俱已被藤条占据,且吸足了血肉养分便开花结果、四处撒种,蔓延得极快。
更有一列僧兵四处巡逻,若是抓到漏网之鱼,尽数杀了扔进藤条丛中,杀生之时,神色虔诚、且口中喃喃念诵经文。
燕笙唯恐被发现,不敢细看,涂子白采药去的山上,更是从山脚至山顶长满妖藤。燕笙纵使有心再多寻一寻,却不慎被愈发茂密的藤条发现,继而前来捕捉。
他拼尽全力逃出生天,却已受了重伤,随后不顾生死连夜飞回大王庄,只来得及同两家父母简略说了所见所闻,便昏死过去,如今命悬一线,生死只得听天由命。
这些经历落在陆升耳中,便只剩两个极有用处的消息,其一是嗜血妖藤,其二是众僧兵念诵经文时,曾提到一个番邦名字,唤作招杜罗。若要再多问,只怕要见到燕笙本尊。
涂白一口气说完,陆升便放了手中的兔子,皱眉问道:“那燕笙当真救不活了?”
涂白唉声叹气道:“他被妖藤吞了半边身子,若是寻常燕子,早就气绝身亡了,如今只吊着一口气……药石、那个无医……”
另一只黑兔得了解脱,便两脚一蹬朝着涂白冲去,又踢又咬,怒道:“那孩子分明还有救!你这铁石心肠,只为一株灵药,便眼睁睁看着阿笙送死不成?”
涂白被老妻踢咬,只得连躲带闪,两只耳朵也耷拉在背后,小声辩解道:“那……那是我涂家四百年传家宝……岂能轻易糟蹋了?那窝燕子精妖口众多,区区一个……唔疼疼疼……”
涂白被踢中了左眼,顿时顾不得说话,吱吱叫起来,眼看着就要窜入草丛,趁机开溜,陆升沉下脸,唤道:“严修!”
一只比巴掌略大的虎纹小猫自草丛里窜了出来,挡在涂白的退路上喵喵直叫,涂白一时收不住脚,泰山压顶般往那小猫当头压下,小猫身姿灵巧,轻松一跃便跳到了黑兔背上,竟将那黑兔压得闷哼一声,趴在了地上。
那虎纹小猫便正坐在兔子后颈处,姿态优雅、慢条斯理舔爪子,哼道:“区区一只捣药兔妖,也敢与少爷我作对。”
涂白疼得眼泪长流,不敢动弹,只一味哼唧呻吟,愈发悲从中来,妻子涂娇缓缓跳过来,与它泪眼相看,哀哀戚戚道:“当家的,圣人曾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郎行踪不明,阿笙生死未卜,将心比心,燕大哥一家不比我们轻松,不过是株灵药罢了,你怎么就……忍心?”
涂白又哼哼唧唧道:“哼,燕大哥、燕大哥,你心中就只有燕大哥。你将相公我置于何地?”
涂娇见他说得愈发不知所谓,不由气急,两腿一蹬转过身去,摇晃小圆尾巴在陆升跟前立起身来,仰头叫道:“陆大人,妾身知道这老东西将灵药藏在了何处,还求陆大人助妾身一臂之力,将那灵药取了来。”
陆升委实不愿插手这窝兔子精的家务事,只是十万火急救人……救妖性命,却耽误不得,他只得道:“传家灵药,草率不得,涂白,此事尚需你来做决断。”
涂娇便厉声道:“老东西!陆大人给你留了几分颜面,莫要不知好歹!你若再推三阻四,我、我就与你和离!”
涂白两只耳朵再次竖得老高,四足挣动,蹬得地上草叶石子纷飞,却偏偏被小他几圈的虎纹猫压得起不了身,只得连连点头道:“夫人莫气、夫人莫气,我这就取灵药送往燕子窝。”
严修得了示意,这才自那黑兔身上跳下来,涂白如蒙大赦,慌忙跑走,涂娇却留下来道:“陆大人,还请陆大人随妾身去燕家做个见证,若那老……若妾身相公出尔反尔,妾身就同他和离。”
陆升只得苦笑道:“我有话要问阿笙,必定要走这一趟。”
一人一猫便由那黑兔引路,下了山往庄中燕子窝去了。
第110章 帝陵动(三)
燕家住处虽然名为燕子窝,实则是一处精致院落,陆升一行进了厢房,便见化作人形的燕宗元夫妇神色惨淡,坐在一旁。
床上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眼看着大限将至。
好在涂白看重爱妻,被一通威胁后,不敢再生他想,不过一时半刻就取来了一株通体黑色、有如水墨描画出来的兰草。
燕子一家感激不尽,忙忙去捣了药,给那年轻人内服外敷。不愧是涂氏的传家宝,眼见着燕笙脸色渐渐多了几丝血色,气息也平缓起来。
再候着些许时候,那年轻人就睁开了眼睛,燕夫人哀鸣一声,扑到了床边,握着他一只手唤道:“阿笙!阿笙!”
燕笙两眼骤然迸发光芒,反手抓紧了燕夫人的衣袖,嘶哑道:“爹、娘,快、快救子白!”
燕夫人哭得不能自已,陆升上前一步道:“自然是要救的,燕笙,那妖藤究竟什么模样,毋庸赘言,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请细细同我说一说。”
燕宗元在一旁为他低声解释道:“……如今大王庄受谢先生庇护,谢先生术法神妙莫测、宅心仁厚,这位陆大人,是谢先生的……至交好友。”
燕笙便望向陆升,目光灼灼,强打起精神靠坐床头,颤声应道:“这个自然……燕某无能,遭遇强敌连自保也难,如今能尽绵薄之力,义不容辞!”
燕氏夫妇固然心疼儿子,却也知晓兹事体大,只命人备了药汤伺候燕笙喝下后,便俱都退出房中,容二人详谈。
涂白却不愿在燕子窝久留,连连催促妻子,涂娇只得与燕宗元夫妇道别,就见得一对人形夫妻双双对两只黑兔深深躬身行礼,哽声道:“二位对我家小儿恩深似海,必定结草衔环以报。我早已通知各处亲眷,若是见到了涂子白的行踪,即刻传回来。”
黑兔涂娇仰头道:“燕大哥、燕大嫂,二位有心了,我等比邻而居,自然应当守望相助,说什么生分话。”
涂白倒也机警,此时只迎合妻子之言,假惺惺道:“莫要打扰燕大哥一家,待阿笙好转了再来探望。”
遂客客气气地去了,燕氏夫妇自然千恩万谢地送出门去,半点不知道兔子精那点心思。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陆升就问完了话,推门出来,早有先前在院中伺候他的小仆人在外候着,只怕是得了消息前来等候传唤。他便下令道:“小包,同庄主说一声,我要回建邺,要同庄主借匹马。”
那名唤小包的干瘦小子闻言一愣,却仍是应道:“是!”遂转身就跑了出去。
陆升大步往院外走去,严修记得谢瑢叮嘱,不敢在他跟前化人形,撒开四脚追得费力,一面仰头问道:“喵~陆公子陆公子,我家公子千叮万嘱,要陆公子在大王庄中等消息,清明署中也准过了假,如今贸贸然回城只怕有危险。”
陆升脚步顿时一滞,他隔着衣襟抓着铜鼎,低声道:“西域那会念佛的妖藤,只怕是我与阿瑢惹下的祸事,袖手旁观不得。总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严修见他说得肃容,也不敢多劝,只得默不作声跟着一旁。好在严修提醒得及时,陆升心思一转,又先往后山去寻到了涂白,问他道:“你那藏传家宝的地方,可有外人知晓?”
涂白道:“大人,除了我和老妻,任何妖怪都不知道,是我涂家挖了几百年的地洞,外头有大神仙设下的上千法咒……”
陆升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吹嘘,只道:“有一件物事,是、是我的定情信物,要托你保管,务必收藏妥当,改日定有重谢。”
涂白信以为真,立时连连点头道:“定情信物,必定是要妥善藏好的……陆大人放心,老朽必定不负所托!”
陆升同他讨了个盒子,独自去将那铜鼎以布帛妥善包裹后放入盒中,郑重交托给涂白,先是许诺为他寻更好的灵药,随即又吓唬道:“若是这定情信物被旁人知晓盗走,我就将你一家子做成活兔三吃!”
涂白怔怔道:“什……什么三吃?”
陆升道:“干煸兔肉、黄焖兔腿、麻辣兔头。”
那黑兔一个哆嗦,叠声道:“不敢不敢!此事绝不让第三者知晓!”
陆升目送那黑兔托着木匣消失在地面,不觉忆起了谢瑢那满院子的山野精怪来,比起人心叵测,这些妖怪虽然行事有些欠妥,不过是因为心思单纯罢了。若是交托什么,却是足可信赖的。如此说来,倒是人更可怕些。
随后佘青柳也匆匆赶来,歉然道:“庄中不曾备马,只得请陆大人委屈些,坐这个去。飞羽。”
她一声令下,就自人群中走出个身着紫绿深衣的年轻人来,不情不愿对陆升抱拳行礼,随后一撩衣摆,单膝着地,化作了一头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绿头鸭。
佘青柳笑道:“飞羽同陆大人不打不相识,也算有缘,就让他送陆大人回京……边界妖藤之事妾身也知晓了,已知会各方道友、共商对策。陆大人此去……也多加小心。飞羽素来机警,颇为擅长打探消息、跑腿送信,身手也了得,不至拖大人后腿,还请大人准他留在身边伺候。”
陆升正颇为人手不足犯愁,佘青柳此举正中下怀,也不推脱,便应了,将虎纹小猫往怀里一塞,翻身坐到那绿头鸭肩膀后头,绿头鸭仰头嘎嘎叫了几声:“你、你可莫要再用那凶剑砍我!”
陆升失笑,安抚般摸了摸他后颈羽绒:“当初你气势汹汹杀来,要取我性命,我只不过为自保罢了。哪个闲着无事砍你鸭鞭。”
绿头鸭嘎嘎怒叫:“什么鸭鞭……那是我羽毛所化的羽鞭!祛除煞气、重长出来费了许多功夫!”
他一面怒叫,一面倒也不耽误,扇动双翼,腾空飞离了大王庄。
陆升回了京,虽然猜测谢瑢府上空无一人,仍是命严修前去探一探,随即命令狐飞羽隐匿好身形,他便往清明署去点卯,并设法探一探朝中动静。
不料才进了府衙大门,就看见仵作头子卞庆蹲在校场边一株光秃秃的榆树下,抱着个葫芦喝闷酒。
卞庆在署中做了几十年仵作,平素里都关在后院里与尸首、凶器为伍,沉默寡言,经验老道,全署上下都对他信任有加。这深居简出的老仵作竟平白无故离了后院,光天化日之下来校场边喝酒,想来署中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陆升察言观色,却只看出这老仵作烦恼不已,却不见有慌乱之色,便定了定神,上前一抱拳,笑道:“卞老伯好雅兴,喝酒也不叫我作陪。”
卞庆抬起眼皮扫他一眼,满脸皱纹皱得愈发深了,一脸苦相叹道:“唉,小升儿,老朽心里苦哇。新任的执事非要看敛尸房,老朽无处可去,索性在这里喝喝酒。”
陆升安抚几句,才动容问道:“新任的执事?许执事去了何处?”
卞庆道:“老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听说那新执事姓谢。”
这倒当真是卞庆的作派,陆升同他道了别,迟疑片刻,倒也不忙着去见新执事,而是进了自家平日里办公的书房,坐下翻这几日新送来的卷宗。
他翻了几卷,果然见到了有关小李庄的报文。时值深冬,山中食物匮乏,虎狼熊罴便相继下山伤人,朝廷每逢此时总要命各处乡亭组织乡勇四处巡逻,猎杀猛兽,保障一方平安。
去年小李庄野狼出没猖獗,百姓伤亡最重,是以今年朝廷尤为重视,连报文也特特将小李庄单独列出来,因其在谢瑨的名下,故而连谢瑨也特意夹了名帖在其中,言明若是有事,即刻同他联络。
陆升两指抽出了谢瑨的名帖,不觉心中感慨,当初他同马车上的谢瑢隔帘而望,到今日同进退共生死,竟不过短短一年时光,却比他结交十余年的沈伦更能信任彼此,正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只不知十年二十年后,二人相处又该是何等光景?
他想得怔忡片刻,便又埋首书案,借着巡防的名头给几位官员写信,其中自然有谢瑨、云烨。他不便回家,只得借这机会取得二人的名帖——若非因朝中格外看中士庶之别,他又何至于为了同名门公子说句话而这般大费周章,甚至涉嫌公器私用。
陆升一面暗道惭愧,一面封了信,正要外出寻人送信时,一个人影匆匆走进来,险些同他撞个满怀,却原来是苏道全。
自姬冲、百里霄等人调往西域,便是苏道全在他身边辅佐,这青年也不过才满十八岁,性情爽朗得很,见了陆升顿时两眼圆瞪:“陆大哥?你怎么来了?你家佣人说你家中有急事,故而告了假,若是来寻人帮忙,小弟我义不容辞!”
陆升含混了过去,只将几封书信名帖一道交予他,嘱咐道:“将这几封信函送给各位大人。”
苏道全笑道:“陆大哥不愧为我清明署表率,因公忘私,该当嘉奖。”
陆升心中有愧,只板着脸道:“少油嘴滑舌,快去快回,我另有任务交待。”
苏道全又要跑腿,心中叫苦不迭,一面匆匆扫了扫信函,咦了一声喜道:“这倒省事了,谢大人、云大人眼下就在署中。”
陆升心头一喜,突然记起卞庆老头提过新上任的清明署总执事姓谢,便问道:“新任的谢执事,又是什么来路?”
苏道全应道:“谢执事单名一个宵字,同谢瑨大人是叔侄。”
陆升便生出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又嘱咐苏道全将信先送了,便转去找刘师爷。
刘师爷办公处就在谢执事办公的外间,陆升销了假,又坐下喝了半杯热茶,内间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年轻侍从撩起门帘走出来,笑容满面对陆升拱了拱手,道:“陆功曹,执事大人有请。”
陆升原想借着拜见新执事的机会与谢瑨云烨二人遇上,谢瑨是渭南侯世子、云烨是公主外孙,都是有资格进宫的,若要想进宫见一见谢瑢,从这二人设法才是上策。却不料那二人尚未出来,那名讳谢宵的新执事就要请他入内。